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於2018年的科幻電影《湮滅》,在科幻類的影片中可謂獨樹一幟。
從故事的整體框架上看這是一部關於外星人來地球的科幻電影,但不同於大多數關於外星人來地球入侵式的敘述模式,這部電影對於外星人來地球的目的,甚至外星人本身的生命形態都十分模糊。這種模糊化的處理,在筆者看來,似乎正是導演為了凸顯故事本身而淡化科幻的外表,讓觀眾將注意力放在人物本身而不是人物所處的環境。
換句話說,這部電影用一個科幻的外殼講述了關於人本身——永恆的話題——的故事,儘管電影吸引大部分觀眾的是其中呈現出來的奇幻的想像(比如DNA經過「折射」出現的各種奇特的生物現象)和由於未知而引發的極度恐懼。
借用影片中心理學家的話說,人們往往將自殺等同於自我毀滅,但實際上沒有人會「自尋短見」,而是會以各種方式「毀掉自己的生活」。走向「自我毀滅」正是影片所要表達的核心主題。
那麼,「自殺」和「自我毀滅」的區別在哪裡呢?根據影片中心理學家所暗示的,根本不存在自殺,它只是自我毀滅的一種極端狀態而已。可以這樣理解,自殺是一種明確的放棄生命的行為,而自我毀滅雖然同樣會走向生命的終結,但它是在人的無意識行為中進行的,也就是說人的很多行為在主觀上雖然並不會選擇自尋短見,但在客觀上往往會造成一種「自尋短見」的效果,也就是走向自我毀滅。
這是理解這部影片的關鍵。
影片的故事(而不是敘述)以不明物體(外星生命)墜向地球而砸中國家公園海邊的一座燈塔開始。在外星生命的作用之下,以燈塔為中心的區域逐漸被所謂的「閃光」包圍。「閃光」就像一個稜鏡,它不僅能夠折射光、信號,而且能夠折射DNA,也就是影片中所出現的DNA的複製,不同生物之間由於「閃光」的作用會進行DNA的融合,從而會出現各種奇怪的類似於發生基因變異的生命體,比如鱷魚嘴上長出鯊魚的牙齒,鹿角上會開花,甚至會出現人形的樹,人也會被樹化(影片中物理學家的結局)。
「閃光」的面積越來越大,在人類看來,這就是一種威脅,於是派出了好幾波人進入「閃光」中進行勘察,但均有去無回。如此一來,進入「閃光」進行勘察被認為是一種自殺行為——這一設定對故事情節有極為關鍵的作用。
但即便是一種所謂的自殺行為,仍舊有人選擇進入,主人公生物學家莉娜及其丈夫、隨同莉娜進入的地貌學家、物理學家、心理學家、醫護人員都可以說是以一種「自殺」的心態進入「閃光」的。
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所有人進入「閃光」,其根本目的並不是探究「閃光」到底為何物、在它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而是進行「自殺」。在主人公莉娜看來,她丈夫也是主動選擇了這樣一種自殺行為進入「閃光」的。
這就帶來一個問題,為什麼這些人會選擇「自殺」?
