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父的坎坷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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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奠華
我的舅父有三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大舅父塗利清。他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皮膚白淨,特別是下巴上的那顆黑痣特別顯眼。
人們都說他是個美男子,很有官員氣質。這話一點假,他確實當過一段時間的小「官」,不過不是在國泰民安的新中國,而是當過八年半中華民國時期的一個小「鄉長」。
曾有人說他是一個萬惡的舊官員,也有人說他是一個有文化的地方賢者。隨著時間的推移,大舅父被人們普遍公認為是一位有文化、有教養,有志向、有抱負的人。
大舅父出生在書香門第的家庭,祖父是晚清時的一個秀才,在家鄉立館授學小有名氣。大舅父三歲時失去父親,是母親一手拉扯長大的。
在祖父的刻意培養下,憑著他自己的聰慧和努力,熟讀「幼幼學瓊林」「四書五經」等,可稱為飽學詩書,十四歲就挑起了家庭重擔。由於他特別的優秀,深得鄉鄰讚譽,十六歲那年就被家族推選為族長,主管和處理佔坊涂姓的家族事務。
大舅父繼承了祖父的衣缽,十八歲便成為傳道授業解惑的私塾老師,先後在家鄉和杭口帝王殿設教。二十歲那年,因參加一次教育局的教研大會後,才徹底改變他的人生命運,被當時的縣太爺賞識,破例任命為「杭口鄉公所鄉長」,從此棄教從政,在那裡一任就是七年之久。
儘管當時是多事之秋,但憑著一腔熱血,還是被他治理得上合政令,下迎民心,一派安定繁榮氣象。那段時間,無論是事業和家庭,他都達到了人生的頂峰。杭口鄉公所被縣政府嘉獎為模範鄉公所,他也順理成章地成為當時全縣的紅人。
大舅父有一個非常嚴的家規,就是「節儉」。不管家庭成員有什麼額外收入都要由家統一管理,不得設個人小金庫。哪怕是親人朋友們給自己兒子的壓歲錢都統一收來,對家人的個人開支都有嚴格的規定,在家人眼裡他又是一個「吝嗇」之人。
在他精打細算的治家理念下,家境逐年有了新變化。有一點餘錢他就用在創建家業上,先後購買了土地近百畝,並請了三個長工在家打理農事,可謂是家庭興旺,鄰裡羨慕。
大舅父不但治政持家有方,而且還有幾件讓人驚詫和讚頌的故事。1940年冬,年輕的大舅父在杭口當鄉長,當時正值全面抗戰,有一天,國軍一個團去參加長沙保衛戰,從杭口經過看到地形險要,又是湘鄂贛三省的交通要道,團長便令下讓部隊駐紮下來休整,一則想徵集一些糧食;二則想補充一些兵員。
當鄉長的大舅父聽到他們要幫籌糧和徵兵,心裡便產生幾分憂慮,作為一方鄉長,戰爭時期又有籌糧徵兵不可推卸之義務,籌備些軍糧倒還好解決,但要補充兵員卻是件大傷腦筋之事。
無奈於軍令不可抗,大舅父不忍心去地方抓兵,怎麼辦呢?正在左右為難之時,手下一個師爺告訴他說:「有一處可徵的兵員,家中有五兄弟,都是壯丁,只是人家財大氣粗,是一方豪紳,歷任鄉長都不敢去他家派兵。」
大舅父聽後,覺得這家應去動員一下,也許人家深明大義會配合。便急忙與師爺一起前往。這家主人見舅父上門來派兵心中就非常惱怒,大舅父說的話他根本就沒聽進去,只是瞪著眼睛上下打量著來人。
他見大舅父是一介年輕書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便不屑一顧地說:「是什麼人?敢來我家派兵,去問問你們的鄉長吧!也不打聽打聽我家是什麼人家。」大舅父聽後,上前自我介紹說:「我就是本鄉鄉長,今特來貴府動員,讓你家派出一人去當兵。」
自古道「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家主人聽後竟破口大罵你是什麼東西,敢到太歲頭上動土?並說出一堆難聽的話來。大舅父聽後,不免有幾分惱怒。心裡在想,此等蠻橫的鄉裡地頭蛇不拿點威風治一治,今後諸多工作怎能服眾。
憑著「新官上任三把火」,大舅父便理直氣壯地說:「今天本鄉長是有目的而來的,你家有五個壯丁都不去當兵,別人家都和你一樣逃避兵役,國家拿什麼兵員去抗日,待到日寇踏破我中華山河時,當忘國奴你還有家嗎?」
儘管大舅父道理說了一堆,這家主人硬是一句不聽。舅父見道理講不通,便悄悄告訴師爺回鄉公所,把所有警員全副武裝帶來這裡執行任務。約一個時辰過後,師爺與警員趕到,大舅父命令將屋包圍起來,一個人也準出門,並向天鳴槍示警。
一陣槍響過後,這家主人見大勢不好,才知道今天提錯壺了,遇到了對頭,忙低下頭說好話,並答應派出一人去從軍。從此,在後徵兵的日子裡,沒有了「特權」這兩個字。儘管大舅父在這次採取了特殊手段震懾了抗兵役之人,但他從不去亂抓兵拉夫,深得鄉民理解和擁戴。
大舅父不但辦事公道,但還有一個非常親民的愛好——演大戲。大舅父在杭口當鄉長時,處理公務後就是喜歡交朋友,做公益。那時,鄉公所沒有自己的辦公樓,一般都是把辦公室設在祠堂或殿宇內。
