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雙丹鳳眼——痛悼父親兼懷一種生命態度
史克己
2020年農曆五月十四,我的父親史暢銷,在他的生日時辰到來的時候,決絕而去。幾個小時前,我們弟兄還看他病情尚穩,以為還能挺過他的九十壽辰,但這一次他沒有等來一生伴隨他的好運氣。父親腦部三個部位大面積出血,其中一個部位是蛛網膜下腔出血。父親那雙美麗的丹鳳眼泛出了病態的潮紅,久久不肯閉上。剛躺上病床,他還有意識,我攥著他的手,他也回握著我,並拉著我的手在他的褲腿上寫著字,這是他的習慣——他當兵時被炮彈震聾,寫字交流,看圖說話,是我們弟兄幾個和他談心的方式。我約略感覺他寫了一個「在」字,他一定是在問:我這是在哪兒,孩子們,你們都在哪兒呢?他一定是在回想:我這是在哪個戰場上衝鋒,我這是在哪所學校的講臺上旁徵博引,我這是在哪座舞臺上引吭高歌?
爸爸身著戎裝(前排左二)
是的,父親的幾個生命階段,就是這樣的影像閃回:戰場,舞臺,講臺。他生命中的三個職業就是:戰士,導演,教師。恰巧與他的性格高度契合:勇敢,多才,追求美麗的生活,創造美麗的事物。我寫此文懷念我的父親,也是兼懷一種生命態度和生命活力。
爸爸的小院
父親的勇敢,父親的多才與瀟灑,在他的一雙丹鳳眼中畢露無疑。小時候,爸爸因為臉型長得好,一雙丹鳳眼分外精神,被村裡的老先生們看中,很早就進入村裡的草臺戲班學戲,並且是戲班裡的彩妝模特。每每有新戲上演,爸爸總是被老先生提前化好妝,做為樣板。當然,那彩妝都是些老生、武生、花衫等主角的漂亮形象。這樣,爸爸最初留給村人的印象就是戲裡的人物來到了人間,頗有幾分玄妙與幻覺。化了主角的彩妝,爸爸往往不願洗掉臉上的油彩,就帶著花裡胡哨的裝束滿世界裡瘋跑。老戲班頭兒陳振聲爺就說:傻貨(爸爸的乳名)的丹鳳眼真是南佛堂戲班裡的頭一份兒,眼裡有神有戲有故事。這個孩子要不唱戲簡直糟踏啦!這樣,父親的丹鳳眼更多地被人銘記住了,他學過的戲文在他的晚年回憶裡讓他美麗的丹鳳眼一次次充溢動人的光彩。他唱《捉放曹》:怪不得昨夜燈花放,清早喜鵲叫門窗。只說是大禍從天降,貴客臨門到我莊。他唱《高寶成參軍》:叫一聲寶成我的兒你可別結記,你媳婦轉變得可不離,推輾子倒磨她淨下地。他朗誦他扮演《鋼骨鐵筋》中主人公張志堅的臺詞:不要忘記,我們的勝利是多少烈士的血換來的,他們為了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付出了寶貴的生命,還有多少同志受了多少嚴重的磨難……唱著,念著,父親的丹鳳眼裡光暈就慢慢聚積起來了,血雨腥風、奼紫嫣紅都在他的丹鳳眼裡流過,他的眼裡噴發出懾人的力量!
父母中年合照
大家都知道丹鳳眼在中國文化中的含義,丹鳳眼,臥蠶眉,關公的形象,勇敢與忠義、男性之美的化身,在我的父親身上則是底層人群尚古與誠實的生動寫照。說到勇敢,我必須叫我的爸爸一聲父親,那是尊崇和敬畏;說到忠義與男性之美,我更願意叫我的爸爸一聲爹爹,親情與呵護皈依的心潮瞬間就讓我淚流滿面。
我的父親和母親
我勇敢的父親,17歲上因為家庭弟兄眾多,難以餬口,更因為爺爺是共產黨村長必須帶頭保衛勝利果實。在一個肅殺清冷的早晨,父親由大爹趕著大車送到阜平縣大臺村,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參軍部隊是華野第二兵團六十三軍一八八師五六五團。爸爸對他的部隊番號刻骨銘心地牢記。他的兵團首長楊得志、耿飈、潘自力。他的軍首長鄭維山,他的師首長李青川,都是他如數家珍的英雄符號。父親第一次參加戰鬥是清風店戰役,幾天幾宿從徐水北部強行軍幾百公裡,在定縣清風店包圍了羅歷戎的第三軍並全殲之。父親和他的戰友們幾乎跑斷了雙腿,一路上顧不得吃喝,睡覺,蒸好的小米飯捧在手巾上邊跑邊吃,拽著馬尾巴,扶著前面戰友的肩膀打個盹兒,父親始終沒有掉隊。