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男友交往前我對突尼西亞這個小國算是一無所知,勉強了解它位於北非,那裡的人說阿拉伯語和法語,除此之外就沒了。
去年秋天急急忙忙去過一趟突尼西亞,參加一對朋友的婚禮。新郎官是本地土豪,我們結結實實地被困在海濱城市哈馬馬特,往來於酒店和婚禮場所之間。三日三夜的豪華慶祝,搞得我暈頭轉向,沒看見真實的突尼西亞,只見識了派對上「能歌善舞」的阿拉伯人。
今年夏天,我提議好好在突尼西亞行走一圈,對我來說這趟旅行意義非凡,我想知道我愛的人從小生長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的。他上學時走過的路、奔跑過的沙灘、逃學時躲竄的小食店、失意時坐過的那塊海邊的大石頭。我想領略一下輝煌的迦太基留下的痕跡,走過古羅馬作為勝者留下的廢墟。還想知道這個所謂在阿拉伯世界思想最開放的國家,唯一的一個民主國家,究竟如何應對政教分離,這個貌似「自由」的形象,是否能在阿拉伯世界延續下去。
男友18歲離開突尼西亞,拿了全市唯一幾個獎學金名額,朝西方世界走去,之後就沒再回來過。我們在倫敦相處的日子裡,我很難發覺他身上還有什麼突尼西亞人的痕跡。他家庭開放,爸爸是語言學家,70年代就來倫敦遊學,後畢業於美國密西根大學語言學碩士,之後回到突尼西亞,一直供職於政府教育部門,直到退休。我和他父親見面還沒到一會兒,他就繪聲繪色地跟我學起Cockney口音,講述七十年代他剛去倫敦時的樣子。後來他成為了這趟旅行的司機,我們三個憋在他空調不怎麼靈光的小破車裡,完成了十多天的公路旅行。
男友會識字了之後,就從他爸爸那一大柜子書中解放了思想,他從小就質疑神明的存在,靠閱讀推翻了宗教權威在他心裡的定義。作為一個無神論者,從未遵守過任何教義,家裡也沒有任何要求。大學畢業後,他得到了在倫敦的工作,規規矩矩在一家投行裡,一幹就是八年。在這期間他學會了不少西方人的玩意兒,從英國人禮貌到誇張的禮節禮儀,到歐洲人愛玩的極限運動、派對和音樂節。五光十色的金融業滿足了他很多幻想,也帶來了很多質疑。我們遇到的時候,都剛好在英國住了六年,相似的背景和疑慮,讓兩個異鄉人找到了許多認同和肯定。
第一站住在突尼西亞市的Sidi Bou Said,
這裡的房子全部藍白相間
白、藍、紫是這個城市的主色調
突尼西亞市隨處可見的海岸線
突尼西亞這個小國很有意思,國土面積很小,也就是中國河南省那麼大,人口一千一百多萬,還沒有北京市的人口多。它的地理位置其實很不錯,位於非洲大陸最北端,與義大利的西西里島隔海相望。內陸被夾在兩個大國阿爾及利亞和利比亞中間。突尼西亞是世界上少數匯集了沙漠、海灘、山林和古文明的國家之一。景色奇異,早期《星球大戰》的取景地就是突尼西亞。不過除了美景,這裡一直沒什麼顯赫的自然資源,歷來侵略者面對這小國的態度都相對平和(除了古羅馬),它的歷史跟中國相比一點也不複雜。
首都突尼西亞市是迦太基的發源地,據傳說,迦太基建於公元前814年,比對手羅馬的建立還早了60年。迦太基人很會做生意,利用半島優勢,很快成為富有的國度。希臘歷史學家阿庇安宣稱:「迦太基的權力比得上希臘,財富及得上波斯。」然而,這塊富裕的國度,卻一直是羅馬的眼中釘。
古羅馬人十分討厭迦太基人,兩者鬥爭不斷,勝出者卻不是迦太基人。公元前149年,第三次布匿戰爭使迦太基戰敗慘遭屠城,從此被夷為平地。羅馬人有多恨迦太基?戰敗後迦太基被夷為平地,並且用砂石和鹽覆蓋,羅馬人更在此之上建起了羅馬建築,試圖讓迦太基在歷史上從此消失!
