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曾經欠我命債的人捧著心肝到我面前,
我要曾經看不起我的人永遠只能仰視我,
要重紫王爵看到我也會發抖,
要將這錦繡河山,都踩在腳下!」
「你是妖女,我是賊子,」
他袍如涼夜,眸若寒星:「正好天生一對。」
夜色如墨,寒風驟起,將破敗的院門吹得更加腐朽不堪。
幾個粗使婆子自院子裡匆匆走過,為首的身板略寬些,穿著件青布褂子,袖子挽到一半,手裡提著個食籃,往最裡面的屋子裡走去。
院子裡瀰漫著一種異樣的味道,身後跟著的稍年輕一點的婦人小聲道:「可真是臭,也不知老爺叫那個東西過去幹什麼,怪嚇人的。」說到這裡,她左右瞧了瞧,忍不住湊到為首嬤嬤的耳邊:「該不是要…」
「閉嘴,少說幾句。」青衣嬤嬤有些著惱:「叫旁人聽了去,饒不了你。」
婦人忙噤了聲。
待走到屋門前,裡頭走出來一個年輕的圓臉丫頭,接過青衣嬤嬤的食籃,又往裡走。
過了半晌,她提著空了的食籃出來。青衣嬤嬤接過來,對圓臉丫頭道:「老爺吩咐,把人帶到房裡去。」
「是不是要…」圓臉丫頭一驚。
「咱們不用知道。」青衣嬤嬤嘆了口氣,招呼方才的婦人:「過來,把人弄過去吧。」
屋子裡點起了燈,亮堂了些,婦人捏住鼻子,過了很久才看到一個坐在木盆裡的東西。
看到那東西的第一眼,她幾乎要吐了出來。這些日子,雖然她每天都跟青衣嬤嬤過來送飯,卻從來沒看清過裡面人的樣子。
木盆裡的東西,已經不能稱作是一個「人」,只有一個囫圇的身子杆兒溜溜的抵在木盆中。頭髮披成一團,上面潑灑著一些穢物。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個女子的摸樣。
青衣嬤嬤看著,眼中閃過一絲同情。她雖然不知道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人,不過落到這般田地,也實在是令人唏噓。更何況今日老爺突然吩咐把人領出去,結局多半兇多吉少。
「快去。」她道。
年輕婦人心中驚駭噁心至極,卻又不敢違抗命令,只得硬著頭皮,端起木盆往屋外走。
那女子也柔順,並不掙扎哭鬧,像是已經睡著了。
按吩咐將木盆放到老爺的寢房,年輕婦人心中還在嘀咕,老爺把這麼個駭人玩意兒放在屋裡是什麼意思?冷不防那木盆裡的女子睜開雙眼,正巧與她視線碰了個正著。
說來也怪,這恐怖至極的女子,一雙眼睛卻是十分美麗的,嫵媚生情,又清澈的一塵不染,剔透如初春山澗中流淌的溪水,冰冷動人。
年輕婦人怔了半晌,才扭頭逃也似的離開了屋子。
蔣阮緩緩睜開了眼睛。
長時間呆在黑暗的地方,她對面前的明亮有些無所適從。待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又不禁慘然一笑。
她是兵部尚書的嫡長女,曾經的阮美人,如今卻被人做成了人彘,永無出頭之日!
她又想起自己十六歲,進宮前父親的話:「阮兒,你既入宮為妃,就有我們整個蔣家在你身後為你撐腰,無需擔憂。」
她的妹妹握住她的手拭淚:「姐姐,你是素素的恩人,縱然是死,我也難以償還這份恩情。」
而他,握住她的手:「再等等,再等些日子,我一定許你一個明媒正娶的身份。」
可如今,她的父親已經升遷至輔國宰相,官拜一品,她的繼母,也早已是宰相夫人,妹妹母儀天下,那個人登基為皇!他們已然將她拋之腦後,甚至於,棄而殺之!
