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焦作市公安局民警何樹軍12歲的獨子李飛在家附近失蹤。20年來,她一到休息日就進山、去外地找孩子。2019年退休後,她使用名為「李飛媽媽」的短視頻平臺帳號,搜集、擴散信息,近乎瘋狂地全身心投入尋子。
56歲的何樹軍說自己是野外生存專家。
她知道在太行山脈中的春夏秋冬要如何覓食;她能觀山中氣象;她也會在猴子、老鴉此起彼伏的叫聲中倚石而眠。
她有一句口頭禪:「我兒子頭上有兩個旋,左手有斷掌紋。」別人問她是不是何樹軍,她回答:「是的,我是李飛媽媽。」
20年前,她的12歲獨子李飛在家附近失蹤,從此杳無音訊。
一起失蹤的還有她對「家」的概念。她原是焦作市公安局法制支隊的二級警督,兒子失蹤後,她搬到單位宿舍住,一到休息日就進山、去外地找孩子。
找了20年,走破了百來雙鞋,何樹軍把河南、山西兩省相接的太行山脈走遍了,搜尋過每一條溝壑與水道;更涉足除新疆、東三省等少數省份外的全國大部分地區。
2019年退休後,何樹軍使用名為「李飛媽媽」的短視頻平臺帳號,搜集、擴散信息,近乎瘋狂地全身心投入尋子。每每接到網友提供的線索,「吃著飯,放下筷子就走。」
親戚打電話問她,樹軍,你神經啦?更有人在背後議論,何樹軍找孩子找瘋魔了。
「都以為我是祥林嫂,我不是。」何樹軍說,「只是我一想到我兒子,我就像打了雞血一樣。」
11月12日至15日,記者親歷了何樹軍的四天尋子經歷,從洛陽到南陽到新野,她無法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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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撲空
11月12日,何樹軍已在洛陽市關林廟廣場前守候了四天。
正紅色的廣告牌下面,她穿一件藍色絨布套頭衫,撲了一腿的灰,藏青的運動褲發白。
大多數時間,她定定站著,眼巴巴的,望著人來人往,眼神沒有落點,眼角、眉梢鬆弛而顯疲態。偶爾,她翻出自己發布的短視頻,邊看邊啃手指甲。
▲11月14日中午,何樹軍驅車從南陽前往新野縣。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為擴散尋子信息,退休前,何樹軍在年輕同事的幫助下學會了使用短視頻平臺軟體,開始頻繁地上傳尋子視頻,截至當日已積累六萬多粉絲。不負所望,常有人給她提供線索。
四天前她收到網友發來的照片:洛陽關林廟廣場有一名乞討男子,小眼睛、長臉,樣子和李飛有幾分相似。她隨即前往洛陽,但照片中的男子一直未現身。
她開始在廣場各處摸排。她步速快,掛在前胸後背的兩個小包晃個不停,端著手機,見人就問:「你見過這個人沒有?」
河南人回話愛問「咋嘞」,她怕打草驚蛇,只說:「不咋,他親戚託我來看看他。」一路摸過去,她屢獲線索,「過涵洞」,找到「大敞門邊上的屋」,正是男子的居所。
鄰居說,男子閉門不出好幾天了,何樹軍就站在門口等。她怕直接敲門——過去在別處尋子,也總站人家門口等人出來。更怕被打,從來不敢說真實目的,只說是幫親戚找人。
見鄰居還想閒談,何樹軍借勢問:「這孩子是親生的嗎?現在有三十多了吧?搬來多久了?」
「是親生的……現在才十八九歲。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就四五歲大。」
何樹軍一怔,繼而不動聲色。「有個抖音叫『李飛媽媽』,你看過沒有?你關注一下嘛。」
鄰居翻出手機,看了半天,恍然大悟:「這是你啊?」
「我兒子頭上有兩個旋,左手有斷掌紋。如果有線索,給我發私信,感恩有你。」反覆拜託完,何樹軍轉身離開,趕赴下一個線索地南陽——前一晚她從網友處得知,南陽某購物中心周邊也出現了疑似李飛的流浪者。
這天她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但直到晚上,一共吃了一個饅頭、一盒八寶粥。饅頭帶出來四天,發黴了,她把黴斑摳下,繼續吃。她說自己不知饑飽,更不管好吃與否,強吃下去,是為保持體力找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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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丟了
