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藍的水一望無際地鋪展開去,眼所盡極的地方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海。
腳下踩著細軟的沙灘,一個個圓乎乎的卵石散散地鑲在沙灘裡。
清涼涼的太陽下,被浪推得四面飛散的白水花鑽到沙子裡,又退到海裡去。
這就是我的家鄉,水的故鄉。
秋子是我6歲的時候來到我的家鄉的,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跌落在西天的煙囪上,鄰裡鄰居的嬸嬸阿姨們正借著晚風在樹下乘涼。
兩條支楞八叉的羊角辮,很長時間沒有洗過巳結了茄皮的腳上穿著一雙看不出顏色的塑料涼鞋,厚厚的嘴唇一直就那麼咧著滴出笑。
尤其她囊腫的眼睛上戴著一副黃了邊兒的大眼鏡。
「你叫什麼名字?"有人問。
「叫秋子。」回答是一字一頓的,答完了接上一串肉乎乎的笑。
這簡直就是一個傻子,怪撩人地尋開心。
「幾歲了?」
「10歲。」
我伏在媽的背上偷窺著她,她的眉毛格外地長,格外地粗,活象一隻毛毛蟲。我對她有一種半驚半恐的悚然感。
「秋,又一個孩子叫秋子啦,你們是同名。」媽微笑地瞅著她,好象就因為和我是同名,媽便也親近了她似的。
「不,她不叫秋子,她叫華。」我不願意這個模樣的人和我有一樣美的名字。"
「她是叫秋子。」鄰裡的嬸嬸阿姨一本正經地尋開心。
我將臉伏到媽的鬢髮上,斷了線的淚珠把媽的頭髮弄溼了,我貼在媽的耳際嘟囔道:「媽她不叫秋子,她叫華。」
媽回過頭笑我:「這麼小氣?」
笑完了,媽將我的小辮子彈來彈去的擺弄著,這時候,一棵大樹下已經圍了滿滿的一輪人,路燈光一下子明亮起來。這意味著天已經完全黑了,悶熱的白天的熱氣已經散盡,乘涼的人們可以回到家裡舒舒服服地睡個覺了。
秋子她媽站起身,隨手搬起坐在屁股下的小板凳,說:「秋,早跟媽回家歇著,明兒是十五,大潮,我們去趕海。」
秋子已經先於她媽踢踢啦啦地往家走去。
「這新來的女人真勤懇,一個小倉房一個整天就蓋起來了。」鄰裡的嬸嬸阿姨們都這樣說。
秋子的家是最臨街的那間屋子,地角最好,既朝陽,又位於十字路口的東北角,在住房的旁邊,正好可以建築一個不大不小的倉庫房。早先的人家,佔了這麼好的地方不知道用,這陣兒秋子她媽的眼睛裡好象住著蛀蟲,眼珠子一翻,就知道這兒的風水使得住。下午,小房剛剛蓋好,到了現在這小房外面塗著的石灰粉還沒有幹,大伙兒卻已經秋子家的小房秋子家的小房地叫開了。
家鄉的人們共嬉一處水,水不斷地從大海的深處衝蕩上來,清清涼涼的,置身其間可是又舒服又鬆弛。
不為了趕海,就難得有機會來海上泡一泡。因此,每每到了有大潮的日子,人們大都不肯輕易地放過去。第二天,媽也格外地準備了點小零食,幾個桃幾個李子什麼的。媽還用一塊蒸過多次已經發了黃的籠屜布包上兩個長長的貼餅子。
帶上這些東西,媽露著被早霞染成了花瓣的層次不同的牙齒,領我高高興興地上路去。
退了大潮的海,是正在沉睡的海,黑褐色的肌膚如赫然張開的巨門,赤裸地伸展著。
唯有一抹薔薇色的光,低低地浮在天空,光潔清雅。舉目遠眺,遠遠近近地顯現出來的暗礁猶徘徊的夢,玲瓏剔透,莊嚴之極,平和之極。我那時忽然有了一種包裹於靈光之中的感覺,似乎小小的肉體已經消溶,只留下凝結的靈魂於這永恆的海濱之上。
媽說:「秋,不要傻站著,媽去前面的礁石附近挖蜆子,你不要遠走,就在這周圍揀點海菜。」
海菜很多,菜葉蘑菇般膨脹著。海菜是揀不盡的。昨天退潮時已經被趕海的人揀盡了,可今天,海水一退下去.海灘上就又被拋下了一層,每一片海菜都是嫩綠嫩綠的,蜷曲著 ,點點連成一片,把個褐色的海灘點綴得五彩繽紛。
我手裡的海菜剛剛裝了半塑膠袋,身後突然傳來尖尖的亮亮的女孩子的聲音:「今天什麼天?趕海的天,趕海的老婆屁股朝天。」
