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THER·MOTHER·ME
在小區裡，看到前面走著一對母子。
母親看起來已年邁，手執帶輪子的拐杖，在兒子的攙扶下緩慢前行。（如果忽視下面將不可避免要提到的某個情節，這個畫面，還是很有愛很感人的。）
兒子高大健壯，右手挽著母親的胳膊，左後拿著手機，頭一直低著，從我的角度來看，他毫無疑問一直在看手機，不知道是在刷朋友圈，還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忍不住心下悲涼，悲涼到差點笑出聲來。
悲涼和笑，實在是兩種不搭調的情緒和表情搭配，可是卻在這一刻真實的相遇了。
所以這天下，這人間，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我悲涼，是揣測前面這位老母親，她所期待的陪伴，一定不是如斯境地。她一定希望兒子沒帶手機，手攙著她，眼睛看著她，嘴裡和她說著冷暖的話，心裡繫著她……可是，她的兒子，在專注地看手機。
我發笑，是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老，白髮蒼蒼的我可能也殷切希望我的兒子多陪陪我。往好了憧憬，我的兒子可能也會抽出時間來表演一下孝順，就像前面這個兒子一樣，專心看手機，順便攙扶著行動不便的老母親，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陪娘，還是在陪手機。
因為預見到未來極有可能發生相似的一幕，再聯想到今天以陪娃的名義刷手機的父母們，也包括我和先生。現在和未來的碰撞，讓我自然而然在心底冒出兩個字——
活該！
五個字——
你也有今天！錯，你也有明天！
中華民族傳統中的孝道，有重要的一條公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一個人無論如何不靠譜、不作為、不倫不類……只要做了父母，在子女面前，就成了「常有理」。父母說的做的都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膽敢質疑，不孝的大帽子就會扣上來。所以我們會在書裡在電影電視劇裡，看到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父親理所當然地打兒罵女甚至賣兒鬻女，兒女也只能認命。
直至今天依然如此，一旦曝出某個身為子女的人冒似做了不順著父母的事，不分青紅皂白，輿論眾怒一觸即發。父母是否稱職不知道，反正你當子女的這樣做就是不對就是沒良心就是恩將仇報。
一曲《你陪我長大，我陪你變老》，唱出了多少母慈子孝的親子關係下最理想的狀態。
然而，在父母子女這段緣分中，也一樣有豐滿的理想和骨感的現實。
是現實，就可以無比殘酷。
在一個連母親葬禮都要缺席的不孝子背後，是父母多年的不公待遇；
在一個父親弒女慘案的反面，寫滿了重男輕女的父母之愚昧、血腥。
你陪我長大，也要看你是怎麼陪我長大的。
如果這陪伴，是打罵，是指責，是掠奪，是剝削，甚至是壓榨，那麼，我該以怎樣的姿態，陪你變老？
親情從來不是血濃於水那麼簡單，卻永遠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無法割捨無從釐清無理取鬧無止糾纏。
我陪你變老，溫馨的許諾或無窮的壓力下面，又有著怎樣的千奇百怪？
為什麼無論你如何不稱職地陪我長大，我都要完美地按你的意志陪你變老？
無論你年輕時身為父母時如何乖張，子女如果拿小時候遭受的忽視或不公來秋後算帳，也會被指責為：「那都是老黃曆了，無論如何他們是你的父母，給了你生命，現在他們都老了，再說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還有什麼意義呢？」
是的，老了，就成弱勢群體了，就成被保護被尊重被孝敬的一方了，不允許提舊事不允許算舊帳不允許聲討過去。
老，在這時候，真是一個超級無賴的詞。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任何一個子女，正常的人生中，如果不出意外，都有一天會變成父母。在自己無法理解又必須理解、即使換個角度換種身份也始終堅決不願意相互理解的矛盾角色中，體味一把「報應」的五味雜陳。
你年輕時，你做了父親母親。你說工作忙，不去陪孩子，不去陪父母。即使哪天陪孩子陪父母，你也是一直抱著個手機打電話刷微信，讓陪伴，變成了更傷人的忽視和形式。
你理直氣壯：「我一天到晚掙錢養家，我容易嗎我？！」
沒錯，你不容易。
三十年過去了，五十年過去了，你老了。你的兒女又像你當年一樣上有老下有小，他們一天到晚忙工作，沒時間帶孩子，沒時間陪父母。
老了以後的你，天天盼著兒女在身邊，能陪你說說話嘮嘮嗑噓寒問暖拉拉家常。
可是兒女們那麼忙，即使來了也是沒良心地自顧自看手機，沒有時間沒有心情和你聊天，對你的熱情也是愛搭不理。
你很受傷，你理直氣壯：「我生你養你給你生命，你就是這樣陪我孝敬我的？」
你忘了，你當年也是這樣陪父母的。
你忘了，你當年也是這樣陪孩子的。
你敷衍過的兒女，終有一天，會以敷衍來回報你。
你年輕的時候掙錢養家不容易，難道你的兒女掙錢養家是容易的？
一個年輕時只顧著看手機，對孩子對父母都沒耐心還理直氣壯的兒女，等自己老了，為什麼不讓自己的兒女看手機？
而且，你依然理直氣壯！？
難道，你不該翻開回憶中的那一頁頁，回看當年理直氣壯的自己，給如今的兒女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
然後，釋然，對自己趁一句願：「你特麼真是活該！」
當然，人類歷來都是「嚴於律人、寬以待己」，固而陷入代際死循環——
沒有哪個年輕人在刷手機時能夠預見未來，所以他在無暇陪父母和孩子時，盡可以理直氣壯說自己忙。
同樣，沒有哪個變老了的年輕人，或者說曾經年輕過的老人，願意承認自己當年忽視了家庭忽視了老人和孩子，所以他們堅決不回望不反思，只一味地繼續理直氣壯地怪孩子不陪自己，或不完美地如他所願地陪自己。
即使聰明如你，敢在若干年後，看著身旁那個好不容易百忙之中抽出一半天時間打著「陪父母」名義來家裡飯來伸手、手機不離手的兒女，以洞察過去未來的清醒，對自己說聲「活該！你也有今天？！」嗎？
別擔心，你，我，我們，都會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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