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間筆墨【2020年第25期】
七歲那年,二表哥哭著鬧著要去村小讀書。外婆將他摟到懷裡,哄著他說:「你哥正在村小上學哩。要是你也去讀書,家裡的黃牛就沒人放了。聽婆婆的話,再等幾年,啊!」
二表哥這一等,便是整整五年。當他跨入小學校門的時候,已是十二歲了。
他在村小讀到四年級,爾後去了山外的固厚公社,在那裡讀完了高小和初中。在那五年裡,每逢星期六下午上完一節課,他就急急忙忙地用竹扁擔串上兩隻空空的布袋子,翻山越嶺走過二十裡虎狼出沒的山路回家去;星期天,他又從家裡出發,挑著一星期吃的大米、幹醃菜、黴豆腐和辣椒醬,又翻山越嶺走過二十裡虎狼出沒的山路,汗流浹背地回到學校裡。
如此來來去去,每年不下八十趟。五年求學路,二表哥走過是八千裡路雲和月。
終於,初中畢業那年,二表哥考取了寧都中學。那年,他已二十一歲。
開學那天,他挑著被子和小木箱,走出崇山峻岭,走過八十裡崎嶇曲折的山路,汗水涔涔地去到寧都中學報到。誰知,布告欄裡的紅榜上,居然沒有他的名字。
他拿著錄取通知書去找教導處主任。主任惋惜地告訴他:你已改為備取生了,這是縣文教局通知我們的。具體情況,你去問問他們吧。
在縣文教局裡,那位股長跟他說:你年齡太大了,已經由錄取改為備取了。你回家去等吧,如果有哪個錄取了的新生不來報到的話,我們再通知你來替補。
那一刻,二表哥仿佛覺得腦袋被人猛擊了一拳,「嗡嗡嗡」地響。他啥也不想說了,站起身,拿著那張成了廢紙的錄取通知書,默默地走出了縣文教局大門。
那時候,六十多萬人口的寧都縣,只有寧都中學是全縣唯一的完全中學;那裡的高中部,每年僅僅招收三個班的學生。想想,有哪個錄取了的新生,會放棄這個千金難買的讀書機會呢?
二表哥明白,今生今世,自己再也無緣踏進中學校門了。
經過縣體育場的時候,一群學生正在燈光球場打籃球。可憐的二表哥,想到自己苦苦的求學夢突然被人擊得粉碎,想到美好的學生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想到身處逆境的時候竟是如此孤獨無助,多少委屈,多少惆悵,多少傷感,化作滾滾淚水淌下他的臉頰。
翌日清晨,徹夜未眠的二表哥,又挑著被子和小木箱,淚眼汪汪地離開了寧都縣城,沿著昨天走過的山路,重新走進綿延不絕的崇山峻岭。八十裡歸途,呼呼的山風像是為他嘆息,嗚嗚的松濤像是為他抽泣。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二表哥啊,唯有回到山旮旯裡的石腦上,重複祖祖輩輩艱辛而貧窮的生活。
第二年冬天,一個飄著稀稀疏疏雪花的日子,二表哥結婚了。
從此,夫妻倆恩恩愛愛地過著日子。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的出生。當他們的第六個孩子來
到人世間的時候,二表哥不滿三十七歲。
那時正是「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時期。二表哥三百六十五天在生產隊裡做事,可到年終分紅的時候,卻是一天只值五毛錢。扣除全家人的糧油款和各項攤派,非但沒得錢進,反倒欠下生產隊裡的債。生活的窘況可想而知。
最讓二表哥憂愁的,莫過於全家八口人的吃飯問題。那時,隊裡分給的口糧,每人每天平均三兩米,熬粥都不夠喝呀!孩子們常常餓得直哭。好在石腦上山高路遠,「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妖風沒能刮到山旮旯裡來。於是,二表哥便常常在生產隊收工之後,披星戴月地開墾荒地,栽芋種薯。每年小雪邊,他總能從荒地裡挑回二十多擔蕃薯,十多擔芋子。
孩子們少有哭了。畢竟早晚能喝上蕃薯芋子粥了,畢竟中午能吃上一頓乾飯了。待到蕃薯芋子也吃完了,二表哥就隔三差五地挑著兩隻空籮筐,去到三十裡外的屏山圩上買蕃薯渣。也許去得多了,一些賣蕃薯渣的農民便問他:「老弟,你買這麼多蕃薯渣,是餵豬啵?」二表哥苦笑一下,付了錢,挑起蕃薯渣就走。
這樣艱難蹶竭的日子,一直熬到包產到戶之後,才如夢魘一般的結束了。