兒子李飛丟失於2000年9月10日,一個周日,也是何樹軍在警校閉關訓練的第一天。
夜裡11點,李飛的五叔、五嬸來找她,說當天吃過午飯,李飛問家裡要了30元錢,出門給自行車配鎖。直到吃晚飯也不見他回來,出門一看,裝著鎖的自行車已停在院裡。
當時何樹軍和前夫已離婚,怕兒子難過,一直沒說,還和前夫一家住在四合院中。
▲何樹軍年輕時與兒子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那天,沒人注意到李飛何時將車停回。鎖匠鋪離家不過500米遠,家人們便疑心李飛是想媽、去警校找媽了。
何樹軍說,她的第一反應是生氣,「覺得這孩子真費心,我剛走第一天,他就敢夜不歸宿?」剛過去的小升初暑假,李飛進過幾次遊戲廳,何樹軍懷疑他是沉迷於打遊戲,便先勸回了五叔夫婦。
但她總歸擔心,睡不著覺,在床上坐了一夜。天剛亮就找領導請假,往家去。
回家路上經過李飛的學校,她站在門口,從六點多等到八點打鈴,不見兒子身影。進班一問,兒子確實沒來上學。趕回家,也無消息。著急忙慌地去公園、遊戲廳、火車站找了一圈,都無果。
李飛的大伯回憶,班上原定於9月11日競選班幹部,李飛早寫好了演講稿,還在鏡子前排練了幾番。「所以他再貪玩,那天也一定會去上學的。」
家人們去鎖匠鋪打聽,得知李飛那天兩點多就把鎖配好,往家的方向走。而後再沒人見過他。
失蹤時,李飛穿黃色短袖衫、牛仔短褲、雙星牌球鞋。他那時已一米五,很壯實,有110斤重。何樹軍左思右想:自己在外結仇了嗎?兒子和家裡吵架了嗎?賭氣了嗎?答案全是否定。
報警、採血、登尋人啟事,有關李飛的消息卻始終石沉大海。何樹軍的同事劉廣斌分析,受技術限制,辦案人員很難有突破,「當年的偵查都憑人工,層層排查,像大海撈針。」
何樹軍理解同事的不易。而理解背後,她的生活從此天翻地覆,「不再是生活,而是活著。」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回兒子。
她說她打一開始就有一種「很難說出來」的直覺:母子連心,她知道兒子還活著。
為方便跟進案情進展,兒子一失蹤,何樹軍就住進了單位的值班室。她總替同事值班,這樣遇上長假就可調休,好有充足的時間自主尋子——她利用一切時間,休息多於三天的,去外地找孩子;少於三天的,就進焦作附近的太行山裡找,「萬一孩子進山玩,迷路了呢?」
▲何樹軍年輕時與兒子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這一找就是20年,何樹軍從正當年走入暮年。最開始,娘家、前婆家都有人陪同她找。幾年下來,幫尋的家人逐漸退出,前夫也出國了。
只有她像一塊隕石,不燃盡、撞毀,就絕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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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省一筆省一筆,家都給我敗光了」
11月12日,何樹軍連夜開車從洛陽赴南陽市。
晚上的城際道路冷清,車少、燈少、聲音少。何樹軍習慣性地和手機對話:「小度,小度——講個笑話。」手機沒有反應,她笑道:「真叫它時它不聽,不叫它,又老是瞎回答。」
當夜宿在汝陽服務區。在廁所洗漱完畢,她非常欣喜,「裡面有熱水!」
她出門自駕是極簡主義,帶雨傘、被子、熱水壺、兩掌寬的背包與挎包。只穿一套衣服,不帶多的衣物——為省錢,住車裡,更衣不便。但背包裡一定要放個小小洗漱袋,用每袋一塊多的「美加淨」滋養霜,「出來也要臭美!」
塗完臉,不到十點,給車窗留道縫隙,椅背下放,蓋上兩條被子,她入睡極快。
早前,何樹軍加入過許多尋親組織,斷續能接到線索。每到一地,她先尋找、觀察疑似兒子的人,而後分發尋人啟事。
這些年,到外地尋子,她多是自駕,很少坐公共運輸——一來,她想一路張貼尋人啟事;二來,開車能直達各級村鎮。
何樹軍說,找兒子不到三年,她就把房子和積蓄都搭了進去。車也是為找兒子買的,欠了五萬貸款,花六年時間才還清。
