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繪歆齋主
本期編輯:趙浚豪
關於北京的各種回憶,其實說的都夠不夠了。再往多了念叨,你們也聽膩了,我們也說貧了。具有真正北京風骨的作品,近年來越發稀少,難得逮著一部,總得讓我們借事兒說說話。至於您是愛聽還是不愛聽,都隨便!說完了,日子還得過,但也就不像悶三兒那麼憋屈了。
《老炮兒》裡的江湖,《老炮兒》裡的語言,不知道你們看懂了多少,我想對於外地朋友來說,如果字幕裡沒加注釋,還是不容易弄明白的。其實北京孩子也差不多,八零後這一代,也許是最後一撥能從父輩那裡聽到真切故事的人。再往後,那就得各憑機緣造化,也許就像曉波一樣,不經歷過事情,就總覺得老爸說的這些「破事兒」約等於吹牛逼。
炮局胡同現狀
話說北京有個地方叫炮局胡同,從清末一直到日佔時期都是關押要犯的監獄所在地。1949年以後一度改為勞改局,因此後來進拘留所也被愛調侃的北京人戲稱為「進炮兒局」,說起來似乎還有幾分炫耀的含義。我沒深究過老炮兒和炮局之間的聯繫,但馮小剛認為曾經的老炮兒多多少都能扯上打架,打完架不可避免的也得「進炮兒局」,那姑且就認為「老炮兒」就是一幫老進炮兒局的人吧。
現如今說「老炮兒」,大多是指在某一行業浸淫日久的人(也不一定專指男性),甚至開始有了一絲讚許和褒義,但仍然不可用老炮兒稱呼自己的長輩。片子中最讓我驚喜的地方就是結尾部分忽然出現了一個搖滾老炮兒——唐朝樂隊的丁武。
像我個這年齡的人,您要是恭維一句老炮兒,我還真就接不住,因為做人做事沒到那個份兒上。北京話裡還有一個比較文雅,和「老炮兒」意思相近的詞「蒼孫」,馮導演的另外一部作品《非誠勿擾2》裡開篇就說:「蒼孫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1999年人藝復排茶館,馮遠徵飾松二爺
無論販夫走卒,親朋故舊,還是看似兇蠻的城管,以及影片裡的官二代小飛,見面兒都要客氣的稱呼一聲「六爺」,六爺身上也的確有北京人最具代表性的「爺勁兒」。當然這種「爺勁兒」也經常被外人所詬病,覺得你傲氣,覺得你看不起人,覺得你都混的吃糠咽菜了還不服軟。
但也就是這股「爺勁兒」,支撐了北京人的靈魂。這不叫傲氣而叫傲骨,這是全憑一口氣在的精氣神兒,就像《茶館》裡的松二爺,寧可自己餓著,也不能餓著黃鳥兒。你可以覺得他們可笑,但是他們覺得這樣活著才有滋味兒。電影裡的六爺也養了一隻鳥兒,提籠架鳥曾被視為北京的一個文化符號,這裡則是傳遞他與曉波父子親情的紐帶。
北京的爺文化,並非是傳說中因為常在天子腳下而養成的媚俗習氣。你官兒再大,錢再多,名兒再響,不按規矩辦事兒說話,到了我這一畝三分地兒我照樣不拿正眼珠兒看你。事實上除了坐在金鑾殿上的康熙爺、乾隆爺,更多的是胡同裡侃大山的膀兒爺,拉板兒車的板兒爺,連泥塑的玩意兒都叫「兔兒爺」。爺是一種相互的敬稱,一個「爺」字,傳遞的是彬彬有禮和友善親切,但又絕不是虛情假意,講究的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來而不往非禮也。
六爺的大號張學軍,看似平平常常,其實是個很有歷史感的名字。我們不了解管虎導演的原始設定,只從電影裡看,悶三兒對六爺說:「轉眼就奔六張兒了」,六爺自己也說,最反感電視裡動不動就「年過半百的老人」,那麼六爺和他那一撥老兄弟應該都在五十多歲,也就是和我們的父輩差不多的歲數。從歷史上看,「學軍學農學工」是那特殊的十年間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口號,即「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人民學解放軍」,這三個口號都是在1964年首先提出,也許這就是六爺出生的年份吧。
1970年代的北京
電影裡,六爺經常和兄弟們感嘆:「現在的人不同了」。那麼,在六爺他們年輕的時候,江湖是什麼樣的?
六爺的老哥們兒,現在看起來不免唏噓。除了一個隱約靠撈偏門兒發了點兒財的洋火兒,其他大多處於社會底層。很多新來北京的外地朋友大概會覺得,這就是你們北京人不上進,你們北京人吃不了苦,你們北京人人個個混成這樣,為什麼不能多給我們騰出生存空間?