六歲的時候,生母早亡,姨娘抬為繼室,有路過雲遊道士算出她八字克父克母,蔣阮被送進鄉下莊子,幾年後,哥哥戰死沙場。待十五歲及笄,終是念她是自己親身骨肉,蔣權將她接回府上。不久宮中傳來消息,新晉的選妃名單中有蔣家小姐。
陛下懷疑蔣家勾結八皇子,此時召人入宮,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為了牽制。
蔣府只有兩位嫡女,蔣素素身子不好,性格更是柔弱單純,皇命不可違,蔣權一聲令下,蔣阮進宮,成為阮美人。
她縱然再逆來順受,也無法忍受委身皇帝身下,在花一樣的年紀進入深宮開始枯萎。不是因為八皇子一直細心安慰她,她早已在深宮中一根白綾自盡。自小到大,除了死去的哥哥和母親,從未有人這般安慰體貼,她芳心交付,平靜下來,甘心在宮中作為蔣家和他的一名棋子,傳遞消息。誰能料到,一朝逼宮,皇帝慘死,他們卻將她囚禁起來,污衊是她殺了皇帝,給她安上一個禍國妖女之名!
當她站在臺階之上,看到她的父親冷漠的眼神時,她終於明白,她成了棄子。狡兔死,走狗烹!
被關在暗牢裡,被人救走,以為逃出生天,才是噩夢的開始。
她清麗若仙的妹妹,一邊淺淺笑著,一邊眼睜睜的看著她被人砍去四肢,生不如死。
她絕望不甘憤怒,可是卻聽到仙子一樣的人說:「姐姐知道,小妹平日最喜潔,一粒沙子也是容不得的。姐姐這粒沙子,小妹已經容忍十幾年了,如今,也到了拔掉的時候。」
她微笑著,補上一句:「八皇子,要立我為後了。姐姐沒有享到的榮光,小妹便替你享了吧。」
痛到了骨髓裡,才知道什麼是麻木。蔣阮實在想不出蔣素素如此恨她的理由。
蔣素素卻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姐姐的母親不是將軍府的千金小姐麼?姐姐不是仗著這個身份,不把小妹看在眼裡嗎?可惜啊,可惜,」她託著腮,歪著頭道:「將軍府已經在昨日,因謀反的罪名,於午時處刑。」她盯著長安,一字一頓道:「一百零三口,滿門抄斬。」
蔣阮只覺得五雷轟頂,心神巨亂。將軍府是她的外公家,雖然母親當年執意下嫁蔣權,惹怒趙大將軍,從此斷了聯繫,可是畢竟血濃於水,怎能不心如刀割?
她死死瞪著蔣素素,對方卻只是譏誚一笑:「姐姐這就惱了?不急,我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姐姐,日後相見便是。」
於是蔣阮便被送到了一個昏暗的屋子裡,掙扎了度過了幾日,直到今天,又才看到了光明。
門「吱呀」一聲開了。
滿身酒氣的肥肉男子,將面前的人一把抓過去扔在地上,神情十分猙獰。
依稀是個小男孩的模樣,正在奮力掙扎,待蔣阮看到了那男孩的臉時,頓時大驚失色。
那是——沛兒!
宮中女子多福薄,許多沒能生下龍子,許多生下龍子就死了。沛兒的生母不過是一個小宮女,生下沛兒就死了。皇上並不看重這個出身低微的兒子,後來大抵是為了制衡,就將孩子交給她養。
六年時間,她與沛兒,早已有了親母子一般的感情。早在宮變的時候,她便命令自己的貼身宮女抱著沛兒逃走,卻還是逃不了。
「母親!母親!」沛兒掙扎著哭叫,卻躲不開那雙在自己身上肆虐的手。
蔣阮只覺得渾身冰涼,世人皆知長相侯李棟不能為外人道也的惡性,可如今,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兒子被這等惡魔欺辱。
她大聲呼叫,只能發出「啊啊」的嘶啞含混的聲音。
李棟厭惡的看了她一眼:「也不知為什麼,娘娘非要這玩意兒看著我行事,實在是倒胃口至極。」
他想了想,到底屈從於皇威,不敢有其他動作,便專心欺負起被摔暈的男童來。
蔣阮坐在木盆裡,到這時,她方知蔣素素為何獨獨留了她一雙眼睛,她是要,自己看著最後一個親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像一個木偶似的愣愣的坐在盆裡,前塵過往一幕幕划過眼前,母親死前灰敗的臉,父親涼薄的笑意,八皇子的承諾,蔣素素握著她的手道謝,皇上的冷眼,後宮的苦楚,最後變成了眼前掙扎哭叫的沛兒。
李棟不經意間回頭,冷不防看見木盆裡的人,嚇得一下子跌下床去,大叫:「來人啊,來人啊!」
木盆中的女子,神情木然,兩行血淚划過臉頰,愣是洗出了慘烈的悽厲之感。破門而入的家丁一時也怔在原地,只覺得看到了地獄中前來索命的惡鬼,渾身冰涼。
李棟氣急敗壞道:「還愣著幹什麼,給我亂棍打死。」驚懼之下,他早已將娘娘的命令拋之腦後,反正院子裡都是他的人,也不用擔心走漏風聲。
家丁回過神來,舉著棍棒衝過去,不由分說兜頭往下打。
沒有人聽到,木盆中人心中最深刻的詛咒:就算永不超生,灰飛煙滅,也只願生生死死化為厲鬼!讓害她之人血債血償!
