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想擁有一棟別墅呢？
住了五六十年的土木房，牆被老鼠打了黑乎乎的洞。大雨天，雨水會從洞裡灌進房子。2019年，張輝尋思著，該建新房了。
精美的獨棟式、地中海式別墅宣傳照撲面而來，二十萬左右，就能在自家宅基地上建一棟輕鋼別墅……看到網頁上的介紹，張輝心動了。
和張輝一樣，許多想在農村建房的人，都夢想著建一套輕鋼別墅——一種性價比很高的住宅。然而，在一些廠家「做加盟代理就送別墅」的遊說下，原本想自建房的他們紛紛籤訂了代理合同，湊出數十萬代理費後，別墅卻遲遲建不起來。有人被迫在糧倉度日，有人哭訴被騙了83萬餘元……
代理建房
張輝家位於雲南曲靖鄉下，土木房過於陳舊了，他就把牆正面砌上一層磚，這樣應付著又住了二十多年。2019年11月，他在抖音瀏覽到建輕鋼別墅的廣告，在隨後打來電話的五六家公司裡，選擇了距雲南最近的瑞景宏盛（廣東）環保材料有限公司。
張輝居住了五六十年的土木房。受訪者供圖
和同樣需要建房的表弟一起，兩人於當月前往位於廣東清遠的工廠考察，廠家一個董姓經理接待，「她承諾以1020元一平方米的價格為我建房，我們只要把地基做起來就行了。」張輝回憶，這位經理告訴他們，只要35萬元代理加盟費，就送一套200平方米樣板房，包含裝修，兩三個月保證建好。
商討後，兩人覺得，這房子建得「很划算」：表弟建180多平，張輝建400平，超出廠家贈送200平以外的成本，按照1020元一平方米的單價計算，交付的35萬元可以支付大部分，其餘的只需要再補幾萬元。
近些年，張輝靠開貨車攢了點錢，但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建房前，他剛賣掉大貨車，還沒找到新營生。他想，既然輕鋼別墅質美價廉，加盟做代理應該也不錯，不僅建了房，也許還能找到一條謀生路。和表弟湊出35萬元後，代理合同籤訂。
回到家，張輝和表弟推倒了破舊的老土房，打好地基，等廠家來建輕鋼別墅。
土木房沒了，期待中的別墅卻沒建起來。「那邊改口說只送建房主體材料，裝修材料自費」，張輝告訴記者，按照廠家的說法，他這棟別墅要想建成，還需要再補40萬元，表弟也需要另外再交9萬元。
這與預期差距太大了，張輝追問廠家，之前交的35萬元不能用嗎？他這時才發現，合同上提到，這筆錢抵押在廠家，每完成一筆代理生意，廠家返還15%的代理費，合同期一年，「如果完不成，我們這錢就廢了。」
「我去找之前談合同的經理，電話幾乎不接，說單子以後他不管了，又把我們推給另外一些人，對方說『你們之前是怎麼談的，我不知道，反正你現在只能這麼辦。』」張輝自認受騙了，他所在村子裡，有一戶人家也遭遇輕鋼別墅爛尾，「一模一樣的套路，那是個湖北廠家，後來我們發現這種套路到處都有。」
起初，計劃建輕鋼別墅的劉全也憧憬滿滿，長沙農村老家的房子已成危房，他需要給70多歲的母親更好的居住條件。
在2018年湖南（長沙）築博會上，參展的湖南傑龍科萊達新型建材科技有限公司打出廣告：交38萬元當縣級代理送價值76萬元的別墅，交18萬元當鄉鎮代理送價值36萬元的別墅。
展位前，工作人員稱，雖然代理合同中有每年完成一棟別墅的銷售要求，但只要是他所代理的區域有人聯繫公司建房，都算他的業績，劉全想，「只要產品質量好，是很容易完成的」。更重要的是，對方承諾，打好地基後，公司會有專人負責建房，後續完全不需要他到現場操持，這對在杭州打工的劉全來說是剛需。
輕鋼別墅效果圖。受訪者供圖
實地到廠參觀後，劉全很快籤下合同，他拿出所有積蓄，又借了15萬元，總計交付57萬元拿下一個縣級代理和一個鄉鎮代理。小學文化的劉全，並未留意到合同中「如實際別墅造價比贈送造價低甲方不退差額，比贈送造價高則乙方需要補齊差價」的字眼。隨後，公司不斷加價。
房屋爛尾
與劉全在同一家公司籤訂代理合同的高俊傑，較早覺察到異樣。2019年2月，交付38萬元、籤完合同後，他一直催促廠家排單安排材料建房，對方以各種理由推遲。當年4月至6月，高俊傑和家人每個月都到廠家詢問，直到7月10日，終於看到了「生產排單」。
十幾天後，他收到公司開代理商培訓會的消息，「不到會的不予排單。」高俊傑說，全程沒聽到建房方案，相反，公司要求代理商做宣傳推廣活動，「每人要完成三個基本任務：貼（公司）車貼、至少兩天發一次朋友圈、拉一條廣告橫幅。」
高俊傑表示，在代理商會上，公司改了口徑，稱不完成銷售業績或不交納20萬元業績保證金的，不予排單生產材料。此前交38萬送價值76萬房子的承諾也變了，公司表示現在在虧本建房，要籤一個補充協議後才能夠建房。
