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見,我是個牙醫,在託克鎮上和另一個牙醫合夥開了家診所。
大多數人對於牙醫只有被鑽孔機器支配的恐懼,又或是忍受完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後還得交上一筆昂貴的治療費的印象(條款相當明晰簡直沒法辯駁)。
人生中能不有就不有的不愉快的經歷,就好像車禍和痔瘡,噎著,當眾撲街一類的東西。
但對於牙醫本人來說,這份工作太迷人了。
如果你能體會到那種一米八幾五大三粗的光頭大漢臣服於你的小手和鑽子,一邊礙於面子不呻吟,又被抽搐的眼角出賣,隨你擺弄的嘴,在他難為情前體貼地把溢出的口水擦掉——完全的掌控感——而你只是一個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存在——巨大的反差,相信我,你會爽翻的,聽起來不太正當,但就是這樣。
另一種我喜歡的顧客是嬌小可愛的小姑娘,那種直白純粹的恐懼,噢,她被迫睜大的小鹿一樣的溼漉漉的雙眼,湖泊漣漪般皺起的眉心,「疼,醫生,輕點。」,你蒙在口罩下,默默地欣賞她看到漱口池裡吐出的血時微微驚訝的表情,不管平時多好看得體此時也一副凌亂與脆弱,簡直沒有比這更有破壞感的戲劇美了。
成為一個牙醫,就意味著可以在快感和陶醉裡來回切換,當然,這還需要一個完美的合伙人,幫你解決...(我無意冒犯)那些不能讓你產生這種感覺的客人。
Tatum就是這樣一個讓我的生活完美的合伙人。
她是一個具有很棒的諷刺感和幽默感的女人——一種跟知性修養一類玩意完全搭不上邊又藉此掩飾而更加生動的品質。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看時裝雜誌,這跟蛤蜊打開自己問長腳鳥它的肉是不是白的一樣可笑。潮流吞噬個性,你沒必要把自己置於這種危險之下,俞述。」
「別放新歌單,對,先把那幾首民謠刪了,天天喊著自己有蛀牙又沒錢醫,這種人再多一點我們不裝裝牙疼都對不起那些錦旗了。」
「她們為什麼不吸古柯鹼?求上帝發發慈悲把住房公積金的錢全劃出來給她們建個戒毒所吧讓她們安心在裡面歲月靜好OK?」
OKOK我得承認她的意見總是又刻薄又強勢,但我正如喜歡支配感一樣喜歡被支配感,這兩者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我不清楚它們離開彼此另一種是否能單獨存活。
所以我很乖巧地把時裝雜誌扔進了垃圾筒——循環放她的舊歌單——不在她面前看田園綜藝——我總是這樣毫無所謂,和她的有所謂。
「你為什麼還不和你男朋友分手,換種新鮮空氣會很不錯的。」
今天是她慫恿我分手的第一百五十四天——從我宣布談戀愛這個消息開始。
「不,Tatum,我愛他,還有,空氣也就是那幾種成分,最關鍵的氧氣在就行了,況且愛情還不是。」
「這不像詩人會說的話,哦,好吧,等會聊。」她的客人來了——一個老太太,她喜歡老人身上的味道。
是的,在這件事上我是比較堅持的。
我拿起了她的笑話書,開了電視(她完全不習慣現代科技,我猜這也是她從事牙醫行業的原因)——裡面總是循環播放她喜歡的脫口秀和喜劇節目——休息時完美的背景音樂。
「喂?在家裡看也行?哦哦好吧,換個環境...這確實會讓人興奮,好的,你說的對,好的,到點來接我...噢我當然不介意再試一次那家日料店。我也愛你。」
沒辦法,你總得順著別人,當你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的時候那就讓對方開心。
如果你問這會不會讓自己不開心,噢,別太在意自尊心——爭取主動的人總是正陷入被動的泥沼中。
「年輕人總是對愛情充滿幻想。」Tatum坐到我旁邊,「但靠救生包度過晚年顯然也不太美好。」
「這麼快?」我看她泡了一杯咖啡,把方糖扔進嘴裡,又猛地灌了一口,她酷愛甜食,而我喜歡單純而又因此顯得充滿挑釁感的苦味。
「復檢,沒什麼問題。」她遞過剩下的咖啡,「喝嗎?」
「謝謝,我待會去吃晚飯,不喝了。」我朝她揚了揚手機。
「可是搭夥過日子也不怎麼樣。」她挑了挑眉。
「有個傢伙去看精神病醫生,他說:『大夫,我兄弟瘋了,他以為他自己是一隻雞。』醫生說:『那你怎麼不把他帶來?』那傢伙說:『我是想帶他來的,可是我需要雞蛋呀。』我們大多數人都需要雞蛋,所以我們不得不談戀愛。」
