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坐在他們家的院子裡洗衣服,她的肚子像一口鍋一樣覆蓋在她的身上,腿腫得老粗,腳也腫得像兩個白胖的豬蹄,自己的鞋子都穿不進去,一天到晚趿拉著丈夫周金生的一雙舊拖鞋。
她的肚子太大了,即使坐了一個高的板凳,還是擠得難受,所以,洗上一小會兒,她就要雙手按著膝蓋,艱難地站起來,長長地吸一口氣,在院子裡溜達幾步。
院子不小,但種滿了棗樹,只留了正房中間屋門到大門之間的一條兩米來寬的小路。
住在這裡,就像住在樹林子裡一樣。夏天,蔭涼倒是不少,可樹多,把院子遮擋得嚴嚴實實,連風都刮不進屋,悶熱。
沒有特殊情況,她很少出去,每天,只能在院子裡溜達。她像一隻笨重的大鵝一樣,走路一擺一擺的。順著那條棗樹的林蔭小道,從屋門擺到大門,再擺回去,要麼,就從這棵棗樹,擺到那棵棗樹。
「真她奶奶的,像坐監牢獄一樣!」
「好在,總算快坐到頭了!」她低頭瞅瞅自己碩大的肚子。
這個家,只是他們臨時的家。
她和丈夫是來這裡躲計劃生育的。
李鳳和丈夫周金生,已經生了兩個閨女,大的叫周春想六歲了,二閨女周夏想三歲,現在肚子裡懷的是老三。
第三胎算是超生了,村裡大喇叭天天喊,一批又一批的婦女被拉著去鄉裡做絕育手術。當然,去做絕育手術的婦女,幾乎都已經生了兒子,也有極少數是還沒有生出兒子的,像李鳳一樣,有兩個女兒,或者三個甚至四個女兒。
李鳳無論如何是不能做手術的,他們家只有倆丫頭,周金生家在村裡是獨門小戶,三代單傳,哪能就這麼心甘情願地去做手術,必須要生出一個兒子來才行。
周金生她娘,一個乾瘦的老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是一個非常剛烈、能幹的人,一個人拉扯著一兒一女長大成人,給周家延續香火,是她一輩子的使命。
兒媳婦李鳳連著生了倆丫頭,計劃生育又鬧得歡,老太太先就坐不住了。
「就是砸鍋賣鐵,孫子也得要!」
當然,周金生和李鳳,也想要兒子。在他們的思想裡,兒子才是家裡的頂梁柱,沒兒子,是不行的!
李鳳一懷三胎,一家人是又喜又急。
如果在家裡,萬一被發現懷了孕,硬拉著去做流產,那可就麻煩了。畢竟已經有前車之鑑,前不久,鄰村有一家,懷孕六個多月,沒躲沒藏,被發現了,最終還是被拉去做了流產,聽說,流下來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孩兒,一家子都快哭死了,後悔的不行。
周金生她娘說:「不行!你們出去躲躲吧!在家裡總是不放心!」
可是去哪裡躲呢?李鳳的娘家、周金生的妹妹家,這是最近的親戚,但都離著不過三村五裡,不知道哪天,就被發現了,也不行啊。
想來想去,周金生他娘想到了自己的娘家,自己的娘家在二十裡地以外,本村的人,極少有人去那麼遠的地方,在那裡人生地不熟,不擔心被人告密,也被鄉裡抓不到。安全。
就這樣,周金生帶著李鳳,來到了二十裡地以外的,周金生姥姥家門上躲藏。
那時候,周金生的姥姥姥爺,早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們來躲藏,也不是一天兩天,表哥家裡人多,總跟人家在一起住,也不方便。
表哥把他們夫妻安置在一處閒房子裡。
閒房子在巷子深處,那房子已經多年沒人住了,種滿了棗樹,院子裡插腳不下。
周金生和表哥,把那個院子,簡單收拾了一下,又收拾出來兩間屋子住人,就和李鳳搬了進去。
她是來躲計劃生育的,即便是離自己村子遠,也不能亂跑,一來怕萬一走漏了風聲,二來太招搖,也擔心給親戚添麻煩。
於是,李鳳每天就藏在這個院子裡。不敢出門。