當我站在突尼西亞市迦太基古城遺址中,看到那些滄桑殘破的斷壁殘桓,不禁有些憂傷。直到1807年,歷史學家才發現了迦太基古城,讓它重見天日。一座名城,整整消失了2000多年。腳下的那塊巖石下面曾經有一群人、一段文明,人類歷史又有多少個這樣的文明還被埋葬著。有多少民族,並沒有從帝國的餘暉中復生,而是從此就消失了。
現在能看到的迦太基遺蹟已經不多了
羅馬人留下的印跡比比皆是
突尼西亞歷史上第二個備受矚目的統治者,就是阿拉伯人了。如今我們看北非和中東,無論是埃及人、敘利亞人、約旦人都被視為「阿拉伯人」。可就突尼西亞這塊領土來說,最先生活在這裡的是柏柏爾人,即使到現在北非仍有數量不菲的說柏柏爾語的人口。坐在突尼西亞市咖啡廳,旁邊兩位突尼西亞少女搭訕,一個女孩說很喜歡我的紋身,她馬上也要紋一個,來紀念她柏柏爾人的血統和文化(柏柏爾女人尤其愛在面部和身體紋身)。她篤定自信的樣子,毫不掩飾一種隱匿的反叛。
是啊,阿拉伯人在歷史上並不是北非這塊土地的主人。639年阿拉伯人入侵埃及,並在北非大力傳播伊斯蘭教和阿拉伯文化,逐漸的,這片領土才被「阿拉伯化」,直到今天。《人類簡史》裡面對阿拉伯帝國有過很有趣的評價,作者認為:「阿拉伯帝國最成功的地方,就在於它創造出的帝國文化深受阿拉伯人的全新愛戴,即使原本的帝國早已崩潰,但是帝國文化仍然可以維持發展、傳播。」 阿拉伯帝國早已衰敗,1500年前阿拉伯人留下的影響,到今天仍然堅固。
途徑山頂上一個柏柏爾人的村子,只有六戶
而阿拉伯帝國曾有多強大,羅馬帝國曾經遭過三次大規模侵略,第一次侵略者是日耳曼蠻族,繼而是穆斯林,再來是北歐人(維京人)。第二次入侵不僅僅是領土的佔領,更有宗教的擴散。伊斯蘭教的傳播是從610年開始的,始祖默罕默德原來是一個阿拉伯商人,得到神的天啟後創立了伊斯蘭教。實際上,穆斯林也承認耶穌和耶穌之前的先知們是先知,但他們深信默罕默德是世上最後一位先知,而他將指領大家到達唯一的真主安拉。
默罕默德以武力徵服異教部落,活生生地創造了一個宗教,影響力到今天仍然強盛,這也是為什麼《人類簡史》的作家談起宗教統治中,提到對人民的控制,阿拉伯帝國是絕對成功的案例。默罕默德死後,他的信徒先是在波斯地區建立城邦,後來是東羅馬帝國的中東,緊接著是北非,一直殺到了西班牙。至今在西班牙南部,還保留著許多中世紀阿拉伯人的痕跡,男友曾經就說過,很遺憾,在西班牙的許多遺蹟保持得比北非完整。
聖城凱魯萬
凱魯萬的老城區是水洗色的
住在一個非常突尼西亞的民宿裡
我們到達聖城凱魯萬的那天,已經是黃昏。前一晚我們剛在突尼西亞市醉生夢死,去當地最流行的夜店場所歌舞昇平,各種穿著暴露的突尼西亞靚妹在豪華的夜店裡穿梭、舞蹈。下一秒,我們就到了聖城,男友提醒我穿一件保守一點的長衫,走在路上我倆也不能非常親暱了。
凱魯萬是一座古城,同時也是排名在麥加、麥地那和耶路撒冷之後的第四座重要的聖城。城內巷子極窄,所有的顏色都像被時間洗掉了一層,如水墨畫般。黃昏一刻,整個古城中傳來禱告聲貫徹全城,不知道為什麼我全身發緊,這裡遊客不多,古城內很安靜,伴隨著鳥叫聲,走在城裡覺得特別緊張,恍惚瞬間走進了《權力的遊戲》的現場。
這裡蒙頭的穆斯林女人很多,市中心的廣場上又出現不少穿著短裙的少女,我小心謹慎地拿起相機開始Vlog,不少廣場上踢球的小子們竟然都湊了過來,大家對我充滿好奇。在大街上轉了一圈,極有禮貌的包頭少女要求跟我合影,很顯然,在突尼西亞內陸人們對外國人的見識,遠遠沒有海岸線一代地區熟悉。因為缺乏對歐洲人更有吸引力的海灘,內陸的經濟沒那麼發達,人民相對保守。
晚上九點,看似娛樂活動並不豐富的凱魯萬市中心廣場,擠滿了老老少少。我也隨地坐在馬路牙子上,遠處的清真寺悠悠傳來念誦經文的身影,轉頭間我身邊坐了一個兩個三個當地少女,她們呲著一口大白牙衝我友好地笑著,試圖用殘破的英語與我搭訕。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不過都是地球公民,基因差異小於0.1%。