我嚇了一跳,猛一轉身,也驚訝地喊起來:「秋子,怎麼是你?」
她拍著巴掌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穿透了我的心臟似的。
我說:「秋子,過來一起揀海菜吧。」
「你揀吧。」
好像她腳下的地失去了平衡,只見她左腳一彎曲,然後就坐到溼漉漉粘乎乎的海灘上了。
「秋子,那地方不能坐。」我說。
她又哈哈大笑起來,這次沒有拍巴掌,一雙囊腫的眼睛急切地搜尋著她剛剛打開的小包。
秋子她似乎並不關心,我的疑問也沒有能提示她有什麼人可以等待。海灘上已經熱鬧起來,遠遠近近的人影或蹲或彎著腰。
「你嗎呢?」我問。
「不知道。」
她俯下身子,黑褐色的手爪叢小包裡抓出兩個黃桃。她的一雙囊腫的眼睛已經失去急切的搜尋,看上去又貪婪又開心。
海灘上已經映著沉重的紅影,眼看朝陽就將黎明前海的暗影驅趕出去了。
秋子的嘴巴不停地嚼動著,黃色的液體膿水一樣叢她的嘴角滴流下來,使人覺得無比的噁心。
時間隨著日出延伸下來,海灘已是一片的金黃,中午十分,海醒過來了。閃閃爍爍的是漸收起來的一碧的綠水,正扇面一樣一點一點地逼上海灘。天和地明亮起來。
終於,秋子她媽背著一個沉沉的大袋子趔趔趄趄地出現在明晃晃的陽光裡,向秋子走去。
我的身邊媽也拎著一袋蜆子正笑著。
媽說:「秋,累了,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吧。」
我說:「那個秋子也在,叫上她們吧。」
於是,朝著一碧閃閃爍爍的水面,到了開始漲潮的時候,趕海人就聚集到海水中高高的礁石上。那是一頓美美的餐。用自帶的小錘子或者隨便揀來的大石頭將礁石上鑲著的海蠣子敲開,用手抓了蠣肉放到口裡,再咬一口玉米面貼成的餅子。只聽見大人喊,孩子笑。深深地吸一口氣,就仿佛那海鮮遊進了心底深處。不久,一座礁石上的碎礪皮如滿地的落花,礁縫中也只剩下微小的礪,指甲一樣地縮著,泛著沒有一點光輝的白光。
「媽,吃個桃吧。」我揀了一個最大的遞給媽。
「給阿姨吃。」媽說。
秋子她媽急忙客氣:「不要的,我自己也帶了。」
秋子她媽在小包裡四處摸索,終於沒能摸出一個桃來,她將目光朝向秋子,說:「帶來的桃子,都吃完了?」
「咦,嘻嘻。」秋子用她那種開心和痴呆的笑容笑著,說:「現在是玩水的時候,要是不吃飽了,一腦袋鑽進水裡去,唉呀,還不要腿肚子抽筋才怪呢。」
秋子她媽說:"那你去吧,別往深水裡走。」
秋子黑黑的雙臂象翅一樣張開著撲向海水裡。
「我這女兒就這樣,有點傻,從來帶她上海都這樣,她先不幹活不戲水,一定先吃東西,可等我做活累了,想吃東西的時候就已經什麼都沒有啦。」
我看了看正在水裡撲通的秋子,果然一副極放心的快樂,她那一種痴呆而開心的笑,是怎樣的意味深長呢?想一想就有一種驚異的力量在心裡湧動。
已經開發為沿海特區的家鄉,當然不是從前可以相比的,站在車站的大樓下四處張望,新聳立的大樓鱗次櫛比。即使白天,也有個別的霓虹燈明明滅滅,個體戶繽紛的長廊如一排彩色的信箋,我的古色古香的家鄉,海一樣動蕩地漂遠了。
遺留下來的是未變的日子,仍然是一個白天一個夜晚。家裡的木製房屋依舊,秋子家十字街口東北角上的小倉庫也依舊,只是有一點變了。兒時黑洞洞鎖著的倉庫忽拉拉地熱鬧著,天天傍晚有擁來擁去的人影。看不見人們乘涼用的木板凳了,只有變得匆忙的腳步在鮮亮的嘻嘻哈哈的說笑中走了又來。
總以為秋子還是痴呆地笑著,每每看上了我的鞋子,就求我脫下來拿到鼻尖的眼鏡下細細地瞅,似乎鞋子的味她一點也不在乎。總覺得秋子的模樣不會有改變的。
然而,回到家鄉的第二天中午,我外出辦事的時候在倉房前看見秋子了。
「秋。」一個懷抱著孩子的女人喊我的乳名。
「嗯?」
「嘻嘻!嘻嘻!」熟悉的笑聲有滋有味地穿過了我的腸子,我一下子就知道我面前站著的竟會是秋子了。