屋門前的柿子,年復一年的紅;竹林裡的春筍,年復一年的長。轉眼間,二表哥的孩子們都長大了。三個女兒,出嫁在五裡之外的大塘村。三個兒子,高中畢業後都在城裡找到了工作。早些年欠下的三千多元舊債,也陸陸續續還清了。二表哥家的日子,漸漸好了起來。誰知,一場意想不到的的災難,卻如魔鬼一般悄悄地向二表哥家逼近。
那是2003年8月22日,立秋第十五天。這天,東方剛剛發白,二表哥就起了床。他要去五裡路外的大塘村,幫助大女兒家收割稻子。
二表哥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家裡的那條黑母狗,突然「汪汪汪」地狂吠起來,而且不停的從屋裡吠到屋外,又從屋外吠到屋裡。
住在溪澗對面昌背村的吳先秀,此時正在地裡摘青菜。她見二表哥家的狗一直吠個不停,覺得好生奇怪,於是就站在菜地裡,朝著對面的石腦上高聲喊著二表哥的名字:「華發哎——華發哎——」沒人應答。她又高聲喊著嫂子的名字:「愛民哎——愛民哎——」仍然無人應答。
吳先秀有些忐忑不安起來。她想,平日裡,溪澗兩邊的幾戶人家,站在自家門口喊一聲,對方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今日怎麼就喊不應了呢?莫非華發家出事了?她趕緊邀上堂姐,一起去溪澗對面看個究竟。
吳先秀和堂姐剛剛走到二表哥家門口,眼神哀傷的黑母狗就不再吠了。進到屋子裡,她們嚇了一跳:大板樓梯邊,半乾的紅棗撒了一地。伏在小板凳上的嫂子聽見吳先秀的喊聲,艱難地抬起頭來,只見從她鼻孔裡汩汩淌出的鮮血,染紅了胸前的一片衣裳;她那左後腦的頭髮,也被粘糊糊的鮮血浸溼了.
吳先秀顫聲問嫂子:「愛民啊,家裡出什麼事了?」
「我……我從樓上……跌下來了……」嫂子聲音低低地回答。
緊張得有些手顫的吳先秀,一邊請人趕快去叫二表哥,一邊給嫂子換掉血衣,攙扶她到床上躺下。
沒多久,二表哥和女兒女婿都汗水涔涔地趕回來了。臉色蒼白的嫂子,目光凝滯地看著淚汪汪站在床前的丈夫,兩行淚水就從眼角邊靜靜淌了下來。她吃力地告訴丈夫,早上他走了沒多久,她就提著竹籃裡的棗子上樓去,想把它放到屋瓦上去曬。上到一半樓梯的時候,仿佛有人猛然推了她一下,就跌下來了。
二表哥明白,當務之急,是要趕緊把妻子送往縣醫院搶救。從石腦上到寧都縣城的130多裡怎麼走,他也思忖好了:先用竹躺椅抬著嫂子,送到五裡外的鄉村公路邊,然後用救護車送往縣醫院。
那天,到達縣醫院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多。醫生說,嫂子的顱腦跌破了,腦漿都流出來了,又耽擱了這麼久,恐怕沒啥希望了。
手術後,整整一天沒吃沒喝的二表哥,就那樣默默地守候在昏迷不醒的嫂子身邊,就那樣默默地護送嫂子去了另一個世界。
嫂子走了,二表哥的天塌了一半。在將近三年的日子裡,他幾乎天天以淚洗面。
孤孤單單的二表哥,每天勞作之後回到悽清冷寂的家,一看見那個大板樓梯,一走到灶邊燒火做飯,一坐在木盆邊搓洗衣服,一去到菜地裡摘青菜,一進到房間裡睡覺,就會想起相濡以沫的妻子;一想起妻子,悲酸的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譁譁地往下掉。因為流了太多太多的淚,他的左眼,便落下了終年淚水難止的毛病。
嫂子安息的燕窩嶺,滿山都是鬱鬱蔥蔥的松樹林。早些年,二表哥就想去那裡鏟松油。那時嫂子不答應,說那裡山很高,很陡,還有野豬,不安全。如今,她走了,他決意要去她長眠的山上鏟松油。
那幾年的夏秋季節,二表哥總在凌晨三點就起床,借著朦朧的星光月色,踽踽走向燕窩嶺。露水打溼了他的褲腳,薄霧飄浮在他的身邊。他坐在嫂子的墳前,默默地想著往事,默默地流著淚水。天亮了,太陽從蒼山如海的仙人崬那邊升起來了,兩眼紅腫的二表哥,用手抹乾眼淚,又去嫂子墳後的山上鏟松油。乳白色的松油,順著剛剛鏟開的「V」型口子緩緩地滲出來,一滴一滴的滴落到竹筒裡,如同二表哥流不盡的的淚。
嫂子走了。她留給二表哥的,是無盡的悲慟和思念。老屋門口的牆角裡,豎立著一擔乾燥的樹枝柴,那是嫂子出事前砍回來的。如今都十多年了,二表哥一直不願燒掉。他說,他要永遠留著它,留到與嫂子相聚的那一天。
聽二表哥這麼一說,我的眼裡就噙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