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當需要大批女性力挽狂瀾的時候,如何保證對她們的調用和日常對她們的貶低不發生衝突?正為了這個目標,「女將不女」這個戰時的轉化過程才值得被一再強調:意味著她們的身體需要被改裝,才能勉為其難承擔重任;女人承擔重任是「違反常規」的,需要被儀式化以至於神聖化——因為在「和平時期」,領導力是屬於男性的。
作者 / 李思磐
首發 / 新媒體女性
這是微博@每日甘肅網【剪去秀髮,她們整裝出徵】[1]的視頻內容:壯懷激烈的音樂,男性醫護用一種非常粗暴的方式,剃去所有女性醫護的頭髮。伴隨著這個場面的,還有快門和閃光燈,捕捉著醫護們臉上的淚痕和哭紅的眼睛。最後醫療隊集體喊加油的場景中,唯一的男性醫護卻是有頭髮的。這一分鐘的視頻,每一個鏡頭都讓人噁心。
我當即的感受是,媒體的鏡頭,把危難中的公民與專業社群履職的行為,變成了一場古老的獻祭儀式。這些天不乏這樣的報導,通過聚焦於女性醫護的頭髮、乳房和子宮,把她們從社群的保護者,變成了被動的犧牲品。籌劃這個儀式的領導是加料要做大新聞,不再是一張照片而已,而是全程視頻;不是女性醫護相互剪髮,而是男性剃去她們的頭髮。甘肅媒體做得最出格的是,他們的鏡頭幾乎流連忘返於女性醫護的眼淚,幾乎以一種窺淫的心理,讓她們的女性特徵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楚楚可憐的剃度/閹割;而矛盾的是,這一悲壯的戰士出徵,再一次強化了戰士與女人之間的藩籬。
觸了眾怒不得不刪帖之後,有各種消息解釋剃頭髮是防護必須,醫護們是自願——但即便是澎湃新聞的一篇關於此事的報導[2]裡,也沒有任何一名當事女性醫護的聲音——可見這種宣傳多麼空洞,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但我們不知道她們是誰。剪頭髮固然有防疫的需要,但事實上要求是帽子下不能露鬢角。正如大家都已經指出的,剃光頭並不是唯一可行的選擇;即便是剃光頭,也有更加尊重個人意願和更體面的做法。我在朋友圈看到一條評論,吳予敏教授說:「中國人,什麼時候真正理解生命、美、自由三者是連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什麼時候才算是活得有價值有尊嚴。」
重要的是,不在於甘肅做了這件剃頭髮的事,而是他們為什麼事先張揚,在現場讓媒體組團只展示這件事?向前線出發的道路萬千條,為什麼他們不報導醫護如何安置勸服家人,打點行裝,進行行前培訓?我相信其中有很多真實閃光之處,是能夠觸發受眾的自然情感的。這是我想補充吳教授的:生命、美、自由這不可分割的三者,是必須以真實作為基礎的。然而真實是最難到達的,也是最難管理的,這次災難已經讓我們在這一點上感受很深。
我相信無論是組織者還是在場媒體,都對傳播的「賣點」有了共識,——不僅僅是落髮,而是作為集體媒介儀式的落髮;不僅僅是服避孕藥停經,而是對停經的強調和對前線可能面臨的各種風險的輕忽;不僅僅是作為情感表達的哭泣,而是媒體對女性哭泣的濃墨重彩的渲染……一位參與給前線醫護送安心褲項目的志願者說,那是「視奸」。
在這場抗疫之戰裡,女性的身體是正能量報導取之不盡的文化富礦,這種剝削式的開採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在抗疫初期對女性超過半邊天的前線女醫護進行了「象徵性殲滅」之後,新的目標讓他們必須重新回到女性這裡:需要製造的,是平凡的英雄,給人們感動。平凡意味著可以面目模糊,不像受訓誡的醫者那樣引起無窮無盡的質詢、悲情與戲謔;犧牲是必要的,但真實的犧牲未免太沉重了。感動必須是可控的,要激勵各種士氣,甚至要在嚴峻疫情中營造「一絲甜蜜」(說法來自一位評論員)。
因此「犧牲」這個主題需要替代品,可以激起超越日常的情感,但更輕盈可控;在社交媒體環境中要「火」,有著「公共」和「私生活」的模糊調性。這個男性醫護做不到。因為男性的日常,就是被定義為社會的中流砥柱,現在他們在前線,就是中流砥柱。男性意味著公共領域。沒有反差,出不來效果。還有比女性醫護更好的正向題材嗎?首先,她們是可以被觀看的。其次,通過對她們的觀看,我們看到了美好安寧的日常生活的破壞——這是很多戰爭片戲劇設定的常規。當女人都「不像女人」了——她們沒有了經期,她們在臨產和小產後放棄必要的保護還在工作,她們甚至剃光了頭髮——還有比這個更加有戲劇性的嗎?抗疫前線所作的犧牲,付出的是專業服務,犧牲的是健康甚至生命。不斷炮製女性犧牲女性氣質和放棄妻母責任的娛樂戲碼,有著將嚴肅議題八卦化的輕薄特徵,仿佛前線正在上演家庭倫理網劇;被輕薄的不僅僅是女性醫護的貢獻,也遮蔽了她們的基本需求和權利並沒有被保障的事實:我們看到接受採訪的前線醫護談及生理期的片段被剪去的視頻;衛生巾和安心褲竟然不被列為抗疫物資;而在一個未知疾病高感染風險的工作環境中竟然沒有三期保護,犧牲的南京市中醫院副院長徐輝(女)在殉職之前,連續工作了十八天。落髮儀式是一個文化規則衝突的防守方案,是對女性的排斥機制的延續。在日常生活中,女人並不被認為是標準的人和戰士,因為只有如此假設,女性的屈從地位才可以存續。然而,當需要大批女性力挽狂瀾的時候,如何保證對她們的調用和日常對她們的貶低不發生衝突?正為了這個目標,「女將不女」這個戰時的轉化過程才值得被一再強調:意味著她們的身體需要被改裝,才能勉為其難承擔重任;女人承擔重任是「違反常規」的,需要被儀式化以至於神聖化——因為在「和平時期」,領導力是屬於男性的。為什麼說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如履薄冰?因為即便是給她們的「愛」和「榮譽」,往往都是要斷掉她們的後路的,因為這兩個詞是一個意思,就是「犧牲」——不是英雄那樣的犧牲,而是「像」英雄那樣的犧牲。因此,女性可以被呼之即來,也可以揮之即去。最後關於她們的這些改造與犧牲的儀式,對她們大張旗鼓的褒揚,將充分溶解到災異之象的模糊記憶裡,當太平盛世重新到來,她們仍然要回到那個次一級的位置。我希望媒體可以做一些正事:告訴我們這些勇者作為個人或群體,有哪些需求與願望,需要社會來幫助她們達成。希望未來,我們可以看到這次前線女性的完整名單,尤其是告訴公眾,她們承擔了這次抗疫工作的多大比例;我們樂見將來在圍繞公共衛生的各類崗位,尤其是領導性的崗位上,保證女性得到她們這次涉險付出相當的回報。[1]https://m.weibo.cn/1191965271/4473362463910918 (原博已刪,此為鳳凰視頻保存下來的原視頻。也可點擊「閱讀原文」字樣觀看)
[2]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60404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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