杭口鄉公所所在地有一個趙公殿,裡面供奉著一個趙公元帥和新老黑虎大王,由於地處官道要地,殿堂宏偉,民間又有酬神還願的傳統風俗,故趙公殿名聲遠播,香火鼎盛。
杭口鄉公所就設在那裡,作為地方父母官員,大舅父非常注重傳承和挖掘地方民風民俗及傳統文化。他不只是帶頭募捐錢物,還親力親為把趙公殿修繕擴建一新,在當地留下佳話。
為了祈福太平和保境安民,竟還在趙公案堂戲班當「生」角。每年八月初一日,各地神殿戲班都會演戲朝廟會。大舅父不僅有帥氣的身材,深厚的文化功底和聰敏的悟性,而且他的「唱、念、做、打」均很到位。
他特喜歡演《平貴回窯》、《盧俊義》、《楊家將》、《徵東和徵西》等劇目。當年在杭口有一個叫黃子安的既是朋友又是「旦」角的搭檔,兩人配合非常默契。在《平貴回窯》裡,舅父扮演薛平貴,黃子安扮演薛平貴夫人王寶釧。
在平貴從軍立功回窯與妻子相見的哪一場戲裡,舅父羅衣紫帶,手拿馬鞭與長槍的扮相非常英俊,一曲「揚鞭、遞鞭、策鞭,穿山渡峽,躍馬行前,如飛箭。餐風宿雪不覺倦,朝思暮想夫妻早慶團圓」字正腔圓,讓臺下掌聲不斷。
他的搭檔輕移蓮步,情到深處的「可嘆燕爾新婚,情如風箏斷線。一個在陋室悽酸,一個在沙場苦戰,辜負了彩樓擇配,斷送了幾許華年」的接唱後,更是讓場上觀眾歡樂聲沸騰,把平貴回窯的劇目演唱得淋漓盡致。
大舅父在杭口主政期,無論是廟會還是民間喜慶演出,他每場必到,是當時趙公班的主要演員。他作為一鄉之長,能在工作中擠出時間登臺演出與民同樂,足見大舅父是一個性情中人。至於戲臺上一招一式,花拳繡腿,不知迷倒了多少人。
大舅父在別人眼中是個文武全才之人,但他還有超出了別人想像之處,可謂「情義並重,智勇雙全」。大舅父在主持家族事務時,能勇擔責任,在續修宗譜時,撥亂反正,力排眾議,把因封建思想束縛未能入族譜的私生子及犯過錯的人入譜參修,讓他回到大家族裡,維護了家族的團結和繁榮。
這件事的妥當處理,讓當時是國民中央政府議員的塗公遂宗親大為讚賞和支持,故後在國民黨政府潰敗之時,塗公遂修書力邀大舅父前往臺灣,大舅父在廣東徘徊一月後,他審時度勢,認識到國民黨的腐敗無能,於是回到家鄉,辭去偽鄉長之職,秘密加入到「贛西北區人民自衛縱隊」。
修水和平解放時有他的參與,自衛軍武裝移交給軍管會時,他怕受新政府清算而離開。1950年他被新政府列為國民黨舊官員而通緝。那年夏天,修水縣肅反工作委員會派出兩個工作人員化妝來西港佔坊抓大舅父歸案,舅父巧妙地脫逃了。
1953年古歷12月23日晚,在新政府強大的政治攻勢下,大舅父明智地去自首歸案。後由修水縣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行十年,並被送往彭澤勞改農場服刑。這個判決,還是審判長在量刑時見他參加過民主自衛軍,有棄暗投明的表現,體現共產黨的公平、公正。
十年刑滿後,由於大舅父勞動改造期工作積極,被農場留下進行就業安排。文化大革命時期,由於大舅父在農場就業,並沒有受到紅衛兵衝擊和批鬥,安然渡過了那個動亂年代。
1978年上半年,大舅父從農場釋放回到闊別二十五年的故鄉,與家人團聚。他積極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在修水縣車頭堰電站建設中,被西港公社佔坊大隊作為專業隊的負責人參加電站建設,在他的帶領下,大隊提前完成上級分配的土石方任務,被電站建設工程指揮部評為「先進單位」,他個人也得到了公社的表彰。
作者大舅父。
農村聯產承包後,大舅父更是發奮圖強,起早摸黑帶領家人種好自家的責任田。通過他的勤勞和努力,完成了一個年輕時未完成的任務,蓋起了一棟明三暗五的磚木結構二層樓房。
住上了新房後,他並沒有滿足於現狀,在種好責任田後,又開始尋找新的致富門路,到銅鼓縣港口鄉找副業,帶上自己三個親外甥到林區做起了小食品手工作坊。他善解人意,服務熱情,受到山區老人孩子們的歡迎。
就這樣,他一晃就在林區度過了5個年頭,隨著年齡的增大,在家人的勸說下,大舅父才戀戀不捨地從哪裡回到家鄉頤養天年。
從那天起,大舅父才真正閒下來了,在家過上了夫妻相敬,子孝孫賢的美滿幸福生活。每當親友和鄉鄰有紅白喜事之時,總能見到大舅父在那裡寫對聯,陪客敬酒的身影。無論是什麼情況,只要大舅父在場,諸事都能做得圓滿。
1993年春,他懷著對家鄉,對親人的無限眷戀離開了人間,為他73年的坎坷人生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大舅父勤勞善良的品格,以及他的智慧和精神永留在我心中,激勵我在人生的路上克服困難,不斷前行。
陳奠華:男,漢族,江西修水人,初中輟學,熱愛文學,閒時喜歡寫作。曾在微信公眾號《古城舊夢》、今日頭條、天天快報發表過『家鄉西港頌』『深閨待嫁馬祖湖』『濁港洲的傳說』『家鄉十二大碗』『我的鐵匠爺爺』等多篇散文,在江蘇(詩林刊林)黑龍江(精品閱讀,風物)內蒙古(漠北勁草)特刊上發表過詩歌、小說(修水頌)和時風警示小說(換屆亂象)等文章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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