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耳朵王耳朵先生
1996年3月,一個深夜。
北京某電廠,一個黑影側身溜到牆邊。
換崗的哨兵剛站到哨位上,黑影突然衝出來,一棍子敲到他頭上,哨兵頓時倒地。
黑影扔掉鐵棍,從昏迷的哨兵身上摘下步槍,消失在夜幕中.....
幾天後,4月7日子夜,某機關警衛室,槍聲響起。
又一名執勤的哨兵,被同一個歹徒打傷。
歹徒駕車出逃,正好被公安局巡邏隊攔下。
不料這個亡命之徒連開9槍,打傷3名巡警,揚長而去。
4月22日深夜,歹徒又偷襲了某射擊場,崗哨當場犧牲。
連作4案,打死哨兵一人,打傷軍警人員6人。
這是建國以來,從沒有過的大案。
很快,民警摸排嫌疑人,鎖定了一個剛從勞改農場刑滿釋放的男人。
白寶山。
在那個年代,他被稱為第一悍匪。
兩年時間內,他四處作案,殺害15人,擊傷15人,遍布北京、河北、新疆等地。
還搶劫了140多萬人民幣。
白寶山震動了警界軍界,震動了國務院、中南海,被列為1997年中國刑偵一號案。
惡劣影響遠達海外,國際刑警組織將其列為1997年世界第三要案。
整個首都,人人自危。
老百姓擔驚受怕,夜不敢出戶。
民警頂著嚴寒、酷暑、蚊蟲,夜以繼日地在茫茫人海中尋覓這頭惡狼。
當時,一個名叫宋名揚的老刑警,深入虎穴,臥底大半年時間,終於挖出線索和證據。
不僅搗毀了盤踞京城已久的販毒窩點,還連根拔起一張地下槍枝販賣網。
黑雲散去,城市又被光明照亮。
宋名揚立下大功,站上了公安部表彰大會的最高領獎臺。
那一刻,宋名揚以為,未來正在朝美好徐徐展開。
卻不曾想到,正是因為破了這起大案,他成了一個罪人,一個「敗類」。
甚至,進了監獄。
往後的20幾年,他就這樣在暗無天日的沼澤裡,度過後半生。
01
90年代,京西黑幫勢力猖獗。
各路流氓魚龍混雜,可這群刀尖上舔血的狂徒,卻都崇拜一個叫「宋大款」的老大。
宋大款出手闊綽。
進出開著好車,戴著金表。
在BP機還只是少數人專利的時候,他已經用起了大哥大。
宋大款人脈也很廣。
因為辦事總有「特權」,地痞流氓都慕名而來,逮著機會要請他吃飯。
還要看他賞不賞臉,自己「檔次」夠不夠。
在黑道,宋大款叱吒風雲。
只是沒人知道,四下無人時,流氓宋大款會悄悄把車開進北京市公安局。
摘下大金鍊子,換上筆挺的制服。
敲開警察局長的門,秘密匯報工作。
宋大款的真實身份,就是刑警宋名揚。
那個「幫派大老闆」,只是他執行臥底任務時扮演的角色。
那是1990年,北京公安局制定了一項計劃:
派警員擔任臥底,打入犯罪勢力內部,幫警隊培養大批線人。
這是警察破案最高效的手段之一,但也意味著,要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危險。
思來想去,局裡商議出了最得力的人選,宋名揚。
彼時的宋名揚,當刑警已經7年了。
在警界,他是出了名的膽大心細。
但凡執行任務,他始終衝在最前面,命令「沒結婚的都排到我後面去」。
同事都說他不怕死,他只笑笑:「誰叫我穿著這身警服呢。」
別人看來棘手的案子,交給他,三兩下就能發現蛛絲馬跡。
有次他問一個剛抓住的罪犯:「我現在給你放了,3天之後還能給你捉回來,你信嗎?」
罪犯對他心服口服,連連點頭說「信」。
宋名揚在雷鋒墓前
那些年,是屬於刑警宋名揚的「高光時刻」。
30出頭的年紀,大大小小的軍功章,他已經拿了十幾塊。
人人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尊稱「神探」「大英雄」。
當警察,就是宋名揚的信仰;他也堅信,這信仰會指引他一路榮光地走下去。
只是這一切,在他接受任務,成為流氓宋大款之後,都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記憶。
02
當臥底的日子,並不像電影裡演得那麼刺激。
更多的,是置身叢林的提心弔膽。
宋名揚每天混在各色地痞中,學習他們的談吐,記下各種「門道」。
回來一遍遍地練習,生怕自己說錯話,露出馬腳。
宋名揚的「黑話筆記」
混跡「江湖」的人,都有股狠勁兒。
聚在一起喝酒,幾句話不合,脾氣上來就要動手。
宋名揚只能硬著頭皮跟他們「鬥狠」,拿起還在燃燒的菸頭就往手臂上摁。
燙出傷疤,才證明自己是「能過命的兄弟」。