周金生呢,平時就跟著村裡的蓋房班,去幹活兒,蓋房班裡沒事兒,就幫著表哥家種種莊稼。
李鳳在這個憋屈的房子裡住著,不能出門。每天,周金生一走,就從外面把大門給她鎖上。
偶爾,表嫂沒事兒,會來家裡坐坐,她總算是見著人了。
從她四個來月,顯懷開時,一晃,李鳳已經在這裡躲了四個月了。
她惦記著春想和夏想,特別是夏想,才三歲,在家裡時,睡覺要和她鑽一個被窩,現在跟著奶奶,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
臨走時,她千叮嚀萬囑咐,讓婆婆給夏想每天吃一個雞蛋,也不知道,婆婆會不會給孩子吃。周金生他娘這個人,能幹,但不懂得疼孩子,也許是,不喜歡孫女的原因吧!平時,李鳳給孩子煮個雞蛋吃,周金生她娘就撇嘴:「慣的!還吃雞蛋!那時候的孩子,哪有吃雞蛋的!」
「唉!為了生兒子!沒辦法,但閨女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想想這麼小,就扔下連看都看不見,也是於心不忍。」
表嫂說,看你這胎氣兒,應該是生小子!
李鳳心裡,天天七上八下的,她盼著生小子,又怕是個丫頭,萬一再是個丫頭,可怎麼辦?
所以,當表嫂一跟她說,看胎氣兒像生小子的樣子,她心裡就透亮多了,像夏天喝了一口井拔的涼水,甭提多舒坦了。
但轉念,她又嘀咕:我生春想夏想時,也是腿腫,只是那倆都是懷到六個月,就不腫了,這個都八個多月了,還腫!
表嫂說,她的肚子是尖的,尖肚子就是生小子。
她看看自己的肚子,一會兒看著像尖的,心裡很興奮,但再仔細瞅瞅,又覺得像圓的,就會失落半天。
心裡天天提心弔膽的。
掰著手指頭算日子,終於,到了預產期。
那時候生孩子也不上醫院,都在自己家裡,在村裡找個有接生經驗的老人,就在自家炕上生。
那天早上,李鳳肚子開始疼,周金生的表嫂,過來守著,周金生的表哥,騎上自行車就去接周金生他娘了。
沒到中午,表哥便把周金生他娘接了回來,老太太挎著一個小包袱,包袱裡都是她一針一線給孫子縫的小衣服、夾被子,還用舊棉布,扯了一些乾淨柔軟的尿布。
周金生他娘很興奮,她總有感覺,前頭生了倆閨女,這一胎該是小子了,她自己也掐算過,按懷孕的時間來算,是小子的面兒也大。
又聽表嫂說了看胎氣兒像是小子的話,心裡就更喜了,馬上就要有孫子了,能不喜嗎?
但她心裡還是怕,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到了傍晚的時候,斷斷續續折騰了一天的李鳳,肚子疼的厲害,一陣連著一陣,疼痛不止。
村裡的接生婆也來了,表嫂燒了一大鍋開水。
李鳳的羊水已經破了。
幾個女人在屋子裡,忙活著。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
周金生的娘,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祖宗保佑祖宗保佑,保佑我們家這一胎生個小子。
李鳳疼得死去活來,聽著婆婆在地下小聲禱告,心裡很不是滋味,縱使她自己也是千萬般地想要兒子,但是看到婆婆如此這般,也是錐心的痛!
「孩子的頭,已經冒出來了。」
「頭髮真強!又黑又密實!」
「快使勁兒,再使一把勁兒,孩子就出來了!」
周金生搓著手在外屋走來走去緊張地等待。
突然,孩子「哇」得一聲哭,聲音嘹亮。
「好傢夥,這孩子,真壯呀!這麼大聲兒!」這是接生婆的聲音。
緊接著,周金生他娘,趕緊湊過去,扒開了孩子的兩腿。她的雙眼,在孩子的兩腿之間搜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