她一項項分析用度:每個月光油錢與過路費,就要大五千的樣子。自己吃得儘量簡樸,一天用不上幾塊錢,但常常要請志願者與好心人吃飯。
從前,為省錢,她出門帶一大包饅頭,沿途不再買飯。捨不得買礦泉水,問人討水喝。在山裡時,漂著羊屎蛋的水坑也喝過,「喝到嘴裡發酸,一股羊尿味。」
在外超過一周,開個不超過四十元的旅館房間,住一晚,洗個澡,算奢侈的。最實惠的洗澡方式在南方,高速服務區的蹲廁上方有水管,花五塊錢過路費,就能簡單衝個涼。大多時候她不走高速,嫌貴。
一塊多的白蘿蔔,有小臂粗,她常買,規劃著吃三四天,說是養皮膚的。
近兩年,她的經濟狀況得到改善。她自己的退休工資是每月3400元,開公交車的侄子一家常資助她,母親的3000元退休工資也全給她。她前兩年再婚,丈夫很支持她。零零總總,她每月可支配的能有8000元。但她還是捨不得住旅館、買盒飯,能省一筆省一筆,「家都給我敗光了。」
何樹軍深諳城市流浪者的生存之道:每到一座陌生城市,先找公共廁所、盥洗池和熱水點。晚上睡在派出所、銀行、醫院附近,「有攝像頭,安全。」
▲志願者為何樹軍錄製視頻。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她也會在供給短缺時荒野求生。
她知道在太行山脈中的春夏秋冬要如何覓食:秋天吃山棗果實,春夏吃山棗葉。一片山棗葉不比拇指大,且幹,吃起來味同嚼蠟。冬天無葉無果,就啃棗樹的硬枝,或者撿被丟掉的玉米芯吃——咬不動,用牙齒一點點磨,在嘴裡泡軟了,能咽則咽。渴極了,又沒水,可以等晨露。草木上細絨絨一層水珠,舔一圈,不夠解渴,但也渴不死。
她會觀山中氣象,「雲繞著太陽轉,明天要下雨。」能辨方向,植被茂盛的山坡為「陽面」,指東西走向,草木寂寥則為「背面」,指南北走向。
最開始,她只在白天進山尋子。進多了,膽壯了,就一進兩三天都不出來:周五一下班,往山裡鑽,周日晚上回到單位宿舍。
每晚打兩三個小時盹,地點選在背風處,貼著矮崖或凹石,能找到山洞是最好的,冬暖夏涼。但洞裡也嚇人,蝙蝠貼臉飛過。運氣好的時候,有牧羊人留下的雜草垛,她就躲進去,把自己埋起來。
白天就光是走,累了歇腳一兩小時。進山兩天半,少說能走40小時的路。懸崖底、水道邊是她必須檢查的地方,因而總是先上山、再下山,圍著每一座山頭打轉。
每次進山,只帶八個饅頭,兩塊錢四個,有時老闆會多送兩個。帶兩升的水,不到一天就能喝完,多的帶不了,太沉。衛生紙、手電筒、手機、汗巾、衣服也都是必帶的。
何樹軍說,太行山的夜有種詭異的熱鬧,猴子、老鴉此起彼伏地叫。最嚇人的是貓頭鷹,「咯嘰咯嘰在那兒笑。」方圓十幾公裡未必有人家,陰天無月時,滿世界混沌漆黑,手電筒只是一個小小光點。
「以前有記者問我怕不怕,我不好意思說,我想我是警察,不能說怕——但怎麼可能不怕?我是心裡有個念想,硬著頭皮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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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意
11月13日中午,何樹軍到達南陽,在商場門口與志願者們集合,開始沿馬路尋找疑似李飛的流浪者。
多方搜尋至夜,毫無收穫。
當天,何樹軍的短視頻平臺粉絲數暴漲過七萬,許多人催問她尋子的進展。
志願者們給何樹軍錄視頻。「大家好,我是李飛媽媽……我們來到南陽就開始轉,轉了幾條街也沒有發現……找到了,會給大家拍視頻。」重複這些說過無數回的相似的話。
鏡頭裡,何樹軍吊眼、束髮,臉頰圓實,一笑,頗有慈相。別人誇她上像,她笑一聲:「那是有濾鏡——老太婆啦,都是褶子。」擺起手,手背乾癟、長紋,槐樹皮一樣,青筋凸起。常年奔波,手臂上黑一塊、白一塊,楚漢分明。
兒子失蹤後,她主動向單位申請參加焦作市各類學校的法制安全講座,講如何防火、防水、防電、防拐騙。同事張勝國說,何樹軍自己做講師,寫教材、演講稿,很受學生們的歡迎。
何樹軍則常年自責:「我就是警察,我為什麼沒有早點向我兒子科普安全知識?」
她有過一次劇烈的失魂落魄。那是出事頭兩個月,她接到許多認屍的線索。有一回大雪封山,她和前夫趕到山西認屍。
