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玖月藍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們一家四口留在深圳,不但沒有過年的氣氛,還過得七零八落的。
老公張元跟朋友出去喝酒了,大兒子天浩找同學了,小女兒在隔壁鄰居家找小夥伴玩,剩下我一個人在家,百無聊賴看著電視。
眼看時針已經快到九了,一個個還沒有回家的跡象,胸口悶悶的,我眯著眼睛昏昏欲睡。
迷糊中我被門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砰一聲巨響,門被滿身酒氣的張元一腳踢開。我彈坐起來,憋了整晚的那句「終於捨得回來了」,還沒說出口。
他喘著粗氣蹦出一句:天浩!天浩!他在摩託車上摔下來,撞傷腦部,交警通知馬上去醫院!
我頓時如五雷轟頂,全身發麻腿站不起來,在張元的攙扶下踉踉蹌蹌打車衝向醫院。
一路上我們側臉各自望向窗外,卻不由自主地緊握彼此的手。許久都沒有過肢體接觸的兩人,在這樣著急忙慌的時刻,居然找回一絲曾經相互依偎的感覺。
到醫院交警已經等著我們,天浩還在搶救室,尚未脫離生命危險。
原來天浩和兩個同學出去兜風,摩託車上三個人都沒有戴頭盔,在飛速行駛中前輪突然爆胎,三個男孩人車分離飛了出去。天浩坐中間傷得最重,後腦勺直接著地,當場昏迷,其他兩位同學都是皮外傷。
一小時後天浩從搶救室出來,我們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看著他被送進重症監護室。
醫生說,天浩因為重型顱腦損傷,經全力搶救仍昏迷不醒,如今只能通過呼吸機維持生命,等他恢復意識才能做開顱手術。我們茫然失措,到處打電話籌錢,做好隨時手術的準備。
那一晚我守在ICU門口,聽著秒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像一把錐子,一下又一下重重敲打在我心上。
等了一天一夜,才允許探望,看著我養育了17年的心肝寶貝,頭纏滿紗布,慘白的小臉,乾裂的嘴唇,滿身的管子。這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畫面,現在真真切切在我眼前,我顫抖著雙手幫他抹去眼角殘留的淚珠,止不住淚如雨下。
我每天都在祈禱,盼望著奇蹟發生,可惜上天沒有眷顧我們。
在ICU堅持了十天,我們欠下近20萬的醫藥費,而天浩卻沒給我留下一句話,就這樣離去。
我抱著他冰冷的身體,流盡了一生的眼淚,什麼叫白髮人送黑髮人,那感覺入心入骨。
天浩走後,我的心,跟我的婚姻一樣,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兩人原本就疏離的感情,伴著如此窘境,夫妻之間的聯結越來越少。我不敢讓自己停下來,沒日沒夜地投入製衣廠的工作中,除此之外便將心思放在小女兒身上,忙得像陀螺。
只有在夜深人靜閒下來時,我才腫著雙眼獨自哀嘆,往事回憶一幕幕在腦海翻滾。
我有五姐弟,父親早逝,家境貧寒,作為老大的我早早就出來打工。20歲那年遇上同在深圳打工的張元,那時候他桀驁不羈的氣質吸引了我,沒多久我們就同居領了證。
在工廠打拼了兩年還是窮得叮噹響,我們決定自己出來做點小生意,和他兄弟幾個湊錢開了個服裝加工的小作坊,男人們負責跑業務拉訂單,我和小姑子守著縫紉機趕製加工服裝。
23歲那年,天浩出生了,他就像是我們的福星。隨著他的到來,我們的小作坊漸漸規模大了起來,變成像模像樣的製衣廠。生意好的時候,我們和三十個工人晚上加班加點趕訂單。
生活漸漸有了起色,沒幾年我又生下小女兒,在老家蓋了一座小洋房。
太過安逸的生活,總是容易讓人懈怠。
製衣廠穩定下來,張元不用到處奔波了。天性愛玩的他開始整天邀約朋友出去喝酒玩樂,還迷上了打麻將,每次我勸阻他,他都辯解只是小賭怡情,生活壓力大得放鬆放鬆。
他在外儼然一個暴發戶的模樣,而我整天埋頭於家庭瑣事,照顧孩子,給工人煮飯,無暇顧及不著家的丈夫。
直到天浩出車禍的前幾天,追債人的電話打到我這來,我才知道,原來張元這幾年連滾帶利在外欠下四十萬的賭債,可他還叼根煙一臉輕鬆道:不用大驚小怪,老子出來混二十幾年了,這點錢怕什麼!老子過幾天就能翻本贏回來!
天浩剛好從技校回來,聽到了我們的爭執。
懂事的他,這幾年也看不慣張元好吃懶做的醜相,小小少年心中積蓄的不滿終於爆發,他把書包扔下,扯著嗓子指責張元:你說得輕鬆,我媽要熬多少夜班,低頭縫多少針,才能攢下的辛苦錢。你眼睛一閉就把它當紙一樣揮灑出去,你體諒過我媽嗎?!
張元的父輩權威受到挑戰,氣急敗壞:你這小子吃我的穿我的,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育我!現在翅膀硬了學會頂嘴了是吧?!等你賺錢比我多了再來說話!