正如心理學家所糾正的,並沒有人會「自尋短見」,其實更準確來說是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選擇自殺,因此他們進入「閃光」並不是自殺的行為,而是在「自我毀滅」。影片在主人公與地貌學家的對話中揭示了人們「自我毀滅」的原因——「每個人都有創傷」,用心理學家的話說就是「錯誤」,每個人都犯有錯誤,這樣一種錯誤導致他們以進入「閃光」為藉口走向毀滅。
地貌學家失去了女兒、心理學家患有癌症、物理學家有自虐的傾向、醫務人有酗酒的陋習,而主人公自己的「錯誤」是出軌,其丈夫義無反顧地進入「閃光」是發現了她出軌。
這種種的「錯誤」最終導致了他們以「自殺」這種極端的方式走向自我毀滅。
影片中出現了很多女主人公回憶的場景,彈幕中很多人認為這部分內容有點冗餘。但實際上從「自我毀滅」的角度出發,這些回憶的片段恰恰是表達這一主題的關鍵,這種回憶越深入,主人公的「錯誤」越嚴重,「自我毀滅」的動機越充分。很多人只是從科幻的角度看待這些看似冗餘片段。
但另一方面,「自我毀滅」也是一種「重生」,從影片的結尾來看,「重生」是影片通過「自我毀滅」表達的更深一層的主題,這一主題主要表現在主人公和她的丈夫身上。
莉娜的丈夫是在她進入「閃光」之前唯一一個成功走出的人,但到影片最後我們會知道真正的丈夫已經自殺,而走出來的是丈夫的複製品,這樣一個複製品在最後與莉娜和解了。從莉娜的角度來看,這正是一種「重生」,它意味著丈夫原諒了自己的出軌行為,但這僅僅是從莉娜的角度來看的,因為真實的丈夫已經「自殺」,這恰恰意味著丈夫無法忍受她的出軌行為而在「創傷」中自我毀滅。最後出現的複製品在筆者看來是莉娜自己臆想的產物,她想通過複製品與她的和解實現丈夫對自己的原諒,而這種原諒同時也是她自己的「重生」。
就莉娜本人而言,影片比較有爭議的是最後出來的是莉娜本人還是複製品?
在這一點上很多人分析,影片給觀眾呈現了一個開放的結尾,從各自的立場上都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但是從「自我毀滅」——「重生」這一主題來看,認為最後的是莉娜本人更合理。
在面對亞裔扮演的類似於警察的詢問時,莉娜一直說她有虧欠,這種虧欠正是對丈夫的虧欠,即對自己出軌行為的愧疚,因為她的出軌導致丈夫以自殺的形式走向自我毀滅(從丈夫提前離開她時的決絕以及想要與丈夫親熱而被拒絕可以看出丈夫已經知道她出軌)。因此莉娜進入「閃光」從表面上看是為了尋找丈夫遭遇的真相,但深層次原因可以理解為她自己的毀滅與重生。
在最後與自己的複製品的抗爭中,她利用磷彈成功脫身,意味著自己的「重生」。
丈夫的複製品是她自我原諒的結果,那麼,她自己的複製品代表著什麼呢?
在筆者看來她的複製品代表著那個未被原諒的、有過出軌行為的自己,當她戰勝了這個可以認為是「本我」的我時,意味著她實現了自我救贖。代表著本我的莉娜在燃燒時撫摸了自殺的丈夫,這可以認為是她向丈夫的贖罪。
掙脫了出軌行為的原罪意識——殺死了她的真實自我,重生後的莉娜最終與丈夫擁抱在一起,但導演在擁抱的時候分別給了他們兩人眼睛的特寫,這一特寫意味深厚,有極強的戲劇性。
擁抱在一起的二人應該屬於同一個世界,但各自眼睛的特寫表明二人的和解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重生」,通俗來講是「各懷鬼胎」。
作為複製品的丈夫雖然擁有對妻子的記憶,但早已是那個經過意識過濾的丈夫,他對妻子的感情早已不是當初那樣,所以在擁抱的時候眼睛的特寫所表明的並不是與妻子的一體化,而是心有所思。
當然根據上文的解讀,丈夫的複製品是妻子自我救贖的產物,從這個角度來講,丈夫的「鬼胎」實際上意味著她自己尚未得到真正的「重生」,她與丈夫仍舊存在裂隙,而這個裂隙是很難彌合的,即便經過了「自我毀滅」式的重生。
在妻子這一方,這種重生是根本無法實現的,因為真正的丈夫已經去世,這意味著她永遠無法得到諒解,也就永遠無法實現「重生」,因此妻子眼睛的特寫表明這只是妻子的一廂情願,她想通過這樣一種方式「重生」,但最後發現根本無法實現。
在向警察陳述的時候,她並沒有告訴警察丈夫的自殺,這印證了最後的結局是她自己臆想的結果,是自己單方面的自我救贖,顯然對於出軌的人來說,單方面永遠無法得到救贖,尤其是丈夫因為自己的行為而失去生命。
所以,這個故事似乎告訴我們,當「上帝已死」(影片中的丈夫)時,出軌就像基督教原罪一樣永遠無法實現自我救贖,即便經過了自我毀滅式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