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耳朵·第40期:馬裡亞斯《肉慾橫流的星期天》
本期播讀:龐大乖
各位周末好。今天偷個懶,接續上周六的話題(點擊藍字抵達上一期),還是來讀西班牙作家哈維爾·馬裡亞斯以「窺視」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這個短篇依舊出自馬裡亞斯的短篇集《不再有愛》,小說名看起來有點聳動,《肉慾橫流的星期天》。敘述者是一個憑窗眺望海灘的男人,而他在窺視過程中偶然發現的秘密,將讓這次無意的窺視演變為一次謀殺目擊。與上周六的《蜜月旅行中》相比,《肉慾橫流的星期天》算是一篇更為典型的「窺視小說」,因為其中包含了構成窺視行為的幾個要素:一個承擔敘述職能的言說者/窺視者,一個處於被窺視、被描述地位的對象,以及窺視者所目擊到的被窺視對象的變形過程。考慮到敘述者角色在「小說」這一文體中的極端重要性,如果拋卻窺視行為中的性別身份議題不提的話,我們幾乎可以這麼說:小說即窺視。以下為本期播讀作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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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入住聖塞巴斯蒂安的倫敦酒店。抵達這座城市後的頭二十四個小時,我們沒有邁出過房間大門,只是從露臺探身張望,眺望貝殼海灘,人山人海讓原本的美景大打折扣。唯有人影疏落,美景可賞才令人愉悅。而此刻,就算用望遠鏡也沒辦法把視線固定在某個人身上,壅積在一起的肉體消解了差別,每個身體都一模一樣。我們曾計劃某個周日去拉薩爾特看賽馬。八月在聖塞巴斯蒂安沒太多事可做,而且我們要在這個城市待三個星期。三星期假期卻輪到四個星期天,因為抵達的第二天就是星期天,而我們要在一個星期一離開。
和我夫人露易莎比起來,我探頭朝外看的時間更多。我手裡一直攥著望遠鏡,確切地說,為了不讓望遠鏡從手裡滑落,我把它掛在了脖子上,這樣也不會從露臺掉到地面而摔成碎片。我試圖讓自己的目光固定在海灘的某個人身上。我試圖選擇某個人,可沙灘上的人實在太多了,沒法忠實於誰。我用放大鏡筒環視了一圈,映入我眼帘的有成百個孩子、十來個胖子、數十個姑娘(沒有一個是敞胸露懷的,這在聖塞巴斯蒂安還不常見)。我看到年輕的、成熟的和年老的肉體,以及還不能稱之為肉體的孩子的肉體,最配得上這個叫法的則是母親的肉體,因為已經生育過。很快我就看厭了,於是回到床上,露易莎蜷縮著正休息,我親吻她。然後我再回到露臺,重新拿起望遠鏡朝海灘望。
也許是我無聊,所以,當看到在自己右側隔著兩間客房有個人拿著望遠鏡、朝某個有趣的目標保持不動時,就有點兒嫉妒。他看了好一會兒也不放下望遠鏡,看的時候手裡的望遠鏡一動不動:他把望遠鏡舉在高處,兩分鐘內保持不動,然後讓胳膊休息片刻;他始終保持同樣的姿勢,視線一丁點兒都不偏離。他的身體沒有探出去,相反,他是從房間裡向外觀察,所以我僅能看到他布滿汗毛的手臂,他就是從那兒,應該正好從那兒瞭望,我懷揣嫉妒自問著。我期望自己的視線固定在某處,只有固定下來才能真正休息並且將興趣點放在觀賞處。我一刻不停地掃視肉體,那堆沒有個性色彩的肉體,要是露易莎和我最後走出房間而且走到低處海灘的話(我們正估算著天再放晴些所需要的時間,估計要等到吃飯時了),我們將和那些從一段距離以外看上去一模一樣的肉體融為一片,本來能被辨識出的我們的身體定會消失在沙灘、海水和泳衣中,尤其會被泳衣渲染出的單調性所席捲。我右側的男人一定不會盯著我們,從上面眺望的人沒有一個會看到我們。如同我和他所做的,一旦我們成為這幅叫人不愉悅的畫面的一部分時,他大概會注視我們。也許正因為如此,為了不遭窺視、不成為焦點也不被辨認出來,消夏的人喜歡裸露少許身體,在沙和水中與其他半裸的人混成一片。
我努力推斷朝哪個位置看能讓自己的目光和那個男子的鎖定處相吻合。圈出一塊挺大的範圍後,我的目光不再胡亂掃視一切,而是集中在某些興趣點上,這種方式讓我至少能複製他的視野或是盡力破解他的視線,把出現在我眼前的大部分畫面,也就是海灘給排除掉。
「你在看什麼?」床上的妻子問我。酷熱難耐,她在前額搭了一條溼毛巾,差不多把眼睛都蓋住了,什麼都提不起她的興致。
「我還不知道,」我說,但沒有回頭,「我正努力找到旁邊房間裡的那個男人正在看的東西。」