記者注意到，這份《代理商合同補充協議》稱，「目前的狀況是因為雙方對合同條款有不同的理解造成的。」「甲方在此前與代理商或客戶履行的合同中，均執行的是3080元/平方米的價格，為體現解決問題的誠意，甲方主動每平方米降價200元，提出2880元/平方米的解決方案。」
而高俊傑表示，此前廠家表示按照1540元/平方米為他們建房。如今，廠家要求繼續建房的人，按每平方2880元一次性補齊尾款；選擇退款的，將被扣除已交費用的20%，剩餘分六個月分期退還。對此高俊傑不能接受，「房子連一個螺絲都沒得到，憑什麼扣除20%？又為什麼要半年後才分期分批退款？」
針對建房人的投訴，湖南省政府辦公廳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回復稱，公安機關於2019年10月對該公司涉嫌挪用資金罪立案偵查，11月20日犯罪嫌疑人被批准逮捕。建房者們向記者表示，長沙市公安稱，6月4日，當地檢察院對案件進行了退補偵查，涉及挪用資金罪及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偵查工作，由瀏陽市公安局經偵支隊負責。
在企查查平臺，記者查詢涉案企業湖南傑龍科萊達新型建材科技有限公司工商信息發現，該公司牽涉的法律訴訟達172條，案由多為買賣合同糾紛、建設工程合同糾紛。
案件尚無定論，建房者們的生活陷入苦澀。對於交付全部積蓄、欠債15萬元的劉全來說，新房變得遙不可及。當初，為建別墅拆了舊房，78歲的母親不得不暫居在一個面積4平方米的糧倉，從2019年5月到12月底，一住就是大半年。
糧倉裡只能放下一張1米寬的鋼絲床，劉全心疼母親，「睡了幾個月後老人家腰疼，現在走路還有些彎腰駝背。」夏天的時候，小糧倉裡熱得不能睡，只能用水管往屋頂上澆水降溫。到了冬天，只能多蓋兩床被子取暖。
等待建房期間，劉全母親居住的地方。受訪者供圖
合同套路
記者發現，網上許多廠家輕鋼別墅報價在每平方米1000元左右，包含裝修費、人工費，有的還含物流費，隨後，客服往往話鋒一轉，兜售公司的代理業務，稱只要交代理費，將獲贈一套別墅樣板間。
一位籤了代理合同的受訪者清楚記得去工廠考察的情景：生產線、樣板房應有盡有，業務經理也很「大方」，除了承諾代理費可抵充同等價值建材外，還表示所贈樣板房免費裝修。
受訪者回憶，「不管你提什麼要求，業務員都會答應。但他不會寫在合同上，籤完合同後就找不到他了，他會把你『踢』給另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不一樣的說法。」
在記者接觸到的案例中，雲南曲靖的張輝和表弟相對「幸運」。意識到被騙後，他們今年4月前往廣東，在瑞景宏盛（廣東）環保材料有限公司，被工作人員阻攔四五次後，最終達成和解協議，35萬元代理費退回15萬。雖然想拿回更多，但張輝覺得，維權成本太高了，僅僅是前往廣東的路費，一趟就要幾千。
6月18日，記者以建房者名義撥打瑞景宏盛（廣東）環保材料有限公司官網電話，一名劉姓經理回電稱正在開會，業務員之後會聯繫。約半個小時後，一名劉姓業務員打來電話。
該業務員稱，輕鋼別墅報價在每平方米700—1500元之間，購買建房材料費用超過29.8萬，公司就送代理商資格，另送10.8萬—80萬元的貨款，以及施工補貼等，且「公司對代理商並無業績要求。」
記者從業務員處獲取的合同顯示為「區域合作協議」，即代理合同。其中合作條件顯示，乙方需一次性向甲方支付合同進貨定金及品牌服務費，「此款不退」。
這份合同，能夠保障建房者建成預期的輕鋼別墅嗎？
合同規定：「甲方需按出廠價向乙方免費贈送_元整的集成裝配式系列材料產品。」
「這句話用語很抽象，沒有辦法確定具體送什麼材料，送多少。」廣東廣強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如僧指出，「這裡面沒有說到送別墅，而且根據合同中第5.2條，買方沒有議價權，賣方說是多少就是多少。」
有受訪者提供的合同中規定，「如果實際別墅造價比贈送造價低，甲方不退差額，比贈送造價高，則乙方需要補齊差額。」王如僧指出，這種條款為企業亂漲價提供了依據，「這個別墅本來10萬就可以建成的話，對方可以做預算，告訴你建成一個要100萬，怎麼辦？合同內應規定明確的預算標準。」
業務員提供的代理合同
業務員提供的代理合同