在我看來,天浩叛逆的性格,骨子裡跟他爸爸一樣。
爭吵之間,張元扇了他一巴掌,隨之天浩慪氣衝進房間,張元罵罵咧咧出門喝酒,剩下我無奈獨坐。
夫妻間淡漠的感情、還不清的賭債、父子的爭吵,像是一座座大山,壓著我們這個隨風飄搖的小家,隨時都會崩塌。
本應開心的年夜飯,父子倆又因為瑣事拌了幾句嘴,天浩氣鼓鼓說去找同學散心,沒想到這一走便是永別。
此後我對張元深感怨恨,若不是他欠下賭債不知悔改,天浩就不會跟他爭吵,也就沒有那晚的衝動出走,我也不會因此失去孩子。
張元也因此消沉了一陣,但沒多久他就像換了個人,仿佛意識到了因為自己帶來的後果,他終於不再隨意揮霍,回歸家庭,甚至賣力奔走經營製衣廠。
這讓我看到了婚姻繼續的希望,天浩走後半年,我慢慢走出傷痛,和悔改的張元重新開始新生活。
我40歲生日那天,張元居然還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平時從來不進廚房的他,表現讓我大吃一驚。
我開心地夾起一塊肉,正要張嘴,他笑眯眯地說: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女兒一個人實在太孤獨了!
這句話讓我剛升起的喜悅心情,像那塊剛要入口的五花肉,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拉下臉說:原來無事獻殷勤真沒什麼好事,現在我們這境況你居然還有心思生孩子。天浩才走半年,我已經是高齡產婦了,而且我們還欠一屁股的債!
張元不顧我的埋怨笑著說:哎!你真是老古董,現在的人40幾歲生小孩根本不算什麼難事。你才剛40,年輕著呢!
他這話我可不愛聽了,當年兩個孩子都是剖腹產,簡直要了我的老命,常年熬夜的身體本來就沒修復好,現在身上各種腰椎頸椎老毛病。要再生個孩子,簡直就是拿命去搏。
他滔滔不絕接著說:「錢的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媽早就給我算過命,老子財運子女運都很好,只要有兒子庇佑,那錢財自然滾滾來了!」
我這終於是聽出來了,說到底他還是想要個兒子。想起來天浩剛出生那會,張元確實開心了一段時間,但是他很快發現帶孩子麻煩,就各種嫌事兒多,把孩子丟給我了。
就這樣他提了幾次生小孩的事,我們都不歡而散。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感情,又在此刻轟然倒塌。
就這樣僵持著,我們的感情降到冰點。張元見我如此堅決,最後扔下一句話:「我告訴你,你就是四十也得生,五十也得生!要是死活不生,那就給老子拿20萬出來,夫債婦還,天經地義!」
眼前這個攜手二十年的男人,終於把他披著的外衣都脫光。張元又重新回到之前花天酒地的狀態,對這個家和我都不聞不問。
這個世界上的任何靈魂,都是半人半鬼,湊得太近,誰都沒法看,他讓我徹底理解了這句話。
我有了想離開的衝動,可是沒有錢的我帶著年幼的女兒,又能去哪裡呢?
以前我從不管錢,都是張元手握財政大權,可現在他家裡不管,廠裡也不怎麼管了,不善理財的我硬著頭皮開始學著攢錢。為了早點還清債務,我沒日沒夜地加班。
張元保持著神出鬼沒的節奏,我們已經是貌合神離的夫妻。
難得有天晚上早收工,我正準備上床休息,突然張元打來了視頻通話,我有些疑惑,幾天不出現的人,現在又搞什麼么蛾子。
接通電話,模糊中看見一個男人光著膀子,兩手背在後面蹲在地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手機一下懟到他面前,只聽手機傳來一聲怒吼:「快說!」一隻腳伸出來狠狠踢了他一下。
這時候我才看清蹲著的正是張元,腫脹的嘴唇沾滿血絲,他帶著哭腔說:老婆,快給他們轉錢,救救我!我快被打死了!
我心頭一緊,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張元又被一個巴掌扇過去,隨後視頻被掛斷了。過了一會,一條微信發了過來還附上了銀行帳號:你老公欠的債,他說你會還,限你3天之內轉10萬過來!不然我們整死他!
一想起他還不完的債和填不完的坑,我就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想起他被人打得嗷嗷叫的畫面,我又止不住地心疼。
我還是決定救他,可我一時半會拿不出這麼多錢,我把親戚好友的電話都打遍了,張元爛賭臭名遠揚,大家都躲得遠遠的。
無奈之下我只好去問婆婆,誰知剛跟她說完情況,那些人發過來一段視頻,婆婆看到被打得一動不動的張元,當場就暈了過去!
孤立無援的我心急如焚,眼看三天的期限馬上就要到了,我只湊了五萬塊錢。
在家裡如坐針氈的我,接到了派出所電話,拎著錢就衝了出去。
在派出所見到了被解救出來的張元一身狼狽,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原來前幾天約張元,說有個新開的地方,讓他們過去湊個人氣。鬼迷心竅的張元約了幾個狐朋狗友屁顛屁顛過去,誰知道是一場騙局。
幸好有一個人偷偷逃出去報了警,他們才被解救出來。
張元本以為我不會救他,知道我湊了五萬塊,他淚涕橫流跪下來跟我發誓,說他以後一定不再沾賭了,還自打耳光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後一定好好對我。
看著他的臉,我過往的付出一幕幕閃現,整整二十年的青春,他揮霍時我忍,他落難時我救,我仁至義盡,可他卻讓我活得不像自己。
有時候乾脆地承認這二十年浪費掉了,反倒能讓人生輕鬆一點,雖然覺悟得有點遲,但從此刻開始我要做就算哭也有底氣的女人。
之後,四十歲的我堅決離了婚,帶著女兒在弟媳的烘焙工作室當學徒,靠誰都不如靠自己,這種走在人生正路上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