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阿刻隆河學者 阿提卡野話
今天聊聊佛羅倫斯一座神秘莊園的人文故事,刪節版刊登在2017年3月30日《南方周末》「往事」專欄。
▋一.佛羅倫斯郊外的莊園
在義大利名城佛羅倫斯的北部郊區,舒緩的託斯卡納原野點綴著錯落有致的小山坡。葡萄園、橄欖園和植物庭院蔓延其間,一望無際。I Tatti莊園(Villa I Tatti)就斜倚其中。莊園的主人伯納德·貝倫森(Bernard Berenson)在此居住了60年,於1959年去世。
▲I Tatti莊園內景
▲I Tatti莊園內景
1865年,貝倫森出生在立陶宛的一個猶太家庭,少年時期移民美國,就讀著名的波士頓拉丁中學,之後進入波士頓大學文理學院,由於這所大學沒有梵語課程,在1887年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轉入哈佛大學,修習古代東方與歐洲語言文學,為其未來的藝術收藏與鑑賞職業生涯奠定了雄厚的智識基礎。
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以波士頓為中心的美國收藏界開始對歐洲文藝復興藝術品發生熱烈興趣,貝倫森在這個領域浸淫多年,憑著高超的真偽鑑定功夫,貝倫森名聲鵲起,成為藝術收藏領域的權威,與眾多收藏家保持良好的商業合作與私人友誼,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波士頓藝術界的領袖人物伊莎貝拉·斯圖爾特·加德納夫人。加德納夫人身後留下的遺產就是赫赫有名的波士頓伊莎貝拉·斯圖爾特·加德納藝術博物館,裡面收藏兩千多件歐洲藝術珍品,其價值可以和坐落在同一座城市的波士頓美術館比肩(加德納博物館1990年發生人類歷史上最大藝術品失竊案,損失30億美元,被盜珍品中有筆者喜愛的倫勃朗唯一海景畫《加利利海的風暴》)。
▲倫勃朗,《加利利海的風暴》,1633,描繪耶穌渡海的故事,見《馬可福音》4:35-41
加德納夫人在世的時候,美國藝術收藏界魚龍混雜,爾虞我詐,她急需一位學識淵博且忠誠可靠的鑑定師,貝倫森應運而出,為夫人立下汗馬功勞,加德納夫人則以5%的佣金慷慨相酬,這使貝倫森成了一位年輕富豪。藉助加德納夫人的信任,貝倫森迅速崛起為當世藝術品鑑賞權威,此外,他勤奮著書,一生中撰寫了十數種重要的藝術史專著,開啟並引領了20世紀前半葉西方人文學界對早期文藝復興的研究風潮。
▲加德納夫人肖像,John Singer Sargent繪製,1888
▲加德納夫人肖像,John Singer Sargent繪製,1922
貝倫森的學養、趣味與職業角色必然把他的生活世界圈定在貴族圈子裡。他的哈佛同學、後來的妻子瑪麗·貝倫森就是出身藝術收藏家庭,本人也是頗有成就的藝術史家。太太的妹妹是英國著名數學家、哲學家伯特蘭·羅素的夫人。他得到了文學家亨利·詹姆斯和哲學家威廉·詹姆斯兄弟的肯定,兩兄弟是波士頓-哈佛文化圈子裡當仁不讓的精神領袖,亨利創作了很多藝術家題材的小說,其靈感來源就是加德納夫人和貝倫森這些藝術界風雲人士所營造的氛圍。貝倫森的成就也受到了來自歐洲的權威——瑞士藝術史家海因裡希·沃爾夫林的首肯。所有這些不俗的家庭與社會的關聯和交往為貝倫森未來的職業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 I Tatti莊園內景
