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冬至,家鄉家家戶戶都釀酒。而我,以奶奶的自釀酒為至佳。箇中緣由,概莫於愛。
家鄉的冬至,天已經很冷了,總是離不開被窩。睡夢中,已聞到了糯米的香氣,也不用著急起床,慢慢等身體醒來,一切都溫暖而安寧。等洗簌畢,奶奶已經裝好了滿滿的一碗糯米飯。釀酒用的糯米飯,晶瑩剔透、粒粒分明,單獨吃起來飯香濃鬱,但不免有些太幹了,難於咀嚼。還是奶奶最懂我——不消問,早早就備好了和糯米一起蒸熟的番薯,我拿鐵勺在大碗裡將番薯碾成泥,和米飯拌在一起。糯米的香氣、番薯的甘甜,再配上一碟豬油炒好的鹹蘿蔔乾,熱騰騰得吃上一大碗,整個冬天仿佛都不會再覺得寒冷。
釀酒的糯米是前夜就泡起來的,不常用到的大木桶也早早洗淨晾乾。天蒙蒙亮,奶奶就開始蒸糯米飯了,竹篩瀝乾了水,等待上籠。每篩的米蒸透所需用時,因上木桶的先後不同,奶奶自有拿捏。大木桶漸漸裝滿了,木蓋子也蓋不下了,奶奶就換來竹製的錐鬥。直到浸泡的米都蒸至需要的成熟度,爺爺和父親小心翼翼的將整桶糯米飯抬至奶奶備好的大米籮裡,將飯攤開來晾涼。熱氣在木屋裡漫開,屋瓦仿佛也排出了一口長長的濁氣,梁柱也點溼潤,露出本色,歲月也嫋嫋娜娜起來。木桶下鋪著的細竹墊子上殘餘的飯粒總是最吸引我的注意,總是忍不住往嘴裡塞,仿佛那竹子紋理的美好和香味也一同沁入胃裡,整個人都清爽起來。等米飯涼透的功夫,奶奶一刻也沒閒著——一頭小心翼翼地給大酒缸裡舀靜過的山泉水,一頭默默祝禱。等裝滿了適量的水,又倒入適量的紅曲米,最後關鍵的一步,奶奶用手感受糯米的溫度,憑感覺將糯米放入大缸裡。然後,一切都交給時間。
奶奶釀的酒絕大部分都是家庭自用。最多的時候,奶奶在冬至這一天,要釀上三四缸的酒,以備來年一整年待客的用度和燒菜需要的配給。當然,還有盈餘用作陳釀和對我和妹妹的獎勵。所以,每一年糯米的用量和糯稻的種植面積都是在奶奶和父親的計算中,甚或哪塊田用於種植糯稻都精打細算過了。
奶奶的米酒,鄉裡極有口碑。嘗過奶奶釀的酒的人,沒有不誇好的,尤以分裝入壇,封好陳上兩三年的為最佳。但是,往往不到那個時候,都已經被酒蟲們纏著喝光了。一般有人饞酒來要,奶奶也少駁的。依她看來,酒本來就是興致之物。
奶奶常說,酒是天時地利,自然饋贈。而長大的我,卻堅持認為——除此之外,必不可少的是我們家的「人和」。釀酒人的心境,說起來玄乎,但是卻紮實落到每個步驟裡、每一處細節中。淡定從容,不與天地爭時;心平氣和,不與四時爭氣;寬容慈和,不與人較輸贏;至誠淳樸,享受欲望不屈服……我時常想像——奶奶那布滿歲月痕跡的雙手,如撫摸嬰兒般握住的每一塊糯米都是喜悅的,就像她不爭而感恩的心;蒸米時爐膛裡的火,就像她即使經歷無數苦難卻對生活恆久不變的熱情;最長用於分享的糯米飯,就像她愛物而不藏私,爽朗大方的性格……這一切交融在一起,就是綿遠悠長和溫暖的代名詞。
一盅冽冽的米酒,可以醇香一整晚的餐桌。而一碗青澀的甜酒釀,是奶奶給童年的我們最好的獎勵。米落酒缸後三四日,就是酒釀最香甜的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和妹妹就醉心在酒釀裡了,以致長大後,我們都對米酒有天然的親近。因為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們就因為吃多了酒釀醉過,尤其是妹妹,三四歲光景就喝多了酒釀,紅撲撲著臉睡了整整半日。
溫暖的午後陽光,孩子的奶氣,淡淡的酒香,那該是童年裡多麼夢幻的一個午後。以致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看著妹妹臉上的笑渦,我都能想起那個冬天的暖陽,想起一家人釀酒忙忙碌碌的身影,想起那時酒釀的甜味和香氣,想起那個漫長而倏忽而過的下午,想起整個美好天真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