北京有點兒像當年的美國,每一個有夢想的人都有權利來這裡追逐並且實現他們的夢想,但這並不代表你就有權利以追逐和實現夢想的名義顛覆別人的生活。
我們只是樂於沉湎在自己的世界和生活,卻要被迫服於別人強加的規則。堅持做自己的人,卻被新來的人對你堅守的規矩和文化嗤之以鼻,就像片子裡小飛和他那群二代朋友們一樣,開著車、嗅著蜜、掙著錢,仿佛江湖已經變成他們的了。
許晴飾演的話匣子對曉波說:「霞姨十六歲就看著你爸他們當年真牛逼的樣子,那會兒你爸猛起來,真特麼挺嚇人的」,隱約為我們勾勒出一個當年的江湖。
電視劇《夢開始的地方》老莫就餐場景
都說一九六零年代左右,北京年輕人分成大院兒子弟和平民兩派,其實大院兒自己也不是鐵板一塊,看看《與青春有關的日子》就知道,相互之間約起百十人茬架也是常事兒,只不過那會兒的人還講一些道義,茬架也有茬架的規矩,這一點電影裡悶三兒講的八九不離十。
我作為一個80年代生人,要說對這些事情多麼了解,那純屬於吹牛逼,有興趣的可以去找找當年四橫豎寫的《天殤》、《天祭》、《天爵》,以及《陽光燦爛的日子》、《夢開始的地方》、《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等影視作品來瞅瞅。
北京有幾個在當年非常著名的茬架「聖地」,電影裡把六爺的家放在了什剎海附近,也是寓意深遠。看六爺聽著袁闊成《三國演義》溜著冰的好身手,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沒少在後海的冰場裡茬冰打架拍婆子。《夢開始的地方》這部電視劇裡也有相關的情節,甚至可以說,電視劇裡的那一批人,或者《陽光燦爛的日子》的馬小軍他們哥兒幾個,老了以後就成了六爺。
電影裡的六爺最後穿上了將校呢,祭出了父輩繳獲的日本戰刀,騎著二八自行車,這些都是當年出去茬架的標誌性打扮。年輕時候的他和悶三兒、燈罩兒等人,就是穿著這一身戰鬥裝備不打不相識,逐漸用鮮血和青春凝成了牢不可破的友誼。
電影《頑主》劇照
老炮兒這一代人,年輕的時候都被稱作頑主。這個詞曾經隨著王朔的小說和那部永不磨滅的經典電影流傳一時。像頑主這類人,其實全國各地都有,但就像糖蒜廣播裡那期有關頑主的節目中,扭機道哥所說:「頑主就是代表著北京,代表著一種北京的精神。」那一代人,已經成為前商品化時代最後殘存的符號。
按照六爺的歲數推算,其實在當年北京城頑主最風起雲湧的時代,他們還是跟在後面玩鬧的「小崽兒」,六爺這代人最好的時光,應該是在70-80年代,因為青春、熱血、膽兒大,同時又不為主流社會所容(六爺的一幫兄弟大多沒有正式工作),他們在少年時代急公好義,在青年時代趕上了改革開放最早的大潮。
據說劉樺飾演的燈罩兒在人物設定上還有一段前史:燈罩是改革開放後最先富裕起來的那批人,曾經股票期貨什麼都敢幹,後來賠的什麼都沒有了,就借住了六哥家的一間屋子。齋主家裡也有這麼一位姨夫,我媽曾經說,他要是順順噹噹的混,現在怎麼也能混到中國福布斯前100裡面去,可惜後面天不遂人願。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現在最為人熟知的(其實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北京頑主,應該是小混蛋周長利。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你只能在一些影視作品裡影影綽綽的發現他的影像,譬如《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王朔親自飾演的角色的原型,《血色浪漫》裡也有或多或少的映射。
作為一個80後的我,小混蛋這個名字只是作為一種遙遠的傳說存在。後來很多人借用小混蛋時代的人和事兒為自己揚名,那都純屬於玩兒鬧,90年代之後逐漸看明白的人們都忙著轉身賺錢了,誰再喊打喊殺那就是別人眼裡的傻逼。
有人說,北京的頑主就等同於流氓,這一點是世人嚴重的誤解。頑主確實是非常具有反抗精神,但絕非沒有規則。據曾在小混蛋身邊一起出生入死的邊作君回憶,當年北京的混混兒們曾經聯手制定了幾條規矩:第一、不欺負好學生;第二、茬架不許追到家裡去,不報復傷害家人;第三、佛爺跳槽必須經過頑主;第四、不抬人(即出賣朋友)。盜亦有道,這幾條為後來周長利一統南北城奠定了共同的行為道德基礎。
這裡稍稍解釋一下「佛爺」,佛爺其實就是現在所說的小偷,佛爺只負責幹活兒,但不管打架。電影剛開始,一個佛爺剛乾完活兒就讓六爺碰見了,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小設計,在當年頑主和佛爺屬於互相依靠。在六爺那一輩人看來,你做佛爺是迫於生計,但要盜亦有道,錢拿走了身份證得給人寄回去,這叫規矩。
管虎導演生於1968年,從他們這代人角度看電影裡的六爺,就像六爺他們看著小混蛋周長利。在這些老哥哥風起雲湧的時候,對他們有著不亞於現在這些韓星粉絲的崇拜。在這些老哥哥退出江湖甚至落難的歲月,也以這樣一部電影,祭奠了這個遠去的殘存江湖。
