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冬天
王小平
每當天空飄起了雪花,心中總能泛起記憶裡那一片雪白。從前的冬天很冷,大雪湮沒了我老家門前那條彎彎曲曲的上學的小路,木匠溝的那條小溪,也一直冰封到第二年開春。
剛上小學的季節,每到冬天總是賴著不想起床,奶奶便早早起來,將我的棉襖在炕洞裡燒火烤熱,一遍遍催我:「孫兒,快起來,襖熱熱的!」那種粗布縫製的棉襖剛上身還有點烙人,棉襖棉褲雖厚實,並不貼身,四下的漏風,所以竟有同學在腰上纏一根草繩的奇觀。我們的土操場,一旦下大雪,一個冬天都很難幹,一大早凍的硬梆梆,到中午就化成泥。冬天的早晨,大多數同學都提一個小火爐,爛洋瓷盆、大洋瓷碗、舊洋漆桶安個提手,樣式五花八門,邊走邊掄,到學校紅火的很,大家都湊在一起烤手。但這種自家炕洞焐的炭不耐燒,往往不到一節課就快熄了,所以有同學上課就一直操心火滅麼,趁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當兒還趴下吹幾口。還有同學烤忘了,燒了棉鞋,教室裡一股棉花燒糊的味道,老師也忍不住提醒:「誰的棉鞋燒了?」
一到了下課時節,大夥都趕到操場上掄火,呼呼的轉如哪吒的風火輪,有時迎面來一同學,正掄圓的火爐猛的一停,紅火炭就從空中落到掄火人的脖子裡,燒的一陣亂叫。我也一直想要這樣一個火爐,但父親大約怕我上課分心的緣故罷,一直推說沒有爛洋瓷盆子,說等我家的洋瓷盆子爛了,就安個系給我做成火爐,所以我就一直盼我家的洋瓷盆子能快點爛幾個窟窿,但到我小學都畢業了,盆子卻還沒有爛。記得當年學校大門外有個石灰窯,一到冬天燒石灰,一般糊四五釐米厚一層紅泥來封窯,半天過後紅泥燒的火紅,早上一下課我們一大群人就圍到石灰窯四周烤手,上課了忍不住將封窯的泥皮掰一塊拿到位鬥裡暖手,這東西能持續五六分鐘熱度。但剝的人太多,結果將石灰窯弄漏氣了,那窯石灰燒成了夾生,窯主找到了校長,校長把我們訓了一頓,也不了了之。
因冬天太冷的緣故,下課後大夥的活動也就是滾鐵環和擠油,擠油就是一大夥人靠在牆角或門後面,從外往裡使勁的擠,裡面的人擠的哇哇叫,但身上暖和。有時上課冷的跺腳,結果教室了塵土飛舞,讓老師好一頓訓。教室是生產隊早年建的瓦房,卻是木框玻璃窗,但大多數時候是沒有玻璃的,到冬天我們就用塑料紙堵上,冷風一刮像鼓一樣的響。但等不到冬天過去,窗戶就被調皮的同學用手指捅的滿是窟窿,班上大多數同學耳朵和腳上都長了凍包,整個冬天耳朵又厚又紅,嚴重的泛出黑色。一大早凍木了,感覺不明顯,到中午太陽一曬,耳朵和腳鑽心的癢,一直到第二年春分時節才會消失。我已記不清自己從那一年開始長的凍包,好像每年一到冬天,無論下雪與否,凍包都按時發作,比節氣還準。許多年後,我上大學再到工作,已不再受凜冽之苦,但這種症狀仍年年如期而至,這種寒冷的記憶如同生命的密碼,刻在靈魂的深處終生相隨。
上中學以後,到冬天大夥幾乎不再穿棉襖棉褲,大家知道愛美了,那種穿在身上像企鵝一樣的棉衣,自然被淘汰。大家開始流行穿毛衣,有女同學竟然會織毛衣和圍巾,有男生還收到過心儀的女同學送的毛線圍巾,只是自己沒有這種福分。這東西看著時髦,但並不耐寒,個個凍得毛瑟瑟,一下課就跑到學校大門外的麥地裡撿玉米根燒火烤,每到下晚自習回家,大夥總順手將別人地邊放的玉米杆和幹紅苕蔓拿走,弄到僻靜處燒一堆大火,大家烤的興高採烈。但有一次,一個夥伴烤火的時候離的太近,只顧說笑,烤完發現自己新褲子竟然短了半截,腿杆子都出來了,原來大火將他那條的確良褲子烤的蜷縮成了皺紋狀!大夥哈哈大笑,他自己哭笑不得,回家讓其母親好一頓收拾。
