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人均不可忽略。亦,無法忽略。阿碧便是這樣。她深情憂傷的樣子,仿佛是暗在黃昏薄暮處的一棵樹,你除了靜靜地對著她,別無他法——
墳邊垂首站著一個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淺綠色衣衫,明豔的臉上頗有悽楚憔悴之色,只見她從一隻籃中取出糖果糕餅,分給眾小兒,說道:「大家好乖,明天再來玩,又有糖果糕餅吃!」語間嗚咽,一滴一滴的淚水落入了竹籃中。
她終於擁有了這個男子。這個男子卻不復當年瀟灑翩翩的樣子。可是於她,沒有分別。她心底,應該是加倍溫柔地愛了他。
最初,她出場,我根本,根本就沒有留意過那些寫她的字字句句。是後來,突然由大理三公之一的巴天石嘴裡說出她思戀慕容復的情狀——「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才回來……」心裡「咯噔」一下,原來阿碧喜歡她們家公子爺!戀上慕容復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兒,而暗戀,辛苦又會加倍。心底裡,立即就對阿碧疼惜上了。
其實回頭看,阿碧喜歡慕容復,在朱碧二人的對話中已經有跡可循。
是阿朱扮老太太戲弄鳩摩智、段譽等,期間阿朱說了一句話:嗯,公子長公子短的,你從朝到晚,便是記掛著你家公子。
還以為,這不過是小姑娘之間彼此玩笑逗樂的話。因為阿碧立即頂了回去:老太太耳朵勿靈,講閒話阿要牽絲扳藤。
但在此話講了沒多久,朱碧二人及段譽從聽雨居逃出去,在百曲湖放舟夜宿的時候,阿朱再一次調侃了阿碧。阿朱說,你就是會體貼人,小心公子曉得仔吃醋。這一次,或許因為環境不同,身邊人物不同,阿碧並沒有反駁阿朱,而是順著阿朱的話往下走,接了下去——
阿碧嘆了口氣,說道:「格種小事體,公子真勿會放在心上。我們兩個小丫頭,公子從來就勿會放在心上。」
看阿碧嘆這一聲,把人心都嘆痛了。忽然就想起,《越人歌》。想起鄂君子皙。想起他面臨盛大情意的尊重和悅納。慕容復不是這樣的男子。慕容復這樣的男子,毫不可愛。他的心硬,感覺不到阿碧這樣一個姑娘卑微的愛意,這樣卑微的愛意的珍貴。
阿碧之所以會沿著阿朱的話說下去,心裡也是惆悵萬分的。阿朱偶爾對她打趣一番,或許恰恰消解了她心內情感的壓力。
阿朱道:「……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牽記公子,嘸不用格。」阿碧輕嘆一聲,卻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頭,低聲道:「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兩樁事體想在一淘,實頭好笑!」阿碧輕輕一笑,說道:「阿姊講閒話,阿要唔輕頭?」
愛總讓人束手就擒。尤其是真誠敏感的人,在愛面前,最易成為俘虜。
阿朱看得明白,知道對慕容復用情是一件無望的事情。日常她對阿碧,也許有過多次的勸解。可是對於阿碧這麼敏柔的人,正經的勸解,無疑加重她的感傷,而玩笑的方式,反而能寬慰到她。
心內的感情洶湧難擋,坐臥行走卻要藏得滴水不漏,太難為她了。她以不少於王語嫣的深情戀著慕容復,而王語嫣因為各種身份關係,她對慕容復的感情絲毫不用藏匿。阿碧呢,便僅因為著王語嫣,她亦要藏著這情感。
與阿朱相比,阿碧在慕容家時時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其實由她二人自知的身世來講,阿朱要悽楚過阿碧。阿朱是流落在外沒有爹娘的孩子,阿碧至少知道自己爹娘是誰,她是她爹爹送到燕子塢慕容家避難的。段譽猜對朱碧做的菜式,阿朱笑言要獎段公子,而阿碧連這個獎字也覺得提得不妥,她說,段公子有什麼吩咐,我們自當盡力,什麼獎不獎的,我們做丫頭的配麼。在百曲湖阿朱提議去王語嫣家解手,阿碧因為王語嫣的母親不許慕容家的人上門,怕上門吃耳光,而阿朱卻認為,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相罵,關我們什麼事,憑什麼要請我們吃耳光。或許是阿朱身體裡流著帝王家的血液,有與生俱來的傲視能力,說話行事比阿碧要自由果敢得多。
阿碧心裡,除了存著一份對慕容復的愛戀,還有一份對慕容家沉甸甸的感恩之心。她剛出場的時候,唱過兩首曲子,一首是自娛自樂的,唱的是皇甫松的《採蓮子》。還一首,是應段譽之請,唱了一首陳堯佐的《踏莎行》。陳堯佐此詞,是感謝宰相申國公呂夷簡薦引其拜相之恩德而作。此詞以曲筆抒深情,筆愈曲而情愈濃。阿碧唱此詞,可見她把慕容家對她的庇護託養之情是看得很深很深,很重很重的。
這便是深情的人的特徵。不因那人不在眼前,深情就減得了一分,亦不因那人在跟前,深情就重得了一分。在與不在,她的深情,都勢如汪洋。
崔百泉替她划船到琴韻小築。她相謝。崔百泉不過是一句敷衍客套話,有紅菱可吃,清歌可聽,劃他十年八年,也不累。卻一下說到阿碧心裡去了。她喜歡過的日子便是這麼樣的。看她一個人在湖上划船唱《採蓮子》的歡悅安然,那種從心底裡喜歡這種恬靜生活而生發出來的喜悅,便是明證。可是她喜歡的這種生活,她的心上人慕容復,卻不會在意的,甚至是,不屑一顧的。慕容復要的,是南面稱孤,統治一方。此等兒女情長的小日子,哪裡入得了他的法眼。在百曲湖,她和阿朱段譽為避鳩摩智,打算在湖裡耗個十天半月,肚子餓了,就採菱挖藕來吃。她聽阿朱說完計劃,馬上就擔心段譽會不會嫌悶。其實在那種緊急情況下,能避禍保命最重要。氣悶不氣悶根本不礙事。可是她卻第一時間就擔心這個問題,實在是她心裡,對於慕容復的各種情感情緒知之甚深。那人雖不在身邊,所有人都成為那人。所有對所有人說的話,都仿佛是對那人說的一般。她對崔百泉說,你要聽歌吃菱,在這湖裡一輩子勿出去好哉!其實,這些所有的話,都只是說給慕容復一個人聽的。是張三聽得,還是李四聽得,是湖水聽得,還是群山聽得,都一樣,都仿佛是,慕容復聽得。