與此同時,陽平殿內。
「皇上今日看起來真是分外精神。」蔣素素輕笑道。
新帝抬眸看向對面的女子,鳳冠霞帔,精緻的臉被華麗的衣飾襯得不似凡人,如同九天之上的仙女。蔣權的這個么女,的確是清麗絕俗。
「蔣阮還沒有消息嗎?」冷不防,他低聲問。
蔣素素臉色一黯:「沒有,姐姐想必是攜了沛兒一道逃離了,這些年她也辛苦了,只是無論如何不該不信任皇上…」
新帝想到蔣阮,卻發現無論怎麼回憶,蔣阮在他的印象裡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名聲不好,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有姿色的女人罷了,他娶的是蔣家背後的勢力,蔣阮和蔣素素並沒有區別。蔣阮既然已經是先皇的女人,他絕不會娶。
雖然蔣阮已經是棄子,但他還是有些遲疑,在宮中這麼多年,許多時候都是靠著蔣阮度過險境,她的確幫過自己不少。可是,又為何不等到他下決定,就先一步逃離暗牢?
他不喜歡這種不受掌控的感覺。
冷哼一聲,新帝道:「不識好歹。時辰已到,走吧。」
蔣素素福了福,將手放到男子手心。
慧德十八年,新皇登基,立蔣氏為後,親自加冕,寓永結同心。
2
三間青瓦紅牆房,寬敞的農家院中,地上覆了厚厚一層積雪,看家的大黑狗踱到門口,懶洋洋的吃一口破碗裡的骨頭,似乎被冷氣凍極,又縮回窩中。
正是大年三十,門口貼著五穀豐登的彩色年畫,屋簷下垂著三隻大紅色的胖燈籠,外面傳來爆竹的聲音,屋中人言笑晏晏,適逢一年年夜飯的時辰,雖是農家菜,八大件卻也做的講究,葷素搭配,香辣豆豉蒸鱸魚,老佛爺紅燒肉,茶香菸燻雞,五彩茄絲,羊肉大蔥餃子,祈福喜蝦,四喜丸子,金玉滿堂。旁邊擺著一壺釀的極醇厚的高粱酒。
這邊觥籌交錯,熱鬧非凡,與此同時,農家院最裡間偏僻的一間院子冷冷清清,破屋中,燭光昏暗,似乎馬上就要滅了。
一個個子高高的梳著丫鬟髻的年輕姑娘坐在屋前,小心的往火盆中添柴。屋中狹小,火盆添了柴燃燒起來,立刻發出一股刺鼻的濃煙。
另一個身材嬌小些的丫鬟連忙跑過來,隨手拿過地上破舊的蒲扇小心的扇著,斥道:「連翹,你小心些,姑娘身子還未大好,嗆著了怎麼辦?」
連翹撇了撇嘴,神情憤憤,卻仍是壓低了聲音道:「我倒是希望一點菸也無,今日我去找那張蘭家的,不說銀絲炭,就是普通的炭塊,她倒好,推說這幾日用度多得很,倉庫裡沒有炭了。我呸!蒙誰啊,如今年關,家中怎會沒了炭,無非是仗勢欺人,若不是姑娘還病著,不敢令她擔憂,我非抽她兩嘴巴不可!」
「你…」扇扇子的丫鬟嘆了口氣:「你且收收倔性子吧,這家人縱然欺人太甚,咱們卻也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真起了爭執,吃虧的還是姑娘。」
連翹鄙夷的看了她一眼:「紫蘇,我真不知你竟然這般膽小。這家人是個什麼身份,咱們姑娘又是什麼身份,不管姑娘發生了什麼,依姑娘的身份,就斷不能讓這些下等人欺負了去!」
紫蘇搖頭:「你我都是姑娘的丫鬟,我難道不想姑娘好?只是京中遲遲不來消息,不知姑娘還要在這裡呆到什麼時候?日子短了還好說,可你看,到現在已經是第六年了,老爺可有差人來過問一聲?若是還要長長久久的住下去,你與他們起爭執,最後受苦的還是姑娘。」
連翹不做聲了,半晌,才低低道:「莫非就這樣讓人白白欺負了不成?」
紫蘇只低聲嘆氣。
屋中又陷入沉寂,只有柴木在火中發出噼裡啪啦的零星聲響。兩個丫鬟兀自扇著手中的扇子,無人注意到床上的人已經醒來。
