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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在年節前想念一隻蛋餃,填滿肉餡的金黃色「元寶」,環盤擺出一個令人愉悅的高度,在一眾顏色深沉的燻魚、臘肉、炸肉圓裡顯得格外高調。
團圓飯桌上,蛋餃的功能跟北方的餃子大同小異,都被賦予了招財進寶的願望和追求,年長的一輩深以為然,於是每個年節都會早早把蛋餃列入準備清單。它們像春晚小品節目裡那些耳熟能詳的演員,平日裡寂然不動,只在固定的時間被人想起,花團錦簇地亮相,又迅速被埋沒在更精彩的節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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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說,蛋餃的高光時刻其實是在美食作家們的文章裡,不分時間和場合地闖入讀者的腦海中,在餓意和記憶的催動下,叫人一想到就興奮。
被提及最多的是胡適夫婦款待梁實秋的那道一品鍋。「一個大鐵鍋,口徑二三尺,熱騰騰地端上來,裡面還在滾沸。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一層油豆腐,點綴著一些蛋餃,還有蘿蔔、青菜,味道好極」,每次飢腸轆轆時讀到這些文字,就會出於本能地腦補這一鍋隆重的大菜,想像它葷素齊聚,磊落分明,揭開鍋蓋率先看到的那層蛋餃,宛如一場晚會的首支節目,用亮麗的陣容抓人眼球。
但文字是有濾鏡效果的。按照美食作家們的描述,一品鍋裡的蛋餃鼓脹飽滿,顏色燦黃,親朋好友圍鍋而坐,心照不宣地遵守由上吃到下的秩序,一層一層消滅鍋裡的食物。
實際哪裡是這樣。一品鍋是膾炙人口的徽州菜,徽州菜重油重色重火功,一口鐵鍋裡,重頭戲是千翻萬滾的雞肉鴨肉排骨豬蹄,兩三個鐘頭下來,鍋裡的全部內容都被濃重的湯汁浸透,蛋餃也沒能倖免。我曾在老家的徽州土菜館裡看到一位頗有耐心的掌勺阿姨,為了讓所有食材入味,不厭其煩地用湯勺舀起醬色的湯汁從頭澆灌,最後這一鍋食物渾然一色不分你我。當然也有不少店家為了美觀,把蛋餃碼在表面。過於矜持反而乏味,一定要把它摁在濃鬱的肉湯裡燉一會兒,再吃就有爆汁的立體感了。
人們對蛋餃的惦念往往出於習慣。有次幾個編輯聚在一起討論家鄉的年夜飯,一個上海籍同事眉飛色舞地向我們描述他家準備全家福砂鍋的過程:要先燉上一鍋雞湯,留出半鍋當作全家福的底湯,至於全家福裡的內容,除了蛋餃鹹肉這些能彰顯年節氣氛的食物,其他的每年都會依著喜好更換。
用他的話說,蛋餃就是全家福裡的NPC,為了烘託氣氛而存在,雖然經常被擺在顯眼的位置,但其實自我意識最薄弱,年復一年,一成不變,總是最先被想起,又輕易被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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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人們對蛋餃的惦念不在於味道,而是做蛋餃的樂趣。
包郵區的朋友家裡都有一隻神出鬼沒的長柄鐵勺,反正平日裡是不太能看到它在廚房裡發揮作用的,但是一到籌備年貨的階段,它就被長輩們翻找出來,有的還用舊報紙包裹著,仿佛一件被小心收藏的鎮家之寶。
蛋餃做得好不好並不完全仰賴這隻鐵勺,還是技藝本身決定。我在菜市場裡見過一個只用普通搪瓷勺和平底鍋做蛋餃的老人。把鍋燒熱,夾一塊肥肉在鍋底飛快擦兩下,用搪瓷勺舀兩勺蛋液放在鍋裡,靠勺子的底部把蛋液攤成一個跟餃子皮差不多大小的圓形蛋皮,填餡,封口,再兩面稍微煎一下,輕輕一鏟就落入盤中。老人寡言低調,儼然一個隱藏在凡塵俗世裡的高手,「武器」暴露了他的實力,金庸小說裡的厲害人物不都是這樣,越是自身實力高強,越不依賴武器的威力,無勝有,柔弱則剛強。
我們家做蛋餃最嫻熟的是我外公。老爺子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非常固執,這個性子放在做蛋餃上,反倒成了優點。做蛋餃尤其需要耐心,一個煤球爐子,一柄長勺,一碗蛋液,一盆肉餡,一旦開始,就等於撐起了一張孤獨的大網,屏蔽一切幹擾,沒幾個小時根本結束不了。
後來老爺子年紀大了,身體耐不住久坐,煤球爐子面前的座位就傳給了家裡的長女,也就是我媽。再後來我媽的腰也撐不住了,從五六年前開始,坐在那把矮凳子上的人就是我。
做蛋餃尤其見性格。跟我平輩的幾個兄弟姐妹曾經都躍躍欲試。有的心急,鐵勺裡的蛋液還未有凝結的趨勢,就忙著填餡封口,結果蛋皮被夾得支離破碎;有的貪心,肉餡塞得極多,最後蛋皮不堪重負,封不上口;有的剛做完一個蛋餃就花光了全部耐心。小輩裡面我最合適,不喜人群,有點孤僻,與其坐在人堆裡硬著頭皮講些恭維的話,不如守著一個滾燙的煤球爐子心無旁騖跟蛋餃打太極。
最近幾年我越發覺出做蛋餃這件事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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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平輩的幾個孩子畢業之後都留在老家工作,這兩年又都接二連三地結了婚生了娃,我是唯一一個從大學到現在一直奔波在外的小輩。過年大家聚在一起,熟悉又疏離,平時疏於聯繫的親戚,急於表達他們對我的關心,往往詞不達意,弄得彼此都很難堪。一塊兒長大的兄弟姐妹,也各自有了小家庭,他們聊著老家的日新月異,我仿佛一個客人,插不上嘴。
最近兩年我開始對過年產生了恐慌,在大城市積攢的焦慮,回家之後以另一種形式變本加厲,我常常覺得,站在親戚面前接受審閱的緊繃感,並不亞於在客戶面前講PPT。
於是我總是踴躍地承擔包蛋餃的工作。
還是那口煤球爐子,風門只留一個窄縫,爐心的暖氣慢慢烘著,什麼心結都化作虛有。長柄鐵勺又被翻出來,洗刷乾淨,拿豬油一擦,立刻恢復鋥亮。舀一勺蛋液,緩緩轉動手腕,看它在鐵勺裡撐起一片金黃色的圓,填上肉餡,仔細揭開蛋皮的一邊,折蓋過來,合成一個寓意美好的金元寶。
或許在長輩們的眼裡,我就跟蛋餃一樣,年年過節年年想,吃到嘴邊,才發覺跟印象中的味道不一樣。
依照慣例,這些蛋餃會被老一輩拿出大部分來分給幾個小家庭,也算是把我的心意分將出去,不管它們是被拿去煮雜燴,還是被扔進冰箱不聞不問,總歸這些年裡,蛋餃成了我和他們之間如期而至的交集。
最後,無論如何,新年快樂。
文 | 頭頭
圖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題圖來自myrecipes.com(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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