宋名揚手上的一排煙疤
長期遠離正常生活,他總是擔心,萬一自己哪天身份暴露,被殺了都沒人知道。
如果自己犧牲,年紀尚小的兒子一定會害怕。
於是他刻意離孩子遠遠的。
吃的用的玩的,都儘量滿足,但就是不抱他,不陪他,表現得很冷淡。
哪有父親不愛自己的兒子,可宋名揚為了不讓兒子受傷,親手教兒子別愛自己。
他說話、做事,愈發像個真正的流氓。
梳著油頭,打扮浮誇,遊手好閒,終日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流氓們越來越信任他,但身邊的人,卻越來越瞧不起他。
因為工作的保密性,他的臥底身份只有公安局長、刑偵隊長等少數人知道。
在更多人眼裡,他墮落了。
同事說他吃裡扒外,仗著立了功就得瑟,遲早被開除。
家人埋怨他不務正業,一個警察變成了混混,丟盡了全家的臉。
宋名揚聽著,受著,默默忍著。
他誰都不能說。
說了,就是暴露,就是牽連。
只能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翻出7年前,他剛收到警隊錄取通知時激動寫下的日記:
「我人生的道路從今天開始,就翻開了光輝的一頁,我也將為我崇拜的事業去奮鬥了。」
是啊,那是他此生崇拜、認定的事業。
為此忍辱負重,受點詆毀算什麼呢?
他告訴自己:「等以後不幹了,一定要局裡為我正名!」
那時的他不會想到,這個臥底,一當就是7年。
往後餘生,盛名難再,只有長久的罵名。
03
1996年,是宋名揚臥底的第6個年頭。
這些年的人際打點,讓他在黑幫積累了不少線人。
白寶山案一出,警隊陷入焦灼,宋名揚卻很快通過線人獲取了一條重要線索:
朝陽區有個外號「黑子」的人,有手槍、微型衝鋒鎗和手雷。
他極有可能,就是白寶山。
宋名揚興奮地向領導匯報,局長當即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摸清此人」。
事關重大,對方又極其危險,成敗只在一舉。
宋名揚怕線人會打草驚蛇,便決定自己喬裝混入「黑子」的老巢。
他借來一輛奧迪,穿起名牌,扮成要談生意的大老闆。
可一到地方,他傻了。
原本以為這只是個犯罪窩點,沒想到,這是一個毒窩。
一屋子的人聚在一起,吸毒,嫖娼,烏煙瘴氣。
唯一一個正常的宋名揚站在這裡,成了最不正常的那個人。
臥底這麼多年從未害怕過的宋名揚,真的怕了。
但他一猶豫,幾個人馬上圍過來質問:你是不是馬子(黑話:警察)?
說著扔給他一個紙包,死死地盯著他。
宋名揚知道那裡面是什麼,也知道,這是一個生死的考驗。
不抽,不僅自己身份暴露,「黑子」一定也會轉移窩點。
再找到線索就難了,那些犧牲的警察也都白死了。
他心一橫,回憶著接觸過的癮君子吸毒的程序,鋪上粉,卷上紙,點燃吸了起來。
一口下去,噁心得直吐。
可他一吐,背後就響起了扣板機的啪啪聲,冰冷的硬物直頂後腦勺。
宋名揚別無選擇。
吸到快要暈過去,他只能讓自己疼痛以保持清醒。
把菸頭按進自己的大腿,又拿刀在腿上生生割出個十字,血流了一地。
之後,平靜地用紙擦掉血跡,好像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
他的舉動和狠勁兒,終於讓所有人打消了疑慮。
為了套出更多線索,宋名揚又多次潛入這個團夥。
每次來,都免不了要被「招待」一番。
臥底大半年後,1997年初,宋名揚以買槍為名,將「黑子」的朋友「新哥」引出。
一個地下販賣槍枝網就此被搗毀。
當宋名揚臥底身份被公開,站在授予三等功的領獎臺上,他終於能讓人們知道,自己這麼多年來默默做了多少。
只是,在他立功無數的警界生涯中,那是最後一塊獎章了。
從此,宋名揚的人生步入了漫長的黑色甬道。
那個屠龍的少年,被活生生逼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模樣。
04
曾經宋名揚和所有人一樣,以為毒癮不過是因為意志力低下,才無法抵抗。
直到自己經歷過才知道,原來毒癮真的是一種慢性疾病。
哪怕你自控力再強,毒品也會改變你的腦部機理,慢慢逼瘋你。
臥底期間的一天夜裡,宋名揚突然渾身難受,每一根骨頭都在疼。