上中學途中要過一條大河,每到進九之後,河水就冰凍的嚴嚴實實,起黑早上學時遠遠就能聽見「啪啪」冰裂的聲音,大抵是太冷,河底的水凍住漲裂了上層的冰。但到了中午放學時,大家開心的在冰面上打鬧,有同學屁股下面坐一塊石板,別人在後面一推在冰面上能滑出幾十米遠。但最後還是出事了,一個同學徑直滑到了深潭中間,那裡冰較薄,那同學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衣服溼透了掙扎著就是爬不上來,好在幾個夥伴都會遊泳,幾個人趴在冰面上一個拽著一個猴子撈月亮一樣才把他撈上來。因衣服溼了,也不敢回家,到學校把教室後面的竹掃帚燒完了才烤乾身上的衣服。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惜的是這個夥伴在十幾年後卻死於一場車禍,而我的母校也在2006年一場潰壩的礦難中連同16個人消失的了無影蹤。有些人,有些風物,我們原本以為他會存在很久,但往往卻消失的猝不及防。
工作之後,倒也不再有年少時的饑寒之患,可依舊是冷。2007年的冬天,可能的我工作以來最冷的冬天,大雪十日不絕,客車因道路結冰而停運,有歸鄉心切的人們竟然從縣城走回來了。而就在那年臘月,世上最疼我的奶奶去世了,雖是87歲高齡,已是自然輪迴,但那年的冬天我身心俱冷。那年任畢業班班主任,臘月二十了還在補課,雪依然在下著,冰冷的教室來手腳凍傷和感冒的孩子已是不少,真是滴水成冰的天氣。班裡有一個孩子竟凍的受不了,要請假回家,大家都笑他不夠堅強。我沒有準假,他便說不念了,我說:「不念了也不行!」他家住的山高路遠,這大雪封山,回去安全都成問題。我就在講臺上給他們講:一定要堅強,要能戰勝嚴寒,古有「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之說,苦難是一筆財富,它能讓你變得強大,以應對莫測的未來!
那夜我也凍的久難入眠,一直在想,寒冷的磨鍊真的能使我們變得更堅強和奮進嗎?這句話是當年老師告訴我的,我也是這樣告訴學生的,但遺憾的是當年我的許多夥伴卻因為條件的艱難在求學的這條路上並沒有走太遠。自己所經歷的饑寒是因為無法逃避,也並非自找的磨鍊;我在讀書這條路上走的稍遠一點,只是挺過了那段歲月,而那段艱難也並未讓我的成績更好一些。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時代的一粒沙,你所面對生活,不會在意你的喜歡與否,而是身不由己。如同苦難,說它是一筆財富,也只是給予身在其中者一個勵志的安慰,而並非真相。我想起父親這一生,多少年的春節都在門上寫著「勤勞致富」的對聯,而父親也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勤勞的人,可他直到年邁也未能致富,是他的時代已經過去還是屬於他的時代還沒有到來,這似乎是一道歷史難題。
2013年的秋天,我有幸到省城學習半月有餘,參觀了幾所頂尖的中學,我才發現有一種冬天,叫不用穿羽絨服。那幾所中學從教室到餐廳再到宿舍,都有空調和暖氣,不同的場所之間都有走廊相連,即使雨雪天氣也不用雨傘。忽然明白汪峰的那首《春天裡》,「沒有24小時熱水的家---」 那句歌詞背後的沉重。再想起當初多少年在寒風凜冽的早晨,我帶著學生列隊喊口號跑步,自認為莊重不已的儀式是多麼的蒼白!回去的途中,我無奈的發現,我們和省城的距離遠不止裡程表上的200公裡。
又到了飄雪的季節,近日手機裡的各方信息不斷提醒著寒潮來襲,雪終於沒有下來,只是風颳的緊。看著因怕冷而縮手縮腳的孩子們,我笑了笑說:多穿一些吧!
我也曾經給我的孩子和學生講自己從前的冬天,他們除了好奇,竟還聽出了童年的趣味。我明白:這只是我的時代,我的故事,和他們沒有太大關係。
腳上的凍包又從一個無法觸及的地方癢了起來,真的,從前的冬天,刺骨的冷。
2020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