何樹軍回憶,那孩子的屍體躺在谷底,她與前夫兩腿發軟,一路連滾帶爬地下了山。確認不是兒子,抱頭痛哭。孩子沒穿衣服,朝上赤裸的脊背,好長一段時間,她一閉眼就能看見,「別人的孩子躺在這裡,是這個樣子,那我的孩子呢?」她不敢想。
從山西回來後,她徹底垮了。
侄子何志華說,那期間,姑姑狀態極差,「叫不應,飯送到嘴邊才知道吃。」還得了幻聽,「老是突然說,飛飛在哪兒叫我呢。」說完就出門。外面冰天雪地,何樹軍穿著睡衣睡褲、趿著拖鞋,滿大街地走。家人不敢強拉她,只能把她往家的方向哄。後來吃了兩個月的藥,幻聽的症狀慢慢消退了,搬回單位住,繼續找兒子。
11月13日夜裡,何樹軍與志願者入住南陽的酒店。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到三點多才睡著。
第二天起早,她說自己就慣睡車裡,或是睡單位的高低床,一睡大床,「渾身不對勁。」
她總感嘆人生失意:「怎麼好像還沒開始,就已經要結束了?」過會兒又說:「也可能等我兒子回來了,我又能享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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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人事
11月14日,何樹軍前往南陽市下屬新野縣。
前一晚有好心人打來電話,說下午在南陽附近的新野縣某超市見到了那個疑似李飛的流浪者。
根據好心人提供的信息,何樹軍與志願者們查看了超市前一天下午的監控錄像。錄像中確有一男子,如好心人所說,衣著襤褸、自言自語,但實際並非那位南陽流浪者。
搜尋又落空了。
▲何樹軍有一張長近五米的巨幅海報,除了兒子,還悉數登著幾十個孩子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20年來,何樹軍一共核實過五六十個疑似李飛的信息。剛開始尋子,每次希望、失望接踵而至,她總要傷心好半天。
最大的一次落差發生在今年8月,西安傳來線索,有一個外地來的男子,十多歲時被收養,與李飛長相相似、年齡相仿,且符合「斷掌、雙旋」的特徵——這還是何樹軍尋子二十載的頭一次。她通過志願者與西安警方的幫助,兩次與那男子做DNA比對,卻都不匹配。
得知結果後,何樹軍蹲在馬路邊大哭了一場。她說自己從此就「看淡了「,決定「盡人事,聽天命。」
然而重點仍是「盡人事」。
侄子何志華說,對於姑姑的執著,家裡人通常不會多勸。唯有一次,姑姑坐公交打瞌睡,弄丟了錢包,因裡面有張兒子的照片,回家哭了三天。「我爸看不下去,勸她說歇歇吧,或者考慮考慮其他方法。」何樹軍說不。
還有很多人勸過她。同事劉廣斌和她說,孩子失蹤時已經十二歲,懂事了,知道家在哪兒,也知道媽媽是警察——如果還活著,怎麼會找不到回家的路呢?「我說你仍然不放棄,你就多個包袱,永遠沒法往前走。」
何樹軍回他,你沒有做過母親,你體會不到這份心情。
單位裡不少人覺得何樹軍失去了理智,她的現任丈夫陳惠鵬是個例外。
陳惠鵬比何樹軍大九歲,兩人在2018年結婚,結婚時何樹軍只提了一個條件:「我說你要支持我找孩子。」
「她對孩子的那種愛,常人做不到的。」陳惠鵬說,他追求何樹軍許多年,正是被她的堅持所吸引。他亦支持她尋子,婚後甚至陪同她跑過幾次。單位裡便又開始流傳,「瘋病也能傳染?」
11月15日上午,何樹軍返回南陽,在市中心擺地攤、發傳單。
▲何樹軍有一口隨車帶的24寸行李箱,正反面都印著李飛的照片和信息。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她有一口隨車帶的24寸行李箱,正反面都印著李飛的照片和信息。箱子裡頭是幾大摞尋人啟事,還有一張長近五米的巨幅海報,悉數登著幾十個孩子的照片——尋子途中,何樹軍結識了好些同病相憐的父母,答應替他們宣傳,常把海報拿出來鋪在地上。
她還有一件明黃色的尋子服,密密麻麻寫著介紹李飛的紅字。她說,尋子途中如搭乘火車,她就穿著衣服在候車室、車廂裡來回走。
在南陽,來一個人,何樹軍就遞一張尋人啟事,問:「見過這孩子沒?」
有志願者感嘆:「……李飛媽媽真是不容易。」何樹軍忽然爆發式地哭起來,聲淚俱下,說不成話。好久也止不住。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