他中了邪一樣開始翻箱倒櫃找東西,找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他控制不住聯繫上線人,拿到毒品吸進嘴裡才知道,這就是自己正在找的東西。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完了。
必須馬上戒毒,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他匯報領導,告訴家人,請人來看住自己。
一次、兩次,他滿地打滾、撕心裂肺,強忍了過去。
可一旦他又回到臥底工作,又回到那個墮落的環境,一切都功虧一簣。
就這樣,在戒毒-復吸的惡性循環中,宋名揚再也難以解脫。
光是戒毒所,就去了100多次。
宋名揚的手因為吸毒而導致靜脈曲張
頂著折磨,他堅持完成了臥底工作。
但精神的困擾,讓他再也無法正常生活。
2001年,分局實行末位淘汰制,宋名揚被淘汰,調到預審部門。
待了幾年,同事表面客客氣氣,背地裡都議論他是吸毒的敗類。
他無顏面對,2005年底,辦理了退休。
那一年,他才42歲,同一批的戰友,紛紛升任處長、所長。
唯有他,成了一具由毒品擺弄的行屍走肉。
「那時候確實想死。遺書都寫了,也設計好了,就在樓邊上呆著。這瓶毒品打了以後,就跳下去摔死。」
2010年2月,宋名揚突然接到臥底期間一位線人的電話,讓他給自己「弄300塊錢的東西」。
宋名揚知道,這個線人患有胃潰瘍,犯了毒癮更是生不如死。
他不忍心拒絕。
可當他把0.32克的海洛因交給線人時,才知道那人是為了立功,故意設計他。
宋名揚被當場抓獲。
入獄時,管教故意將一副腳鐐扔在他面前,問:「自己會戴嗎?」
抓犯人半輩子,宋名揚怎能不會。
那一刻,他的世界崩塌了。
一個曾經的警界英雄就這樣滑落。
一起滑落的,還有宋名揚那顆曾滿懷信念的心。
05
宋名揚出獄的那天,是他49歲的生日。
沒有人來接他,只有78歲的老父親,在監獄外面等了9個小時。
那是世界給他僅有的一點溫柔。
他的家散了。
臥底身份公開後,家中總收到匿名寄來的恐嚇物,本就精神衰弱的妻子,患上了精神分裂。
宋名揚和妻子在精神病院
兒子因為缺少關愛,陷入自閉症。
對宋名揚,兒子只有一句話:「除了吸毒,你還給我帶來了什麼?」
他也沒了收入。
退休金和醫保都被終止,昂貴的戒毒費,幾乎耗盡了父母的積蓄。
他只能變賣所有家產,電器、家具,最後只剩一張床。
唯一捨不得賣的,是他的警察制服。
各個時期的,一件件疊得整整齊齊,碼在柜子裡。
有人勸他賣了,留著有什麼用。
宋名揚搖搖頭:「你們怎麼會懂呢?」
他始終銘記,守護世界,是他此生最大的使命。
可這個世界正在漸漸遺忘他。
當初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沒有一個人來問問他,身體如何了,還抽嗎。
偶然聽到電視裡播歌曲《朋友》,他總會邊聽邊流淚。
他再也不敢聽見別人喊自己「宋警官」。
「我不配了,只要媒體說一聲,我不是警察敗類,就夠了。」
這十多年來,每年的春節,他都要回到戒毒所。
為的,就是每年正月初二晚上,看公安部的春節晚會。
晚會上,年輕的警察們意氣風發,滿懷著信念,一身榮光。
宋名揚看著看著,就哭了。
那舞臺上的,分明就是當年的自己。
那時他有憧憬,有光明的未來。
可如今孤身一人,屏幕裡的熱鬧,聽起來全都是夢想破碎的聲音。
06
面對鏡頭,宋名揚曾說過一句話:
「我寧願我會犧牲在工作崗位上,那樣多好?留給家人的就不會是現在的屈辱而是榮光。」
當一個曾經解救了無數生命的人,質疑起自己活著的意義。
耳朵只覺得心底無限悽寒。
宋名揚不完美。
他跌過大跟頭,墮入過深淵,但這些從不妨礙,他是個英雄。
如同這個世界上,許多默默付出的英雄,醫生、警察、消防員......
災難來襲時,我們被他們守護。
可危機退去,生活回歸正軌,英雄的名字便淡出了公眾視線。
沒人知道,他們還要在漫長的苦痛中獨自修補瘡痍。
辛酸孤寂,有幾人知?
我們不該遺忘,更實際的,是應該保障他們不被最基本的生計所困擾。
好人不求回報,是好人的高風亮節。
但社會對待好人的態度,決定了今後的每一個緊要關頭,是否還會有好人挺身而出。
正如魯迅在《戰士與蒼蠅》中寫下:「有缺點的戰士,終是戰士。」
我們善待戰士,才會有更多的戰士。
我們善待英雄,才會有更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