1900年,貝倫森夫婦移居義大利佛羅倫斯,購買了當時還是一座17世紀風格農莊的I Tatti。他們請了兩位英國建築師和景觀設計師,按照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和英國的園林風格,花了將近十年時間,將其改造一新。新生的I Tatti莊園在主人的悉心打理下,逐漸成為歐洲藝術史領域一顆糅合了圖書、收藏和園林等多種元素的明星莊園。作為哈佛大學校友,貝倫森摯愛母校,早在1937年,就表達了死後將莊園捐給哈佛的意願。二十二年之後,哈佛大學接受了這筆豐厚遺產,其中包括5萬冊珍貴藏書,均為古代地中海文明和義大利文藝復興領域的精品。莊園被冠名為「ITatti莊園:哈佛大學義大利文藝復興研究中心」(http://itatti.harvard.edu/),並於兩年後對外開放。
▋二.與哈佛大學結緣
哈佛大學在保留原主人富於個性的學術品味的同時,對莊園進行了擴建和革新,使其升級為一座符合現代大學理念和規格的研究型圖書館和精英研究院,為文藝復興藝術史、歷史、考古、文學、音樂和科學等深度研究提供最高水準的專業支持。莊園的圖書館分支被另外命名為「貝倫森圖書館」(Biblioteca Berenson),全部14萬冊圖書與HOLLIS(哈佛圖書目錄在線檢索系統)聯網,成為全校73所圖書館中人文部類的重要成員,也是哈佛大學本部(美國麻省劍橋)以外的獨具特色的三大專業人文圖書館之一。(另外兩座是敦巴頓橡樹莊園研究圖書館和古希臘文明研究中心,均位於美國華盛頓特區)
▲哈佛—貝倫森圖書館內景
▲哈佛—貝倫森圖書館內景
在哈佛大學的運營下,I Tatti莊園得到了包括梅隆基金會在內的多家著名機構的贊助,每年資助15名分屬藝術史、歷史、文學與音樂等三大領域的博士後研究人員,同時聘請專業領域內的成名學者做短期講座與交流。優越的藏書、優質的學人、優雅的環境、優遊的時光,保證了這座藏身於託斯卡納原野深處的I Tatti莊園既純粹、又濃鬱、且專業的智識氛圍。在筆者撰寫這篇紹介文章的時候,莊園網站的學術海報正在提示公眾,近期將安排有兩場講座,其一是「東方學家、戰爭俘虜與耶穌會士:在17世紀佛羅倫斯閱讀古蘭經」(The Orientalist, the captive and theJesuit: reading the Qur』an in seventeenth-century Florence),另一場則是莊園最隆重的「Benard Berenson年度講座」,由著名學者擔綱,就一個主題貢獻三場演講,2017年度的主題為「義大利與西班牙文藝復興中的身體政治」,第一講題目則是「喬託:眼眸與凝視」(Giotto: the Eye and the Gaze,http://itatti.harvard.edu/event/giotto-eye-and-gaze-berenson-lecture-1)。——另人神往的講題。莊園人文品質之精純,從中亦見一斑。
▋三.文藝復興文庫
在I Tatti莊園的眾多學術規劃中,經典文本的翻譯與出版佔有重要位置,其中最具分量與聲望的就是「文藝復興文庫」(The I Tatti Renaissance Library)。1988-2002年間,哈佛大學英語文學與比較文學系教授凱瑟(Walter Kaiser)執掌I Tatti莊園,其間他萌生了「文庫」創意,最終由著名文藝復興研究大家、哈佛大學歷史系思想史教授漢金(James Hankins)出任主編,哈佛大學出版。漢金教授不僅學識淵博,亦富組織力,「文庫」在他的領袖下,進展順利,迄今已版百餘種珍稀文獻。
▲ I Tatti文藝復興文庫主編,哈佛曆史系Hankins教授與文庫樣書親密合影
「文藝復興文庫」的基本使命是針對文藝復興時期歐洲(尤其是義大利)的人文原典展開英文翻譯與出版,「文庫」遴選文獻都是當時各路文豪以拉丁文撰寫的經典著述,涵蓋哲學、文學、歷史、政治哲學以及科學等分支領域,其中大部迄今從未見諸英文譯稿。「文庫」的定位並不是艱深繁難的專業註疏等級,而是效法譯文精確質樸、文風明白曉暢的「婁卜古典叢書」(Loeb Classical Library,一百多年前啟動的翻譯出版下迄5世紀的古代希臘與拉丁文獻計劃,迄今已有500餘種文本問世,亦由哈佛大學出版),為更廣泛的智識讀者群與非專業級的歷史學生和學者提供一扇朝向文藝復興時期精神世界的窗口,也為潛在的專業化研究人才預備一條聯接未來艱難小徑的廣闊通途。
