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盛在皇后區距離曼哈頓坐地鐵40多分鐘，滿街的中文招牌和華人面孔。法拉盛40路(40th Road)，這是一條只有400米的小街，普通的就像某個中國城鎮，街邊20幢樓幾乎全是1980或90年代的三、四層建築，老舊的建築像極了這裡單調乏味的生活。
在這裡，除了翻倒的水果木箱和塞得過滿的垃圾袋以外，還站著眾多的按摩院的女人們。她們大多數年紀在30到50歲之間，不管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到了美國，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開始從事這一行，背後都有著一段各自曲折的經歷。就在這裡，曾經有一個名叫宋揚的按摩女為了躲避警察的逮捕從某棟樓上墜下，她的故事至今令人唏噓不已。
那場事故的女主叫宋揚，人們都管她叫Cici。她出生在中國東北遼寧省一個偏遠的村子裡，19歲那年，她搬到了家鄉以南2200英裡外的塞班島，那是美國自由邦北馬裡亞納群島中的最大島。在那裡，她做著服裝女工，用了6個月時間還清了家裡供她出國欠下的錢。2000年塞班服裝行業的規模開始縮減，宋揚於是離開了這個行業，成為了島上餐廳的一名服務生。在27歲那年，她嫁給了一個67歲的離過婚、有孩子的美籍越南華裔。2006年，夫婦倆在塞班開了一家小小的越南餐廳，生意很好，於是他們又開了第二家店，第二家店規模很大，有150張桌，宋揚的老公負責廚房，她則負責大堂。弟弟宋海高中畢業後也來了塞班，和朋友一起開了一家美甲紋身店。在一張相片中，他們來探親的母親坐在女兒的餐廳中，笑容中透著驕傲。
宋揚(右)、母親石玉梅(中)和弟弟宋海(左)在塞班島宋揚經營的餐廳合影。
天有不測風雲，2011年一場災難性地震和海嘯襲擊日本，導致塞班島的日本遊客來源中斷。旅遊經濟的衰落也斷了宋揚和宋海的財路，幾家餐廳相繼被賣掉，紋身店最後也關了。迫於生計，2013年前後，宋揚夫婦倆來到紐約法拉盛，他們在緬街上開了一個中國菜快餐店，但沒存活多久就失敗了。丈夫已經上了年紀，無法從事後廚工作，宋揚成為了家裡唯一的收入來源。她嘗試了去做服務生，後來又嘗試做家庭護工，她去上了按摩療程方面的課程，希望能多賺些外快。再後來，一位朋友告訴了她一個賺錢更多的機會，就在法拉盛40路上。結果，這條路卻成了宋揚的不歸路。
法拉盛按摩的興起源自2003年，當時陸續有人在街頭擺上凳子，給美國人做穴位按摩。1美元/分鐘，每次10分鐘起，再加上20-50%的小費。相比起紐約當年的最低工資，按摩每小時賺的錢，是餐館、做指甲、保姆等典型「華人移民低端活」的至少14倍。按摩，成為了繼中餐之後，第二個真正在美國火起來的中華技藝。華人按摩業迅速集結了10多萬從業者，但也使得按摩行業很快滑向了色情。在這個地方，如果別人涉黃了而你不，你就很難存活。
宋揚成為40路街道兩邊都站著這些女人中的一員，相比其他人，她年輕、漂亮，英文更流利，也更引人注意。「按摩嗎？」心知肚明的男人，會跟隨她們進入這條路上的某座昏暗的樓房。這些房間通常是由一名「老闆」從大樓租戶那裡租下，然後招募到這些女子，為她們提供房間。無論她們從每位客人那裡收多少錢，按每個客人的人頭抽成20美元。據估計，每位女子每天至少能為老闆帶來100美元的抽成。但老闆們不會提供真正意義上的保護，這些女子的命運全靠這條街。在這裡，她們被搶過、被打過、被強姦過，被從樓梯上扔下來過，但這些華人按摩女的最大噩夢還是警察。
紐約皇后區刑事法院負一層，這裡擠滿了女性華人，她們來這都因為一個罪名：涉嫌色情按摩。人口販賣幹預法庭是差不多15年前成立的，法庭想達到的目的是，把性交易當中的女子當作販賣與剝削的受害者來對待，而不是被指控的罪犯。這些女子被告知，只要完成若干個性化的諮詢輔導班，比如以就業培訓或職業教育，再6個月不被抓就可以撤銷對她們指控，並封存記錄。宋揚不止一次來過這個法庭，她擔心被捕的歷史會妨礙她的綠卡申請，她的綠卡申請幾次面試都沒有通過。