蔣阮醒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紫蘇與連翹的交談自然也一字不落的進了她的耳朵,三天前從榻上醒來,她發覺自己竟然回到十二歲那年,前世種種像是一場午後噩夢,只她自己知道血海深仇不是一場夢就能消散的。既然老天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也會毫不客氣的收下,好好利用。
三日前她從榻上醒來,紫蘇和連翹大大鬆了一口氣,自落水後蔣阮已經昏迷了十多日,大夫來過都說無力回天,張蘭家的甚至都出門打聽棺材後事了,誰知她又醒了過來。連翹握著她的手大哭一場,直說老天保佑,蔣阮卻眯起了眼。
死過一次,前世種種非但沒有煙消雲散,反而記得無比清楚。六年前,母親去世,雲遊來府上的道士一眼便算出她八字極硬,克夫克母,乃天煞孤星之命。蔣權本想將她送進家廟,一身青燈古佛,是蔣素素跪下來求情,蔣權才改變主意,將她送進了鄉下的莊子。正因為此事,蔣阮對蔣素素從來存了一份感激,如今想來,在這裡受人欺凌,全都是拜蔣素素母女所賜了。
莊子交給張蘭一家打理,張蘭此人貪財吝嗇,又極為兇悍,平日裡沒少指桑罵槐侮辱蔣阮。張蘭的丈夫陳福更是好吃懶做,整日酗酒的賭鬼。這兩人有一兒一女,兒子陳昭好色至極,女兒陳芳尖酸刻薄,蔣阮來的時候帶的不少首飾珠寶,不是落入張蘭手裡,就是被陳芳騙走。十幾日前蔣阮不慎落水,也是因為在池塘邊陳昭對她動手動腳,蔣阮不堪受辱自己跳入水中。陳昭見闖了禍忙逃走,等連翹和紫蘇叫人來將蔣阮救起來後,蔣阮已經不省人事。
正是寒冬臘月,池水冰涼刺骨,加上這幾年在張蘭苛刻下蔣阮的身子越發虛弱,受了風寒如同雪上加霜,立刻就重病一場。
蔣阮記得很清楚,當初自己醒來並沒有這般早,醒了後就落下病根,更重要的是不久外面就有風言風語傳來,說她小小年紀便會勾引男子,千金之體不自愛,主動勾引陳昭不成才掉入水中。想來也是張蘭的手筆,倒是把所有的汙水都推到她身上,拜這盆汙水之名,日後蔣阮容貌見長後,也才落了一個妖女的名頭。
如今她醒的倒早,風言風語也還尚未傳出,想必張蘭還沒有想到此處,倒是可以趁此送她一份新年賀禮。在這個任人欺辱的莊子上過下去,是沒有未來的,幾年後被當成一枚棋子送進宮去,也是她不能忍受的。被人白白討了便宜這種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陳昭就是第一個開刀的。
蔣阮看了看窗外,屋外爆竹的聲音隱隱綽綽,只有三人的屋中顯得更加冷清。
她慢慢坐起身來,紫蘇聽見她起身的聲音,忙起身迎上去,道:「姑娘醒了,可有不適的地方?」
蔣阮搖搖頭:「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大約是戌時。」紫蘇道。
連翹把扇子放下:「姑娘可是餓了?奴婢去廚房端些吃食來。」
到莊子上養著的小姐夫人多半都是戴罪的,但也畢竟是主子,除非特殊關照,也不至於過的如此潦倒,連個下人都比不上。年三十飯食也不曾早早送來,實在是令人深思。
蔣阮還未回答,便聽得門叩叩的響了起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外邊道:「姑娘,奴婢來送年夜飯了。」
連翹一愣,蔣阮道:「進來吧。」門便吱呀一聲,從外邊進來一個穿的十分喜慶的丫頭,手裡提著個食籃,笑盈盈道:「蘭嬸嬸吩咐奴婢來送吃食,姑娘也吃些吧。」
紫蘇見蔣阮半天未動,疑惑的低頭,正看見蔣阮眸中有某中情緒一閃而過,轉而抬起頭,微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