▲文庫書影:薄伽丘《異教神譜》(本文作者藏書)
在制書形式風格上,「文庫」也與「婁卜」類似,所有圖書都是深藍色布面精裝,覆以灰藍紙質書封,這種藍色是以特殊墨水調和而成,被稱為「I Tatti blue」(I tatti藍),視覺淡雅,手感溫潤。圖書的長度和寬度一律遵循專業的「文藝復興比例」(1.6:1),體型比「婁卜」稍大,但擺在書架上仍顯小巧玲瓏,可謂之「小藍書」,與婁卜的「小紅書」(古拉丁文獻)和「小綠書」(古希臘文獻)相映成趣。
▲詹森在 1471 年為凱撒的《高盧戰記》設計的印刷字體
哈佛大學出版社根據文藝復興時期印刷工藝大師詹森(Nicolas Jenson)於1469年刻制的「Jensen」字體,為「文庫」專門設計了一種「新人文主義」風格的印刷字體,以「文庫」首字母縮寫命名(「ITRL」),可謂在「形體」層面把這套叢書的人文品性發揮到了極致。封面和扉頁之後,是譯者的長篇導言,書籍主體部分由兩部分構成,左頁(verso)是拉丁原文,右頁(recto)以英文翻譯逐句相對,正文輔以譯者或編輯者的注釋,最後列出專業術語索引和參考圖書,總之,正文以外的輔助性工具(apparatus criticus)做得周到體貼。所有的設計細節都是為該「文庫」量身定製,典雅端莊,富有經典智識的靈性,且具有一瞥驚鴻的家族品性辨識度。
▋四.未被背叛的貝倫森遺囑
在其去世前三年,也就是1956年,貝倫森籤署了一份文件,標題為「關於I Tatti莊園的未來」。在這份文件裡,他描畫了莊園的前景,沉靜質樸的文字中隱藏著一股智識的威勢,令人動容。
貝倫森在文件中詳細交待了未來進駐莊園的學者數量、年齡、國別、研究規劃、旅行以及資助額度,他特別提出研究人員須以歌德、溫克爾曼(古希臘藝術卓越的闡釋大師,德國浪漫派大幕的開啟者)、羅斯金(十九世紀英國藝術史領域殿堂級領袖)、佩特(十九世紀英國文豪、文藝復興傳統最具個性與爭議的鑑賞者,以 「佩特式的善感性」
成為現代主義藝術創作的支配力量)、布克哈特、沃爾夫林為楷模。「我希望未來的莊園研究人員去撰寫藝術大家及其作品是如何在歷史中被欣賞的,而不是局限在某一個作品的起源和物質史。簡而言之,我希望這個研究機構的使命是增進審美與人文,而不是語文和考古。」
▲21 歲和 71 歲時的伯納德·貝倫森
憑藉對人文與審美的個性化視野、趣味和判斷力的養護,貝倫森意在對抗時代的淺薄風潮:「我們當前的世界充滿折磨、喧囂和躁動,它排斥閒暇、靜謐,容不得孤寂的智識追求和冥思,也敵視觀念的緩慢養成與個性風格的完善。」因此,在貝倫森的願景中,I Tatti莊園的首要使命就是營造一個充滿「閒暇」(leisure)和「靜謐」(tranquility)的智識院落。
貝倫森希望這個莊園裡的智識共同體及其人文精神能夠得到後世的尊重並被傳承下去。1965年文件中有一段措辭高傲而懇切的文字忠實寫照了他這一謙卑的希望:「我最大且最嚴正的希望,就是環繞著I Tatti莊園的任何一寸土地……都不得出賣。我希望這片土地的職司是抵制城市郊區的侵蝕,並培養自由的空間與距離。我提議,庭院中的林木和籬笆這些永久性元素不得隨意除掉。……我希望義大利未來的統治者對I Tatti莊園保持尊敬,對I Tatti莊園向稟賦優異的年輕人提供的智識援助保持尊敬,這些年輕人將從事那消耗了我整個生命的事業。」(該文件全文連結:http://itatti.harvard.edu/future-i-tatti)
▲I Tatti 莊園裡的翠柏
▲I Tatti 莊園裡的翠柏
▲I Tatti 莊園裡的翠柏
