文/鄧娟
「我太胖了,我要吃瀉藥、喝咖啡。我抽菸的時候再也不同時吃別的了。」儘管聲稱「內心裡住著一位紳士」,在減肥問題上的糾結仍然出賣了瑪琳·黛德麗的女人本質。這個上世紀在好萊塢和嘉寶平分秋色的德裔女星,擁有纖腰和一雙大長腿,掀起了1920年代的「吸菸裝」和性感絲襪潮流。可她還是對身材吹毛求疵,逼自己每天只食用蔬菜湯、農夫奶酪和麵包。
減肥是難得令女人同仇敵愾的戰爭。隔了一百年,黛德麗的哀嘆仍然應景,尤其在這「節後胖三斤」魔咒還未消除、「春天不減肥,夏天徒悲傷」警鈴已然作響的當下。
網絡上「要麼瘦,要麼死」的呼聲,
事實上,所有哭著喊著的減肥宣言不過是不痛不癢的撒嬌,真正為胖所困的人都在打落牙齒往裡吞,就像每所小學每個班級裡那個忍氣吞聲的胖子。
一切不健康的減肥都是耍流氓。「肥胖」這樁汙名是荼毒古今中外的最大謊言,胖瘦的審美標準,先被封建時代的君王意志壟斷,又被後現代的城市和商業劫持,讓女人及男人都無可倖免地暴露在不禮貌的監視之中。
「看臉」「看身材」的外表專制一日不除,人類終難擺脫學者金·徹寧形容的「苗條暴政」。
減肥明顯小S
胖子的美好時代稍縱即逝
漫長的人類史上,忍飢挨餓的時間遠比營養過剩漫長,然而胖子的美好時代只是稍縱即逝。
隆起的腹部、肥大的臀,遼寧紅山遺址出土的女體塑像,被它的發現者冠名「東方維納斯」,考古學家們就喜歡把所有遠古女性人像通通叫這個名字。遼寧版和土耳其版、奧地利版「維納斯」,都與古希臘版的優雅、修長大相逕庭,而是矮、胖、黑、醜,袒露著石器時代的生存和生殖需求,那時談審美意識還為時尚早。
雖然絕大多數人還未解決溫飽,古埃及人就已經把胖和有病劃等號,把肥胖的病人畫在牆壁上,意識到胖子比瘦子容易猝死,古希臘醫生希波克拉底建議人們裸體奔走、睡硬板床、飯前鍛鍊、吃飯時也不停晃動身體——這大概是早期最詳細的減肥措施,相比起來,在近乎同時代的中國,發生在楚宮的那場浩大的瘦腰運動,辦法不過一個餓字而已。
到了中世紀,對於經歷了饑荒和鼠疫的歐洲人來說,用身體囤積脂肪意味著莫大的安全感,「豐滿有助於生育」、「嬰兒越胖越健康」是當時主流的養生和育兒觀。大腹便便成為社會地位和經濟能力的直觀體現,因為只有上層階級才能夠放縱飲食。當時人們渴望富態而不是骨感,不過,重度肥胖者依然會被稱為「怪胎」。
所謂胖子的黃金時代,也就到此為止了。13世紀末「合理的腹部」開始成為法國審美的標準之一,沒過多久,連最高統治者也不能肆無忌憚地發胖了。
Victoria Janashvili被譽為「大號模特攝影師」,她拍攝了許多身材肥胖的女性,展示胖女人也可以擁有的美麗與自信。每天世界各地的女孩子給攝影師寫信,訴說她們因為照片受到的感動和鼓舞。(圖/東方IC)
加拿大作家託馬斯·B.科斯坦以14世紀為背景的《三個愛德華》一書,記敘了比利時一帶地區某個小國君主雷納德三世的生平,這位以身寬體胖聞名的國王,被弟弟愛德華發動政變並奪位,囚禁在一個門窗可供正常人通行的房間,但雷納德因為贅肉減不下來,並且繼續對送來的美食來者不拒,越吃越胖,10年都沒有走出房間——這則故事常見於心靈雞湯讀物和中學生閱讀理解題,用以提煉的中心是「囚禁一個人的是心中的欲望」。
