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像造就團結」被兩個維也納難民奉為人生信條。他們幻想著能有這樣一個世界,在那裡,可以將簡單的圖像文字作為通用語言,實現全世界無障礙溝通。
1945年12月,奧託·紐拉特(Otto Neurath)於牛津家中去世。去世前,他對第三任妻子瑪麗(Marie)說的話頗為可愛。這位哲學家在讀到一篇關於幸福的文章時,轉頭對妻子說:
「我心中所想的幸福啊,是這樣子的。
某一天呢,教父對我說:『親愛的奧託·紐拉特,我若能讓你永遠活下去,和你現在的生活別無二致,伴著書香案牘,身側是心愛的妻子。你永遠也不會死,但你永遠不會比現在更富足。這樣的日子,你想要麼?』
『當然啊,親愛的教父,我求之不得。」
瑪麗和奧託是來自維也納的納粹難民,他倆一個是娘家姓賴德邁斯特他的雅利安人,一個是被打上共產主義標籤的猶太人。1934年,二人逃離了法西斯主義,先是逃到了荷蘭,後又逃到了英國。戰爭期間,他們曾被當作敵方異族,在英國關押了一段時間。
紐拉特夫婦皆為極具創新精神的改革家,夫婦二人共有一個宏大的構想,即創建一個極度理想化的世界,在那裡,人們可以使用簡化的視覺語言進行交流。
1935年,瑪麗提出了Isotype (International System of Typographic Picture Education)一詞,用以指他們正在開發的象形文字,通過視覺圖標和可見的推理鏈便可達到教育的目的。
他們的靈感來自於英國哲學家查爾斯·凱·奧格登 (Charles Kay Ogden),他提出,英語可以歸結為850個單詞。這種被稱為Basic的基礎語言可以在幾天內學會,他希望逆轉巴別塔的詛咒,為和平鋪路。
他們在維也納成立了Isotype研究所,口號是:「文字造成分裂,圖像促成團結」。事後看來,他們實為語言溝通的先驅,因為新型的視覺語言超越了emoji,在圖像文字的領域上站得先機。
然而,在奧託長期享譽為哲學家和社會改革家的同時,相對而言,瑪麗的工作直到現在都遭到了忽視。
直到1986年她在倫敦去世,倫敦的「插畫之家」才舉辦了一場名為「瑪麗·紐拉斯:描繪科學」的小型展覽,以紀念並讚美她為Isotype研究所做出的奉獻。從丈夫去世到20世紀70年代,她帶著一批插畫師,一共繪製了80多本兒童讀物,其中一半都致力於科學教育。
展覽會上展出的精美書籍——其中包括《微不可查:原子內部與倫敦地鐵》(Too Small to See, Inside the Atom and Railways under London)——這些書都是基於奧託的想法寫就的,即圖像形式的數據所能傳達的涵義遠勝於文字形式。
1944年,他在一份闡釋Isotype書籍價值的文稿中寫道:「當下有許多好書,它們能給成年人和兒童提供信息,但通常它們也只是『知道點兒東西』而已。Isotype會儘量避免這一情況的出現……因為問題不在於如何以最直接、最簡單的方式傳遞知識,而在於如何對一個孩子可能提出的問題作出滿意回答,滿足他對行動的熱愛,讓他在書本上找到自我認同。」
幼年時期,奧託便被埃及象形文字深深吸引,不僅是為它們獨特的形式所著迷,還因它們如何講述故事而好奇。雖然在人類的進步史上,常以象形文字的出現作為轉折點,標誌著從簡單的口頭交流進化為了複雜的書面交流(大英圖書館正舉辦的展覽可為其證),奧託則堅持按照一定規則,將符號和顏色進行簡單組合,尤其是將複雜數據圖形化,以便人們理解。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受到蘇聯建構主義和德國包浩斯的啟發,進一步發展了這種視覺語言,並發揚了其極簡主義美學和烏託邦、現代主義精神。
在1918年至1934年這段戰後時期,維也納一度成為社會生活的熔爐,被稱為「紅色維也納」。此時,奧託受任為城市規劃博物館館長。博物館設立之初,是為讓維也納公眾了解戰後的社會住房,並在展覽中展示一種象形語言,作為書面語言的替代品。