宋揚住的四層公寓樓。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宋揚在2016年10月中旬曾經向律師求助被警察用槍指著頭強迫口交，但是案件不了了之。2017年9月末，她因賣淫指控第三次被逮捕，戴著手銬被從40路帶走關了一宿。她對律師說，她已經走投無路，不知道該怎麼抉擇。她還說她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但這個人離她的正常生活越來越遠。她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覺得自己「自甘墮落」，有時候想過放棄這種生活回家算了，也有過更壞的念頭。
「想跳樓的心情都有了，可是我該怎麼辦呢？」
「我覺得我墮落的無可救藥了。」
「沒有了目標沒有了方向人活的還有什麼意義？」
「我曾經是一個對生活很上進很要強的女人，做什麼事情都追求完美，我沒有想到我的人生讓我變成這個樣子，我好失敗。」
2017年10月底，宋揚最後一次來到律師的辦公室。她傾訴說，幾周前又有個客人打她，打得很重。她讓律師看了自己臉上青腫的照片，但是她因為害怕再次被捕沒敢報警。「我怎麼這麼倒黴呢」律師還記得當時她的喃喃自語。一個月後，11月25日，宋揚為了躲避警察的抓捕，從四樓摔了下來，送醫後醫治無效死亡。
案發現場留下紅色圍巾，地上血跡斑斑
這次的抓捕始於一個匿名舉報：有人在40路135-32號樓內從事非法性交易，於是宋揚再次被警方盯上。這條匿名舉報究竟是附近的居民不堪其擾報警，還是其他按摩女眼紅嫉妒，不得而知。臥底警員與宋揚進了公寓樓，四名警員隨後也跟了上去。陽臺沒有裝監控攝像頭，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宋揚可能想逃走，也可能她就是想自殺，抑或是像宋揚弟弟猜測的是受到了警察的迫害。我們知道的事實是，她墜樓摔在了街上。那夜，在醫院病床上，警方宣布面部、頭部及身體多處骨折的宋揚被逮捕，但她並沒有看到太陽升起，也沒等到再次上庭。宋揚在清晨死去，生命定格在了38歲，對她的逮捕「失效了」。
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宋揚的家人從家鄉趕來，五年沒見，等到的不是所謂的美國夢圓，而是親人的死訊。辦理後事時，家人才知宋揚的足療生意實為賣淫。宋揚的弟弟四處走訪、調查，試圖還原那晚的真相，但是警方最終給出的調查結果是：2017年11月25日夜警方參與了40路上的一次臥底掃黃行動，該行動並非宋揚的死因。當宋揚跳下或墜落時甚至沒有警員在四樓的公寓房間裡。宋揚的弟弟對這個結論嗤之以鼻。他說了句粗話作為最後的抗議，他的悲傷壓在心裡，如同他對美國的不相信。
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宋揚的最後一條朋友圈中寫道「心情壓抑了很久，出來曬曬太陽吧。」她本打算12月飛回國，但是人生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在葬禮上，曾經與宋揚競爭的40路的女人們，一個都沒有到場。也許這是宋揚人際關係的縮影，也許40路的人根本就難以抽身。她們都和宋揚一樣，不得不靠著這份工作在美國的生活，延續著她們的卑微的「美國夢」。她們以為美國是「自由的國度、充滿機遇」，她們嚮往「優質的教育、潔淨的空氣、安全的食品」，但異國他鄉其中的冷暖悲歡，只有自己最為清楚。我們真心的希望不管多麼艱難，華人朋友都不要嘗試做任何違法犯罪的事情，希望這樣的悲劇越來越少。
聖地呀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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