須知他那時還是十七歲的孩子,第一次上戰場便見識了血火硝煙,見慣了斷臂殘肢——父親因為年紀小被分到了醫療隊,負責傷員的救治和抬運。父親瘦弱的身軀搶救了多少個傷員,他自己都數不過來,戰役結束後,第一次參戰的父親就榮立小功一次。並且因為工作出色,被分配到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當了戰地護士。父親學會了醫療救護的全套本領,與傷員戰友們結下了深厚戰鬥友誼。幾十年後,他救治過的傷員,他在醫院結交的戰友,還有的與他常常聯絡。稱讚父親是傷員們的「開心果」,貼心人,不知道為多少傷員解除了身心痛苦。晚年,我的爸爸念叨起醫療術語來還一套一套的:阿斯匹林芝士散,又治咳嗽又治喘。福馬林,利多卡因,麻醉藥物要小心……
爸爸所獲功勳紀念章——有的已經丟失
因為在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表現出來的文藝才能,爸爸被選送到部隊文工團。在太原戰役中,在最難啃的硬核陣地「雙塔寺」攻堅戰中,父親堅決要求下部隊參加消滅閻錫山的戰鬥。他被分到了炮兵班。炮兵班長是一個老兵,剛喊出了一聲命令:預備,打一個中農!中農是一個特指,意思是造一發炮彈的價值相當於一個中農的家當。爸爸是送彈員,他聽見了「打一個中農」的命令,正要把一發「中農」炮彈送進炮膛,敵人的炮彈打過來了。全班十個人瞬間都被炸翻了!戰後,只存活了我的父親和一個戰士,那個戰士雙腿癱瘓,爸爸被炮震傷腦神經,戰後被評為三級甲等革命傷殘軍人。爸爸晚年最愛回憶的戰鬥場景,就是他的班長在臨犧牲前的那聲最後的命令:預備——打一個中農!
父母一同住院期間留影
父親所屬部隊要踏上解放大西北的徵程了,楊得志司令員沙場秋點兵。那是父親一生屢屢回味的經典段子。司令員用濃重的湖南口音說:同志們!我們解放大西北,有的同志開了小差,要回家討個老婆。革命還沒進行到底,這是搞的什麼錘子噢!父親英雄的性格決定了他永遠不會開小差,他跟隨部隊踏上了解放大西北,消滅馬家軍的嚴酷徵程。在風陵渡渡過黃河,差一點被羊皮筏子掀下萬頃波濤;在扶郿戰役中再次榮立戰功。在寧夏吳忠堡,父親光榮地加入了黨組織。從此,父親立過多少功,受達多少次嘉獎,他一個也沒記住,解放後1963的洪澇災害更把他的所有組織關係檔案立功獎章衝刷殆盡。但他的入黨地點和時間,他記得清清楚楚:1949年夏,寧夏吳忠堡。臨終前一天,我的父親還依稀念叨著:解放太原雙塔寺負的傷,49年在吳忠堡入的黨。抗美援朝渡過江,舊社會吃過糠。1951年,十九兵團入朝參戰,父親隨軍入朝,參加了五次戰役和開城戰役,他既是文工團員又是救護員,無數次出生入死,無數次平安歸來。他晚年不記得他身上流過的血,不記得萬炮震開城的宏大戰爭場面。他只記得他創編的快板書《小金枝》如何不脛而走,給指戰員們莫大的鼓勵和安慰。他記得美麗的朝鮮姑娘給過他水喝,記得朝鮮阿媽妮為他們打掃庭院,待如親人。他的朝鮮日常用語說得很熟:東木(同志),阿媽妮(大娘),巧姑娜(小姑娘),塔瑪以高(借用東西的謙詞)?
一句話,我的父親只記得那些生活中溫馨的畫面,美麗的場景。鮮血與戰火,斷臂殘肢,藏在他的記憶深處。
六十八歲上,他罹患前列腺癌。癌瘤與直腸幾乎粘連,九死一生。北京友誼醫院進修過的泌尿科主任私下對我說:您父親的病頂多能挺半年!我正在醫院的大門哭泣,爸爸悄無聲息地過來了。看見我的眼淚,他私豪不以為意。他說:爸爸是上過戰場的人,見過死人摞死人的場面。沒什麼可害怕。他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大聲說:我已經活了六十八咧,難道還活六十八嗎?你們誰也別害怕!
爸爸和兒媳
六個鐘頭的手術,由於腫瘤與直腸只留有一片剃鬚刀的縫隙,醫生幾乎是用手術鉗把癌瘤推擠了下來。以後歲月,父親膀胱造瘻,帶著尿袋生活了二十二個年頭。他站在大街,向那些得了重病的鄉親們宣講他抗癌的功效:醫生說我活不過半年,我這不又挺了二十年了。別被病魔嚇倒,自己嚇唬自己!