「為什麼?能給你帶來什麼好處嗎?別太好奇了。」
其實,對我來說無所謂,不過是暑天裡消磨時間而已,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便感覺不到這是一個必定漫長且毫無目標的季節。
根據我的推斷和觀察,我右邊的那個人必定正在看四個人中的一個。那四個人挨得很近,遠離海水排成了一排。他們的右側被挖出一個小坑,他們的左邊也是,這一點讓我想到他在看四個人中的一個。第一個(像圖片那樣,從左往右數)的臉衝著我或者我們,因為陽光照到她背部:這是個依舊年輕的女子,她正在讀一份報紙,比基尼的上半身敞開,但沒脫下來(在聖塞巴斯蒂安,大家認為脫下來是有傷風俗的)。第二個姑娘坐著,一個上點兒年紀的女子,最胖的一個,穿著一體式泳衣,戴著遮陽草帽,在塗抹防曬油。她大概是位母親,可孩子們把她扔在那兒不管,或許孩子們在岸邊玩耍。第三個目標是一名男子,也許是丈夫或者兄弟。他最瘦,任性地抖著放在毛巾上的那隻腳,仿佛剛從海水裡出來(之所以說任性,是因為海水不可能是冰涼的)。第四個目標最容易辨認,因為那人穿著外衣,至少上身穿著——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男子,背對我們坐著,仿佛正在觀察或監視海灘上或前面幾排的某個人,海灘如同劇院。我的目光停在他身上:毫無疑問他是獨自一人,和他左邊那位假裝抖腳的男人沒關係。他穿一件綠色短袖T恤,無法看出下面是穿著泳褲還是褲子。要是穿著褲子的話,在那種地方顯然不合適,但如果穿的話就可能引起注意。他撓後背,撓腰部。他虎背熊腰,背部所造成的壓力應該不小,他是起身時相當費勁的那類人。為了站起來他必須把手臂前伸,十指張開好像有人要扯他手指似的。他緩緩地撓後背,就像呈現出來的那樣。
我無法證實他能否靠自己艱難地站起身,也無法證實他是否穿了褲子或泳褲,但我確實知道他是隔壁客人的目標。因為當我的望遠鏡鎖定在他厚實的腰部和寬寬的後背時,一瞬間看到了他如何倒下。他就那麼坐著衝前面摔下去,如同被一隻手操縱的木偶,手放棄了木偶,木偶轟然坍塌。我聽到被消音的悶聲一擊後,還有時間看到從我右邊露臺消失的已不是隔壁客人拿著望遠鏡的手臂,而是他的胳膊和槍筒。那個抖腳的人癱在那兒,無聲無息,我相信並沒有人發現什麼。
西班牙作家,生於馬德裡,童年有一段時期在美國度過。
馬裡亞斯從小立志寫作,二十一歲前就出版了兩部小說:《狼的領地》(1971)和《地平線之旅》(1973)。從馬德裡康普頓斯大學畢業後,他的興趣轉向文學翻譯,先後把厄普代克、哈代、康拉德、納博科夫、福克納、吉卜林、亨利·詹姆斯、史蒂文森、約翰·阿什貝利、莎士比亞等作家的書翻譯成西班牙文。1979年,他因翻譯《項狄傳》而獲得西班牙國家翻譯獎。
1983年至1985年,哈維爾·馬裡亞斯在牛津大學教授西班牙文學和翻譯理論。在1989年出版的第六部小說《靈魂之歌》裡,馬裡亞斯諷刺了牛津大學的教師生活,用同情的筆墨刻畫了作家約翰·高茲華斯——他繼承了安地卡所屬的一個小島雷東達島的國王頭銜,這是一個帶有玩笑性質的虛擬頭銜。《靈魂之歌》的出版引致馬裡亞斯被任命為新一任雷東達國王,這個頭銜他保留至今。
馬裡亞斯的第七部小說《如此蒼白的心》(1992)為他帶來了空前的成功,英譯版於1997年獲得IMPAC都柏林國際文學獎。此後他又出版了《明日戰場上勿忘我》(1994)、《時間的黑背》(1998)和《迷情》(2011)等作品。哈維爾·馬裡亞斯的作品已經被譯成近四十種文字,在五十多個國家出版,全球銷量超過六百萬冊。
自1987年至今,哈維爾·馬裡亞斯定居馬德裡,並在馬德裡康普頓斯大學執教。
本書收錄了哈維爾·馬裡亞斯自稱「已被認可的和可接受的」幾乎所有的短篇小說,展示了一系列在困境中惴惴不安的人物,有被弄錯身份的受害者、業餘偵探、竊聽者、職業騙子、失職的保鏢等。
在《夜班醫生》中,一次晚餐會發展成一場巴黎的夜間步行,引出兩個相似的義大利女人,她們都有一個令人不悅的丈夫,而一位神秘的醫生也許能在深夜會診中終結她們不幸的婚姻。在《破碎的望遠鏡》中,賽馬場上一場毫無惡意的對話逐漸變成了對殺人滅口的直白討論。在《蜜月旅行中》這一篇裡,一個正在蜜月旅行的男人從酒店的露臺上望見一個可能等著他也可能不在等他的女人,而他的妻子就躺在他身後的床上。
馬裡亞斯的小說獨具魅力,讓人沉浸在一種欲罷不能的狀態中,無法移開視線,而本書是通往馬裡亞斯小說世界的絕佳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