我笑了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伍迪艾倫的幽默總是讓人難以招架。
你問Tatum不談戀愛嗎?噢不是,跟我們普通人不同的是,她換男朋友的頻率比較高一點,好吧,腳踏幾條船的也包括在內的話,但她總是毫無愧疚感地出軌,這還是能讓人接受的,比如讓別人也毫無愧疚地出軌,這樣就顯得不太正當了。
我當然不討厭Tatum,我不反感一切形式的激情和充沛。
不過作為一個悲觀主義者,我更傾向於和我的交往第一百五十四天的男朋友出去吃晚餐。
「人的天性難道不是崇尚浪漫的嗎?如果你願意繼續剛剛的話題,」她皺著眉看了看腕錶,「趕在一百五十四接你去看該死的電影之前還能聊二十分鐘。」
「是的,不過我不覺得浪漫要訴諸於愛情才叫歸宿,愛情故事也可以。」我想起早上還沒塗抹完的關於鬱金香花田的油畫。
「繼續。」
「我不否認有些感覺是真實的而且被需要的,但...你知道的吧,所謂真愛真心的感覺...強調什麼獨特性——但又知道是必要,恰恰就是不自信的時候。」
Tatum也笑了,我想她再清楚這個不過了,不過她相信真愛——永恆的浪漫,只是沒遇到那個對的人。
「所以不要在一個人身上找失望的理由,」我往後仰靠在沙發上,「我的意思是可以換一種尋求浪漫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一種更理性的的浪漫?」
「是更自信的浪漫,愛情是因為愛情故事才浪漫,那麼一個優秀的作者,就算只寫一個主角,也不會只有一個愛情故事。」
「所以主角並不重要?」我希望她別理解成了腳踏幾條船也很浪漫的意思。
「但必須存在,而且只有一個。」我側過頭看她的臉,正好對上她的眼睛。
「看來我們沒什麼不同。」Tatum聳聳肩,越過我看向門外,「你的主角來了。」
「周末愉快。」我拎起鑰匙站起身,她喝完了剩下的咖啡。
「你可以提前跟我說你不喜歡這部電影,而不是花錢在電影院睡覺。」我鑽進汽車後座,把他的聲音裡的不滿扔給了副座。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習慣這個時候睡覺。」
「因為你這個習慣,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吃過晚餐了。」
他媽的暴風雨要來了。
「所以今天我們出來了不是嗎,那家日料店很不錯。」
「我在想你為什麼總是一副遷就我,我一定要被你遷就的樣子,是我很無理取鬧嗎?」
「你沒有錯,你沒有。」我承認我當時是有點不耐煩了,因為我覺得我確確實實在遷就他。
「你就不能換個正常一點的作息?你就不能為我改變一下?你不要總是好像在遷就我其實根本就不願意付出的樣子好嗎?」
「你知道嗎?我攢夠錢買房了,全款。」
「買房?什麼買房?不是你的意思是你他媽有錢買房了你打算搬出去?」他踩了個急剎車,然後把車停在路邊。
「你別生氣,我只是說我可以...那什麼收租了...當個...」我看了看他的表情,「我沒打算搬出去。」噢該死,轉移話題失敗,我一點也不適合說俏皮話。
「我們需要談談。下車吧。」真不妙。我知道他一般說的談談都是搬個小板凳然後兩小時起步到他困了為止那種精神持久戰,是的是的他經常這樣對他的學生——我當初就該想到這一點。
「好。」我看了看周圍——公園附近,如果談崩了我應該能打到車去住旅館,小問題。
老實說他這樣讓我很生氣,我已經接近發脾氣的邊緣了,我真的,真的要發脾氣了,現在是九點,我這個時候不在房間裡寫小說在公園裡他媽吹冷風。
「你先說吧。」我幾乎要頭皮發麻了,我真是堂堂一個...女人...不是...牙醫...小說家...好吧,在他面前,我現在除了教導主任重點關愛對象什麼也不是。
「四點下班,從六點睡到九點,然後在書房待到凌晨四點,又睡到九點去上班。我們住到一起跟分居兩地有什麼區別嗎?我們有多少天是一句話也沒說過的了?」
「這讓我覺得你好像根本不需要我,你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更自由,不是現在還在外面浪費你寫小說的時間看那該死的電影,吃你根本沒動幾口的壽司,還有吵架。」
「對了,你他媽還畫畫,簡直十項全能,小說畫畫,畫畫小說,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什麼位置?」我看著他捏了捏眉心,又背過身去——他是個性情很溫和(我覺得是這樣的)的人,很少這樣說話——完了,他真的生氣了——我完了。