太陽火辣辣的,秋子半裸著的胸膛看起來熱乎乎的在蠕動,超短的迷你裙遮著肥乎乎的大腿根,腳上的水紅拖鞋一塵不染。
「回家鄉來了? 」秋子問我。
「出差」我說。
秋子站著不動,好奇似地散開目光撫摸我的全身,她懷裡的孩子睡熟了一般低垂著蘑菇般的大頭。
「是你的孩子?「我問秋子。
「嗯。」秋子口裡應著我,卻依舊在我的身上搖晃著她的目光。我注意發現,黃了邊兒的眼鏡被一副金絲鏡代替了,纖細的鏡架在火辣辣的太陽下發出燎人眼目的眩光。
「孩子幾歲了?」
「兩歲。」秋子吐了下口水,目光從我的身上蜷回去。
我近前握了握孩子的小手:「叫阿姨。」
「他還不會說話。」
兩歲的孩子不會說話,我仔仔細細地從眼帘下瞄她懷裡的孩子,黑沉沉的目光無精打採的,一絲涎水從口角滴到脖際。我想說點什麼,看著秋子又露出痴呆的笑容笑著,頓悟要說出的話有些多餘。一時間找不出話說,就轉了話題。
「秋子,工作得愉快嗎?」我問。
「工作?我不工作。我公爹不讓我工作,唉呀,每天就是閒著。」秋子的表情讓人覺得蹊蹺。
「不工作靠什麼打發時間? "
「所以呀,我公爹讓我挑喜歡的隨便吃、隨便穿,除了吃和穿,還有什麼打發時間呢?」
秋子的話說得很快,情切切的。
「孩子你照看?」
「沒有,公爹請了人,說是早早地培養,長大了可以出息,上大學,就象你一樣。」
秋子的臉紫紅起來,爆出一陣愜意的大笑。
辦事的路上,秋子的情況我細細地盤算了盤算,終於鬧不清她的變化和未變都在什麼地方。
傍晚,我決定到秋子家的倉房前,去看看她家裡賣蜆子的行情。倉房的門依舊鎖著,買蜆子的人卻已經排了長長的隊。十字口穿來的晚風舒心地涼。秋子家的人呢?
我環視四周,臨街的秋子家的門前坐著秋子媽,一身喬其紗太太服寬鬆地套在發了福的身子上,看見了我的注視後,呷了一口茶,一臉慷慨地喊著我:「剛回來,晚上吃點鮮。在北京工作怕是吃不上這些東西吧。
這時候是蟹肥蜆子肥蠣肥的季節,趕上今天又是十五,大潮,滿海灘都會潛隱著小小的吐著白沫蜆子。
我不禁走上前去。
「姨,孩子大了,該享清福了。」
「哪裡,越來越忙了,孩子她爹和姑爺午間去拉貨,傍晚執秤就我一個人,肩酸腰也痛呢。」
話雖這麼說,又明明很興奮的樣子。快樂自有快樂的分量,故意愁著眉的時候,眼角的流光的洋溢卻是遮不住的。
我說:「現在國家搞開放,是老百姓致富的好時候,聽秋子說了,姨找了個好姑爺。」
注 以上圖片均來自網絡
「哪裡的話。秋子她公爹在養殖廠工作, 自己有一條船,每天吃大苦給我們搖一船貨,也不容易。」
秋子她媽毫不隱諱,很真誠的樣子。說完話她匆匆地站起身,丟給我一句話:「晚上來我家,我給你留幾斤蟯子。」
順著秋子媽去的方向,我看見一群人擁擁擠擠地嚷了過來,倉房前排隊的人們一陣嗡嗡的低語。
「卸貨,卸貨。」秋子爸喊。
「姑爺呢?」遠遠地我聽見秋子媽喊。
「又犯老毛病了,留在他爸那裡癲癇呢。」
突然間,有什麼東西來到了我的心上,仿佛秋子家變化的和沒有變化的,都那麼艱難。
【作者簡介】
黑孩,曾任中國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學》編輯,1986年開始文學創作、出版短篇小說集《父親和他的情人》、散文集《夕陽又在西逝》《女人最後的華麗》《故鄉在路上》。長篇小說《秋下一心愁》《貝爾蒙特公園》《惠比壽花園廣場》等。另有翻譯作品《禪風禪骨》《日本新感覺派作品選》《女性的心理騷動》《櫻花號方舟》《中學生與問題行為》《死亡的流行色》等。現定居日本,在日本期間先後出版了散文集《雨季》、長篇小說《惜別》《兩岸三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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