父親和二哥合影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個村莊有一個村莊的氣質。我覺得我的父親為這座美麗的村莊——佛堂,增添了幾許英雄、和諧、溫馨、向善的村風。村裡的戲班子,是他為主籌建起來的。他的葬禮上,戲班文武場面上的鄉親們自動前來為他「打鼓三通」送行。他教過的學生,他在附近鄉村播灑下的文化的種子,花朵一般開放在了他的靈前。南京的,福建的,天津的,鄰村的學生們或乘飛機,或坐火車,或以各種方式致以哀思。有的連我們兄妹都不認識。擁城村的學生們回憶:史暢銷老師六十年代在我們村教書,他教的班級全縣第一,被稱做「向秀麗班」(向秀麗是時代英模);趙口村的學生們回憶:史暢銷老師教的是民校,文盲識字班,他教唱的歌曲《勞動歌》所有的學生直到老年還唱得一字不差(有的學生比他歲數還大);高陽縣文工團的同事們會回憶:史暢銷導演編創的小話劇《勞動模範齊(建光)大娘》當年有多麼轟動;京劇團的同事回憶,單位裡殺了年豬,半夜加班後,父親施展縮骨法,潛入廚房為他們「偷」出的豬肉幾十年齒頰留香。海河工地的民工們會記得,慰問晚會上,他創作的歌曲「緊敲那個鼓來喲慢拉琴,我來唱唱光榮的治河大軍……」。臨出殯前,一個漂亮時尚的女士來到父親的靈前磕頭,臨別哭泣:您放心走吧,我會照著你說的去做,你別結記我!
我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可惜這張合影裡沒有爸爸。
父親一介草民,憑自己的聰慧和勇敢走上過多少光輝的崗位,他靠的是自己的勤勉,靠的是自己的無畏。有一個時期,他行蹤不定,走位飄忽。忽然的他就去了北京,回來時帶回大量的禮品和吃食。他說:我去北京了,剛剛和退下來的北京軍區司令員吃了一頓飯。忽然的他就又走了,說是天津市的某大人物有請他治療痼疾。回家時滿車的海鮮容不得的你的懷疑。忽然的,他帶著車禍後的滿身塵土狼狽而歸,他的後背骨節錯位,從此再也直不腰來。我父親就是樣一位滿身仙氣的智者。他看好的紅事喜日,哪怕昨天還烏雲滾滾,第二天準晌晴白日。他算好的接親吉期,剛才還雪花飛舞,頃刻風平浪靜。一幹風水先生和巫婆來向他請救。父親斷然拒絕,說,我是革命老幹部。我的職業是教師。有人糾纏,父親會念幾首自作詩,搪塞過去。其中一首是他解放西北東返路過花果山時所做詩曰:解放西北萬民歡,東返路過花果山。洞中悟空木做成,怎能取經到西天。一首詩是他患病後的自況:相信科學多鍛鍊,病魔面前意志堅。好心感動天和地,爭取再活十八年。
爸爸過年時所貼門神
我寫作這篇文字的時候,我又分明看見、聽見了我的父親給我講過的又一個傳奇故事:老戲碼《呂蒙正趕齋》。窮書生呂蒙正趕考路上,病在路上。困頓時節,寄宿在一家破廟裡。當人家和尚們敲鐘吃飯時候,呂蒙正也去盛粥。和尚們討厭他,更改了吃飯時間。等到呂蒙正再去盛粥的時候,鍾是敲響了,但飯是沒有了。呂蒙正很氣憤,也很無奈,於是在破廟的牆壁上,題了半首詩:登堂已了各西東,惱恨禿驢飯後鐘。然後,呂蒙正擲筆而去。後來,呂蒙正中了狀元,再回到那個破廟,尋找他的筆跡。他發現,他題詩的破牆都籠上了紗鍛。於是他又提筆續寫了兩句:二十年前塵撲面,而今詩得碧紗籠。
爸爸給我講的這個故事,幾十年來非常醒目地在我的腦子裡存活。他還在講的過程當中,唱過一句呂蒙正的唱詞,我品不出那是什麼劇種,只記得那唱詞的凜冽與堅硬:好大的雪啊——老天爺殺窮人不用鋼刀!
我爸爸寫於九十歲的書法
這是個生命輪迴的故事麼,這是個鼓勵孩子無畏成長的勵志傳奇麼?這些故事,這些不同時間的述說與聆聽的普通而絕不平凡的經歷,無疑是一種偉大生命力的召喚,它叫作愛,叫作希望。
父親走了。敬畏他的勇敢,我叫他英雄的父親;回憶他瀟灑的一生,我叫他美麗的爹爹。
我那有著一雙美麗丹鳳眼的爹爹。
七月份作業,題目如下,四選一:
一,時光裡的留聲機(老物件)
二,歡喜如海
三,三百六十行
四,零落成泥碾做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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