15世紀,民間對英王愛德華四世之死的解讀是「沉迷享樂,從不擔心體形肥胖,毫無節制大吃大喝,終於在盛年中風而亡」。
18世紀,肥胖的貴族也開始自省。路易十四的帕拉丁夫人在私信中懊惱自己的失寵是因為「從輕盈變得肥胖」,「淪落到醜陋之人的行列」。
Victoria Janashvili 作品
封建帝王對瘦的偏好
同處中世紀的唐朝,一直是如今胖姑娘們最想穿越回去的理想國,但這個傳說中「以胖為美」的桃花源,不過是又一個烏託邦。
楊貴妃代言的胖美人形象,是被後世文人加工的騙局。正史中並沒有關於楊玉環體形的具象記錄。詩人裡最有發言權的李白,三首《清平調》,也是旁敲側擊地拿「雲想衣裳花想容」和「可憐飛燕倚新妝」比擬。矮人面前莫說短,如果貴妃真胖,還把她比作趙飛燕,這不是作詩,這是作死。
號稱「詩史」的杜甫就老老實實地描述:肌理細膩骨肉勻。與楊玉環去世只隔16年的白居易寫《長恨歌》,也是芙蓉面、楊柳腰的形象。
唐朝的社會風氣對肥胖相對寬容,但絕不等於縱容。?杜牧見到陪酒女肥碩,寫了首《嘲妓》,調侃她穿衣服浪費布料,還好心勸慰:你別擔心嫁不掉,人胖就要多讀書——這毒舌和戳痛處的技能,可以打滿分。而詩僧貫休有一句「為人無貴賤,莫學雞狗肥」,對肥胖的好惡力透紙背,連出家人對胖子都如此惡意滿滿。
得到公認的美人楊玉環當然不可能是死胖子。李隆基選女人的品位,根據靠譜文獻記載,他派京兆尹給太子李亨選五個侍妾,要求以「細長白」為標準,可以推測,楊玉環即便肌膚微豐,身材也還是高挑修長。
Victoria Janashvili 作品
可到了五代和宋元文人那裡,豐滿就被渲染成肥胖,又從胖派生出妖魔化。《開元天寶遺事》、《說郛》等小說、筆記甚至把楊玉環塗脂抹粉、染指甲的愛美行為寫成留粉汗、長紅爪的妖精。
要說酸秀才們和前朝美人什麼仇什麼怨,也不過「紅顏禍水」就能概括。相比這些背後的閒言碎嘴,在一個時代的胖瘦審美觀上掌握話語權的,還是帝王意志。
帝王對瘦的偏好,總是通過文藝活動中規格最高的宮廷舞會向下層階級灌輸。自漢宮飛燕後,身體輕盈到能跳掌上舞幾乎成為傳奇美女的標配,梁武帝的歌舞團裡掌握這門絕技的張淨琬,腰圍一尺六(南朝一尺約25.8cm)。全民的理想身材是瘦,瘦到病態也沒關係,削肩、貧乳,還要一雙小腳。南唐李後主的窅娘步步生蓮華,纏足之風從宮廷傳向民間。
胖瘦不再是生物學層面的概念,個體的觀感被剝離了,被封建統治者壟斷的審美是另一種形式的「暴政」。1980年代,美國學者金·徹寧提出「苗條暴政」並分析:男性在成長過程中被教導要對自己的性別感到驕傲,女性卻被引導討厭自己的身體,渴望被矯正和塑造,這樣一來男權統治便得到了鞏固。
其實「暴政」之下,男性也未必倖免。楚王好細腰,餓死的不光是宮女,男臣為了得到賞識重用也修煉小蠻腰,肥胖者還有丟官乃至丟命的風險,於是全國士人紛紛節食。但一直到進入現代社會之前,古代的減肥方式都乏善可陳。
Victoria Janashvili 作品
冒著失敗甚至死亡的風險接受整形手術
「看著眼前這位陌生人,他擁有某種特徵的證據會油然而生,這種特徵使他區別於他可能成為的其他類型的人,使他變成不太令人歡迎的一類——此人要麼邪惡透頂,要麼十分危險,要麼極其虛弱。於是他在我們心中淪落了:一個健全平凡者由此沾上汙點、受到輕視。」