「你別生氣...」哎我在說什麼廢話,「我以為你也很忙嘛,現在不是事業上升期嗎?你的前途...」事實證明我現在學陸遊他媽是很不明智的,
「你放屁吧我的前途,你關心過我的前途嗎?我說你不要又一副站在我的立場上為我考慮其實就是把問題推給別人自己屁都不解決的樣子好嗎?」好了,他果然打斷了我的今日說法,他更生氣了。
「別人自私是自私,你他媽還偽善,好讓自己的錯摘得乾乾淨淨的,這讓我噁心。」
我這時才覺得公園晚上的空氣是真的冷,從鼻子一直冷到心臟裡。
我看著他點了一根煙,猩紅色的光明明暗暗,還有他掩在樹影下的臉色,我的腦子已經凍住了,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雖然他說的又是對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你也不反駁,如果接下來我讓你別寫了,別畫了,我罵你的小說和畫狗屎一樣不能賣錢一點價值也沒有,我在踩你的底線,你也就這樣嗎?」
我什麼這樣,不會的,我直接cnmgb。
「是不是其實無論我說什麼都沒關係,你都不在乎是嗎?」他的語氣平靜下來了,我知道一般這種時候他就開始要總結陳詞了,不過這個方向太危險了。
當局面僵持的時候,也就輪到我發言了,別慌,小場面。
「我人格上有問題,隨便你罵,我寫的小說我畫的畫我從來沒覺得它們是好的,誰罵都可以,有人罵反而還是好的。」我苦澀地笑了笑,注意了,嘴角弧度控制在30°以下,關鍵要低頭,我眼睛比較小所以這個表情我一向很拿手。
這種時候要先自嘲來轉移對方注意力。
「我什麼也沒有,我只有你和它們,我不能沒有你,也不能沒有它們。」抬頭,眼神要直,眼睛小沒問題,直才是王道——反正看烤肉五花肉什麼表情現在就什麼表情。
好話以奉承為主調但不要太甜言蜜語,適度適度。
最後誠懇地道歉表態,「對不起。」我拉了拉他的衣服「都是我的錯,我那什麼...改一下作息,最近是有些...額,走火入魔了...有時候就會這樣子的。」
「我不覺得你人格有問題,我覺得你的小說很有趣,畫也很好看,我為你驕傲,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我們可以有更多時間在一起,然後你不是不情願的,我不想打擾你,可是...」
轉機來了,我心下一喜。
一般的節奏都是這樣,發火就一下子的事,但事態發展到什麼程度——是迅速和好還是撕逼之後和好,完全取決於一方能不能沉得住氣——真正的高手從來不多話,那都是四兩撥千斤,一句頂一萬句。
那花九百大洋上的關於如何解決職場糾紛的網課果然沒白上,穩住,就差臨門一腳,馬上就可以回家舒舒服服了,「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早上畫了鬱金香回去給你看,我們今天早點睡。」我像一個小兒子抓住還沒立遺囑的瀕死父親一樣懇切地抓住他的手,全然忘記了他剛剛說的那些該死的鬼話,笑得像剛撈出來的紅鯉魚一樣雙喜臨門。
「所以我們就回家了,問題解決。」我抿了一口咖啡,還是Tatum泡的最好喝,「你怎麼看。」
Tatum攤了攤手,「你還真行,忍字頭上一把刀啊,頂著一臉狗血還談笑風生,像你的風格。」
「他這個反應我很欣賞的,我不希望他是因為關於我的什麼屬性喜歡我,他大可以找別人,人和人的差距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大,他就是因為自己的需求和欲望恰巧喜歡我,他才是獨一無二的。」我陶醉地眯了眯眼。「愛情根本不能讓人變得無私,裝什麼呢?自我感動就像是自慰,那要我有什麼用,我的價值可不是貼牆上的比基尼海報。」
「我需要他意識到我也是這樣。」
「所以你放棄了你那個堪稱完美的時間設計?」
「哪裡哪裡,先避避風頭,緩幾個星期,我跟你說,一件事,只要你堅持,那別人就只有妥協的份,但要講究策略,溫水煮青蛙嘛。」
「不會厭煩嗎?」我很高興第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迷茫,年輕人就是這樣。
「會,我說了我會失望,會厭煩,因為我喜歡完美,但很顯然,只能我是完美的,在這個時候,那些不滿都是必要的,這就像一場修行。」
「你愛他嗎?」
「愛,愛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