一旦知道了阿碧對慕容復的感情後,再看阿碧說的那些話,便全讀出了深情的滋味。便不能等閒視之,輕鬆讀過。這浸透紙背的深情,也打溼了讀者的心情。
金庸寫情,寫得最低回婉轉最讓人掩卷惆悵的便是暗戀之情。比如程英之對楊過,郭襄之對楊過,李文秀對蘇普,再比如,阿碧之對慕容復。
阿碧出場,是在全書第十一回,回目是「向來痴」。這個「痴」字,落點就在阿碧身上。作者在這第十一回裡,看似漫不經心地寫她,其實她的全部性格,全部情感,都在這一章裡了。她又是全書情節之中的榫頭人物,由她承接過渡出了阿朱和王語嫣。這便是看小說原著的魔力之處。文字裡外的起承轉合你都有時間有可能細細嚼出來。電影或者是電視劇,一個或幾個鏡頭閃過去,文字中那些意猶未盡的意思,很多時候都倉惶而棄了。就比如,阿碧划槳唱歌出場,聲音嬌柔歡悅,令人傾倒,崔百泉和過彥之大敵當前之下,也不禁轉頭向她瞧了兩眼。就崔百泉和過彥之的這種狀態,文字表現起來稀鬆平常,而要交給鏡頭敘事,或者被略過了,或者表現起來達不到文字所表現的那個度。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裁掉襲人的半截判詞給阿碧。這個江南的小女子,是金庸對所有江南女子的禮讚。他把江南姑娘的所有優點都同時給了她。透過她,金庸把江南女子的柔、秀、靈寫到絕處。他寫阿碧的美,在態不在貌。就如李漁所言:「女子一有媚態,三四分姿色,便可抵過六七分」,「媚態之在人身,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是無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這個外貌不及木婉清的姑娘,卻以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溫柔成為十分人才的美女。段譽初見阿碧,心內驚訝,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這是阿碧的柔。歌聲嬌柔,神態溫柔,聲音清柔。江南女子的柔軟之態,簡直要讓人陷落。明明是來嚮慕容復尋仇的過彥之,在阿碧的溫柔態度之下,也暗暗決定,「我縱能將慕容氏一家殺得乾乾淨淨,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
雖說黃蓉和程英亦是江南女子的代表,可是,她們倆的靈秀,多少都是經過了黃藥師這樣的大名士的薰陶調教的。比如黃蓉的好逑湯,玉笛誰家聽落梅,是來自黃藥師的家傳。程英的菜餚點心也僅是味道的鮮美可口。金庸在阿碧出場的那一章裡,安排了兩次食物,來表現這個江南女子的玲瓏。一次是茶點:玫瑰松子糖、茯苓軟糕、翡翠甜餅、藕粉火腿餃。一次是晚餐: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
這些清雅的食物,從外形上讓人捨不得咬來吃。而有福氣吃掉它們的段公子,是這樣讚美的:有這般的山川,方有這般的人物。有這般的人物,方有這般的聰明才智,做出這般清雅的菜餚來。
阿碧的靈秀,養自山川,亦得之名師。她之琴藝,就師承逍遙派掌門無崖子的徒孫康廣陵。崔百泉的算盤,她隨手撥動算珠,便是兩句清脆靈動的「採桑子」。過彥之的軟鞭被她五指一勒,就如是新試琵琶一般。這些鬥過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手裡,都能成為樂器。偏偏她又是信手拈來狀,駕馭起來舉重若輕。這一份靈氣逼人的音樂才華,恐怕只有任盈盈可以追趕。
江南的靈秀之氣,全用在造一個阿碧身上了。
即便上天如此,也拿愛情沒有辦法呵。阿碧的深情還在她自己那兒擱著。以前,阿碧的深情,慕容復是無暇知道,無心知道。現在,是不可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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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是情人節福利吧。
這是金庸書話第二本的某一篇。第一次發。
第二書名想定名為《我是人間惆悵客》。
每天的時間都好緊,心的容量又小,心裡裝了一件事情,就裝不下另一件事情。所以這公眾號,做得有一搭沒一搭的。汗顏。慚愧。也謝謝你們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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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吧,祝大家情人節快樂。每天都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