男友和爸爸
聖城凱魯萬大清真寺
在走訪了幾個古羅馬古蹟和清真寺之後,我問男友,500年內的建築,在突尼西亞還可以看什麼?他想了半天,沒想出來。伊斯蘭教的傳入在整個北非歷史上劃了一條分水嶺,阿拉伯人來之前,北非是親歐的,迦太基和羅馬帝國的文明現在還是這片土地上最值得驕傲的旅遊景點。阿拉伯人來之後,北非是親亞的,北非基督徒的破裂,伊斯蘭教的傳入,逐漸將歐洲視為異己。直到16世紀,歐洲人對北非的幹預越來越多,法國殖民者的到來,才讓這片土地又重新和歐洲劃上等號。
不過法國人來之前,突尼西亞在奧斯曼帝國的版圖下也呆了很久,土耳其手下強大的奧斯曼帝國幅員遼闊,曾經是世界上最大的帝國之一,在一戰期間完全解體,並被歐洲宰割。我行走在突尼西亞,卻看不到一點它的蹤影,人們似乎也不願意提起這段歷史。這讓我想到《穿越百年中東》的作者也試著在中東這片土地上尋找奧斯曼的足跡,卻發現大家懷念的是更遙遠的時代。
埃及人雖然已經說上阿拉伯語信仰了伊斯蘭教,卻以遙遠的異教法老文明為榮。在約旦和黎巴嫩,如同突尼西亞一樣,人們紀念的也是羅馬帝國的遺蹟。人們似乎不願意回憶奧斯曼這段歷史,即使它的影響根本不可分割,但也許這段被歐洲人視為野蠻文明的帝國,被歐洲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歷史,人們並不願記得。
老城區的巷子窄窄的,走起來格外愜意
如今的突尼西亞,已經從法國人手裡獨立了六十年。七年前他們發動了革命,扳倒了獨裁者本阿里,成為了阿拉伯國家中第一個實現民主的國家,被稱為阿拉伯之春。我在突尼西亞市的酒店裡好奇地觀看本地政治脫口秀,雖然一句話也聽不懂,但是嘴仗打得很激烈,據說可以隨意拿領導人開涮,看上去跟美國的脫口秀沒什麼兩樣。
要知道,作為一個穆斯林國家,能使政教分離,實現民主,是一件非常有突破意義的事情。全世界都在盯著革命後突尼西亞的變化,可惜的是,民主後的突尼西亞經濟並沒有好起來。本阿里雖然獨裁,但是非常親歐,對宗教也有打壓,其實在一定程度上壓制了少數宗教極端思想,本阿里執政的年代,女人包頭都是不允許的。如今自由來了,信仰和行為都不再受約束,開放了好的,也開放了未知。
2015年一場海邊的恐怖襲擊極大地挫傷了這個國家的元氣,這個被稱為歐洲後花園的美麗國家,其支柱產業旅遊業一下跌入谷底。我這次去的時候,已經是當年那場慘案發生3年後了,逐漸感到歐洲人的數量有所回升,旅遊業也在小心翼翼地興盛起來,當地人笑臉迎人,看到亞洲人尤其熱情。估計是曉得中國人有錢,走在熱門的海濱旅行城市哈馬馬特,可以清晰地聽小販認真用中文對我說:「你好,吃冰激凌嗎?」把我嚇一大跳。不過放心,若是想尋找一處冷門旅行地,突尼西亞還是好地方,行走十幾天,國人屈指可數。
本地人提起革命後的變化,根據年齡層的不同,態度也不盡相同。年輕人雖然得意於政體的改變,但是對於經濟的萎靡不振充滿悲觀情緒,許多人都想著如何搬去歐洲,而又談何容易。老一輩倒是有想念獨裁者本阿里的,起碼那時候經濟更加穩定,國家也沒有如今這樣舉棋不定。
入住的另一處民宿是旅居當地的法國人開設的
當地人喜歡把最好的景色留給逝者
也許確實是看膩了精緻的歐洲,但凡在景致完全不同的發展中國家走走,便覺得格外撩人,時刻都能賦予充足的靈感。住在突尼西亞的時候吃早餐,邂逅了一位馬爾他的詩人,讓我們去參加當地的詩歌朗誦會。我們去瞅了一眼,黃昏一刻,音樂人在悠閒地唱著歌,臺下坐著世界各地的詩人。走出門吃個冰激凌,太陽剛好落了,整個突尼西亞市有一層金色的濾鏡。也難怪Paul Klee等人跑來作畫,色彩真是這個國家的天賦。
發生在突尼西亞的故事還有很多,這次先記錄到這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