此外，「要求建房者成為代理商，每完成一筆訂單獲得返點的模式，存在發展成傳銷的可能」，王如僧認為，如果該代理商按照公司要求發展了新的代理商，參與加盟返點，則可能涉嫌傳銷。
關於合同中一次性交付進貨定金和品牌服務費的規定，王如僧也認為不妥，一般來說，拿貨時確應先交定金，但要賣方發貨後，再交剩餘部分貨款。他指出，類似的合同對乙方是不利的，一旦籤訂，如果沒有證據證明合同外的口頭承諾存在，維權時很難得到支持。
抱團維權
自重輕、隔熱性能好、施工速度快、空間利用率高、環境汙染小、回收率高……這是建設輕鋼別墅的優點。在2019年12月全國住房城鄉建設工作會議上，住建部強調的2020年重點工作中，包括「大力推進鋼結構裝配式住宅建設試點」。
在抖音、快手、淘寶、拼多多、今日頭條、網易新聞等熱門APP，提供輕鋼別墅建造服務的用戶多不勝數。
網絡APP截圖
但屢屢發生的代理騙局，正在毀壞輕鋼別墅的口碑。
記者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瀏覽發現，2019年5月以來，稱遭遇輕鋼別墅代理騙局的投訴有十餘起，涉及湖北、湖南、廣東等地。在聚投訴、黑貓投訴等平臺，也有輕鋼別墅代理騙局受害者維權。
涉及輕鋼別墅代理的投訴。人民網領導留言板截圖
涉及輕鋼別墅代理的投訴。聚投訴平臺截圖
投訴通平臺2019年發布的數據顯示，截至當年11月16日，收到關於輕鋼別墅的投訴120例。涉及的主要問題有：低價作誘餌，設置合同陷阱；租辦公樓養銷售，卻沒有工廠，資金鍊一旦斷裂立馬跑路；誘導加盟代理，代理費不能用於別墅自建；價格套路，建材任意漲價。
與廣東佛山逸境居新型建材有限公司籤訂了代理合同的建房者告訴記者，在針對該公司的維權群裡，有163人，其中113人參與到受害者信息統計接龍，損失數額最高的有83.8萬。
群成員維權接龍。受訪者供圖
在涉及湖南傑龍科萊達新型建材科技有限公司的維權群中，有335個群成員，有人請了律師欲起訴該公司。代理律師湖南銳和律師事務所律師方文斌總結，輕鋼別墅代理騙局往往以低價格誘導消費者籤合同，「消費者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想建房子，或貪圖便宜，結果籤成一個代理合同。」
群成員自發統計的繳費情況表格截圖
「籤成代理合同，法律關係就發生了變化。建房合同是銷售關係，代理合同是一種合作關係，廠家的責任和義務就降到了最低。」方文斌解釋，類似案件中，廠家為快速聚攏資金並引入資金盤的理念，將本來簡單的買賣關係，變得具有金融回報功能特徵，則可能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或非法集資罪。更有甚者，一些廠家收了款項後完全不履行「合同義務」，可能構成詐騙罪。
「任何產品都有一個合理的成本價格。」方文斌總結，類似代理騙局中，廠家多以低得離譜的價格吸引建房者籤訂合同，「大概率來講，與其說廠家完不成合同義務，不如說沒打算履行合同義務，根本目的就是騙取錢財。」
方文斌認為，雙方籤署的合同中往往未明確所贈送別墅的材質、施工工藝，「這種合同約定不明的情況下，乙方最好的維權方式，是向法院起訴要求解除合同，退還被索取的費用。」
王如僧則認為，對維權者來說申請解除合同難度過大，糾紛發生時，建議受害者優先考慮向當地市場監管部門投訴，或到公安機關報案，由相關政府部門召集雙方溝通，通過調解方式解決問題。
此外，他建議監管部門重點關注相關投訴，加大處理力度，同時在官網提供輕鋼別墅建設合同模板，由建房者或公司直接下載使用。
「對建房者來說，籤訂合同時，首先要查詢公司經營資質與經營狀態，避免與騙子皮包公司籤約；合同不要當場就籤，拿回去讀清楚後再籤；要有證據意識，溝通時以錄音、截圖等形式保留證據；根據工程進度交錢，不能在沒拿到貨的情況下一次性付清款項；款項不能打入私人帳戶，必須是公司帳戶。做到上面這些，可以儘量避免被騙。」王如僧提醒總結。
（文中張輝、劉全、高俊傑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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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席莉莉、陳遠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