這是加拿大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對「汙名化」這個新概念的定義。詆毀一個人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從外貌進行攻擊,而最直觀的外貌特徵就是胖。
現代社會對胖子的冷酷程度超過任何一個歷史時期。君主對審美觀的主宰消失了,商品資本卻施加了更強大的壓迫。
服裝等工業邁入標準化大生產,「為了使這種複製的相同產品被所有人接受,就需要建構共同的審美觀、價值觀,經過現實的反覆驗證而讓它變得理所當然」。
時裝業用超模樹立了一個個苗條樣板,通過傳媒將「瘦就是美、就是時髦」的概念進行傳播。1945年發明的比基尼對身材要求苛刻到了極限。影視劇無時無刻不在強化肥胖是滑稽的,只有窈窕淑女才擁有愛情。
巴西模特Ana Carolina Reston減肥前後。她因節食而罹患厭食症、腎功能不全症以及敗血症而過世。
既然瘦意味著美和成功,醜陋和失敗也就被強加在肥胖身上。城市裡無處不在的玻璃鏡、攝像頭和公共領域中陌生人的相互打量,讓身體總是暴露在監控之下,時時刺激著胖子的恥感。戈夫曼在《缺陷》寫道,一個本可以輕鬆融入社會關係的人,因為具有某種缺陷的特徵並被他人注意到,從而也就剝奪了他的其他特徵被注意的權利——換言之,在現代人際交往中,胖可能從一開始就在他人的印象中被「判死刑」,掩蓋其他優點。
肥胖有時還被粗暴地和懶惰、自控能力弱等負面評價聯繫,從私人問題變成公共健康議題,甚至意味著社會責任缺失。兩個英國人寫的《富態:腰圍改變中國》提出,肥胖人數的增多已經深深影響中國,困擾著社會發展。
贅肉無處遁形,減肥市場空間無限。20世紀以來,低卡路裡食譜、開燈睡覺以燃燒脂肪、醋餐等減肥方法迭出,減肥藥誕生於1910年代,菸草商也以吸菸有益於減肥為賣點推廣產品,其間還出現吞食絛蟲、「吃肉減肥」等稀奇古怪的花樣。越來越多減肥食品和器械被推廣,有人退出了團體減肥項目。
吸脂手術及其針具。
大招終於來了,被稱為「20世紀後期醫療偉大貢獻之一」的減肥手術出現,先驅者威廉·斯科特醫生說:「當某個肥胖病人在胖人圈中堪稱『巨大』,應該加一個術語『病態』來強調這種荒誕的脂肪堆積造成的嚴重健康損害甚至短壽的威脅。不幸被分入這一範疇的人,精神、社交和經濟方面都慘遭折磨。」
基於解決健康問題的減肥手術,在極端纖瘦的潮流裡不可避免地被濫用,打著醫療旗號的整形美容機構向人們展示:身材可以通過市場手段進行嚴格的加工和設計。女性主義學者批評說,整形的實質仍是對身體權的剝奪,只不過這種「審視」被醫學科技所掩蓋。
令人深思的是,即使冒著失敗和死亡的風險,許多躺在手術刀下的人,都是自願的——從古至今的「苗條暴政」裡,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規訓了。
更多精彩內容,請猛戳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