《老炮兒》具有著大量北京文化元素,最重要的就是北京的方言。
電影很貼心的把所有方言後面都用括號標註,雖然有的意思其實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但總算是為不太熟悉北京的觀眾提供了一些方便。雖然為了票房,片子裡違和的加入了吳亦凡、白舉綱、TFBoys,也不想吐槽李易峰的北京口音,他已經盡力了。
許晴飾演的話匣子,應該是為這部男人氣息十足的電影裡注入了一抹風韻,這種角色對許晴而言太得心應手不過,用六爺的話來說,透著北京丫頭那股機靈勁兒。
「傍家兒」
六爺和話匣子的關係,按照北京話來說,就叫傍肩兒,也寫作「傍家兒」或者「傍尖兒」,其實就是指「關係親密的,相好的」之意。可以說某男是某女的「傍家兒」,也可以說某女是某男的「傍家兒」。「尖果兒」
而像話匣子這樣的姑娘,北京話裡稱為「尖果兒」,「果兒」就是「姑娘」,「尖果兒」就是「漂亮姑娘」,這個詞的出處應該是來自於更早期江湖黑話,後來成為一代人的常用語,現在一般改用蜜或者大蜜來稱呼姑娘了。「您和怹」
電影開頭和結尾各有一次問路,六爺的處理方式非常有老一輩北京人的特點。現如今走在胡同裡要是不認識路,看見上了年歲的大爺大媽,客客氣氣的先把「您」加上再問事兒,保證跟你說的又準確又細緻。但現如今很多年輕人不僅不會說「您」,甚至還會覺得這個詞過於客氣,至於那個敬語的第三人稱「怹」,大概也只能在郭德綱的相聲裡聽過了吧。不知道你們的父母從小是怎麼教育孩子的,反正我們家的家教是,不可以對長輩「你我他仨」。「一張、一噸和一本」
騎三輪車的胡同遊向六爺炫耀,拉一次客人一趟一張,一張指的就是100元。六爺回了句:「一趟一噸我特麼也不拉」,一噸就是1000元,還有「一本」,指的是10000元,八九十年代那會兒很流行。
「夜麼虎子」
電影裡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其實是導演管虎的父親,已經93歲的老演員管宗祥先生。六爺第一次在銀錠橋邊兒上給老爺子點菸的時候,老爺子提到一個「夜麼虎子」,其實就是老北京話裡的蝙蝠,也是一種喜好夜生活的動物,調侃後海酒吧街這群夜裡歡兒的人們。
泡澡
悶三兒從號兒裡(也是一句北京話,就是看守所)出來後,燈罩兒提議去泡個澡去去晦氣。過去北京人多住平房,洗澡並不像現如今那樣容易。如果住在機關大院裡的人,會憑澡票兒去單位的公共澡堂,澡票兒甚至是當年的一樣緊俏物件兒。而住在胡同平房裡的人,最愛去的地方就是那種以泡池子為主的大澡堂子,在電影《洗澡》裡對這種生活多有表現,現如今北京也只剩清華池等寥寥幾家。
「門兒清」
六爺第一次去車庫,對小飛說:「我有朋友在修理廠幹過,補個漆的事兒,多少錢,我門兒清」,門兒清的意思就是清楚、明白、了解,隱含著(對方)別蒙我的意思,麻將裡也有個術語叫門清,不知道是不是從這裡引申過來的。
前面說,和北京有關的電影電視劇,現而今是越來越少,但畢竟還是曾經拍出了一些精品。如果大家看完《老炮兒》,對北京過去的歲月還有興趣,可以戳下面的帖子看看我們的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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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爺混得不好,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在他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兒上,大家還都能賣個面子。但是出了這一方小世界,他就成了「孫子」、「傻逼」,連曉波的同學都能指著他說「你丫你丫」。
六爺的兄弟裡也有混的好的,有的當官有的經商,但是六爺就想按照自己那一套活著。咱倆是兄弟,你迫於無奈背離了原有的生活方式,我不怪你,但是你要是反過來覺得我是傻逼,我也不尿你。都說北京人傲,傲也就傲在了這一點上。
其實很多大院子弟,在改革開放以後都混的不錯,有叔叔大爺們罩著,無論怎樣也能混個盆滿缽滿。六爺其實一直沒長大,沒能成為社會上混得開的那些「大人」,他一直活在年輕時候的熱血記憶裡。六爺不是黑社會,頑主茬架只是為了口氣,像電影裡小飛的爸爸,那才是真正的黑社會,什麼事情都幹,只是通過手套代理。
當六爺他們第一次去車庫講規矩的時候,話音剛落便嘲笑的聲音四起,我的心也像被揪了一把似的疼。被無情嘲弄的六爺,和北京曾經引以為傲的那些理兒和規矩,放佛都是那麼不合時宜。他們在人們心裡,其實早已灰飛煙滅塵埃落定,我們只不過是想多抓住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