在貝倫森提及的「不得隨意拔除」的莊園林木中,有高大挺拔的「地中海柏樹」(cypressus sempervirens),這種樹木在託斯卡納莊園建築中被廣泛種植,古希臘人稱之為「κυπάρισσος」,拉丁文「cypressus」,古法文寫為「cipres」,最終演化為現代英文的「cypress」。這種樹木在地中海文明中承擔了非常特殊的含義,那就標定了靈魂世界的邊界,這層含義來自一個美麗的希臘傳說:阿波羅(Apollo)寵愛米西亞國王Telephus之子Cyparissus,Cyparissus因誤殺自己喜愛的鹿,悲痛不能自己,Apollo因此把他化為柏樹,因此柏樹成為誌哀植物,多在墓園栽植。柏拉圖最後一部長篇對話《法律篇》第一卷開章就是憑藉一條種植著柏樹並通往宙斯神殿的靜謐小路設定了這部神學—法學對話的基本場景。
「讓我們沿著這條路走下去,雅典客人,路邊的叢林中有很多高大美麗的柏樹,還有青翠的草坡,我們可以在裡面歇息、停留,打發這閒暇時光。」(柏拉圖,《法律篇》,第1卷,625c1-3)
古羅馬抒情詩人賀拉斯用優美的詩文見證了柏樹與死者國度的聯接(《頌歌》,2.12,「死亡即命運」),維吉爾也是用點綴著翠柏與流溪的草坡構想了「靈泊」世界的地理風景(維吉爾,《埃涅阿斯記》,第6卷)。「靈泊」,即「limbus」,拉丁文,意指「邊緣」,維吉爾以之為冥間世界,但丁將之改造為地獄外圍區域,從地獄判官米諾斯(Minos)的轄區移出,而成「limbo」,這是一塊不受獄內懲罰的特區,古代詩人、哲人以及異教政治偉人被安置此地,坐而論道,安度最後審判前的閒長時光。(但丁,《神曲·地獄篇》,第4歌)
▲羅馬詩人賀拉斯《頌歌》把柏樹與死者世界聯接在一起(本文作者藏書)
▲柏拉圖《法律篇》第一卷開篇設定了一條通往神殿的道路(本文作者藏書)
佛羅倫斯北郊的I Tatti莊園正是一處但丁筆下的「靈泊」,在主人伯納德·貝倫森的願景中,它遠離塵囂,毗鄰靈魂界域的邊緣,深知永恆世界的精神魅力,沉靜地散發著智識之光。
▋五.結語:人文的邊界地位
筆者供職的大學位於上海西南郊黃浦江北岸的一處荒原上,雖然屏蔽了東北方向十裡洋場的脂粉鉛華,但園內的景觀卻過於庸常,植被林木更是乏善可陳,最重要的是,校園裡似乎看不到柏樹,那種樹是植物世界的精靈,人文世界的路標,曾經引領柏拉圖漫步在通往神聖領域的小徑上。
▲左手持《蒂邁歐》、右手指向理念世界的柏拉圖提示著人文知識的邊界地位
《法律篇》中的道路、維吉爾—但丁的「靈泊」、文藝復興時期對完美個性與哲學救贖的渴望,以及貝倫森願景中的I Tatti莊園,所有這些都提示了居於塵世與永恆之間的人文知識的邊界性,這種知識的魅力,來源於它對靈魂世界的觀望,在驚鴻一瞥中,它看到了永恆國度的秘密和美麗。正像柏拉圖《理想國》篇尾那個夢一樣,復活的厄爾從來世的夢中醒來,回到人間講述記憶中彼岸的事情。所謂人文知識,在最後的意義上,大抵就是這種痴人說夢,用破碎的語言拼貼彼岸的理想圖案。
再來重溫一遍貝倫森先生對當代世界的那句判詞吧:
「【它】充滿折磨、喧囂和躁動,它排斥閒暇、靜謐,容不得孤寂的追求和冥思,也敵視觀念的緩慢養成與個性風格的完善。」
這種世界的可怕之處並不是它對人文知識的貶低,而是對人文知識的邊界性位置的模糊、剔除和徹底遺忘,其結果就是人文學者被深深地拘禁在塵世喧囂的各種折磨中而不自覺,遠離那條神聖的邊界,再也看不到邊界另一邊的神秘國度。所以,在這個以「祛魅」為榮耀的世界中,人文知識的首要使命就是守護那條橫亙在兩個國度之間的神聖界線。當貝倫森說「【I Tatti莊園】中的林木和籬笆這些永久性元素不得隨意除掉」的時候,他也許正是在警醒人文學者不要忘記那處邊界地帶,那才是他們的棲居之地。
—finis—
原標題:《佛羅倫斯 I Tatti 莊園和哈佛大學 I Tatti 文藝復興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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