在那裡,他遇到了瑪麗。彼時,瑪麗剛從藝術學院畢業,是物理學、數學領域的新秀。後來,她擔起「轉換器」一責,成為數據收集者(歷史學家、統計學家和經濟學家)和圖形藝術家的中間人。今天,她或被稱為平面設計師。事實上,若不是紐拉特夫婦,我們所知曉的平面設計可能根本就不會存在。
隨著項目的發展,奧託聘請了包括歐文·伯納特(Erwin Bernath)和格爾德·阿恩茨(Gerd Arntz)在內的藝術家,成立了後來被稱為「Isotype研究所」(Isotype Institute)的機構。他們和瑪麗一起,開創了一種視覺語言的專業設計,用於歷史數據和統計信息的公共交流。
在博物館工作和發展Isotype研究所的同時,奧託逐漸成為一位傑出的哲學家,作為維也納邏輯實證主義者圈子的主要成員,他強烈抨擊法蘭克福學派的馬克思主義猶太人,因為他們對科學進步和啟蒙價值觀的蔑視令他深為厭惡。
事實上,Isotype研究所是與啟蒙運動最具共鳴的一個項目,是一場對啟蒙運動的自發性延續:18世紀的法國哲學家曾試圖通過配有插圖的百科全書來促進科學和世俗思想的進步。
自打被逐出奧地利,逃離法西斯的爪牙後,紐拉特夫婦變得更加鬥志昂揚。他們在海牙創造了國際視覺基礎教育,並領導國際性的科學統一運動,發起了叫做「統一科學百科全書」的活動,旨在用圖像語言來宣傳國際科學和社會合作——在人被日漸黑暗的時代所吞噬的世界裡,這不失為一個美好暢想。
儘管在紅色維也納時期,建築風格上仍以卡爾·馬克思·霍夫(Karl Marx Hof)和拉貝霍夫(Rabenhof)等倡導的雄偉大建築而聞名,這些建築內設各種公共設施,如澡堂、洗衣店、幼兒園、圖書館甚至廚房,但奧託·紐拉特(Otto Neurath)提出了一種不同的住房解決方案,引發了住房革命。
1934年,他和瑪麗主持了工人協會住宅區的開放儀式,該住宅區位於維也納西南部,有70棟房屋,工人階級家庭有機會購買或租賃由31位國際建築師(包括阿道夫·盧斯[Adolf Loos])設計的房屋。
十年後,紐拉特夫婦受邀前往黑鄉(英格蘭的密集工業區)的比爾斯頓工作。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維也納,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比爾斯頓,一個有31000人的小鎮,迫切需要新的住房。在伍爾弗漢普頓大學聽了奧託關於維也納的演講後,比爾斯頓鎮的職員邀請這位社會主義哲學家來幫忙。威廉斯聽了他滿是人文關懷的願景後,大為所動:「他讓我們相信了人格尊嚴的存在」。
正如紐拉特書中所寫:「各種各樣的人混住在一個莊園裡:已婚的和未婚的,年邁的和年輕的,雜居在一起。舉個例子,這兒沒有老年人聚集區的存在,如果老年人被困在公寓裡,便會感到被孤立,孤獨感頓生,覺得自己仿佛是多餘的。而如果你讓他們和年輕人在一起,找些事情做做,像是照看孩子,他們便會覺得自己是有用的、是被需要的。」這又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卻又是同樣的難以實現。
但是,就像奧地利法西斯主義崛起,粉碎了構建維也納社會主義天堂的夢想,奧託早早離世,使夫婦倆給比爾斯頓帶來快樂的計劃被迫擱淺。縱使莊園尚存,卻絕非他們渴求建立的那個社會主義天堂。
瑪麗帶著更大的熱愛,繼續投身於在Isotype研究所的工作,專注於以視覺圖像形式呈現複雜的科學思想。在此次展覽中可以看到許多研究成果,都出乎意料的美觀且具有教育意義。雖然這些都是兒童讀物,讀來卻大有裨益。事實上,我痴痴地捧書,站了許久,我第一次知道到麵包是怎麼做的,昆蟲是怎麼給植物授粉的,還有火山是怎麼活動的。
後來,我一度入迷到用胳膊肘把孩子擠到活動桌的角落裡而不自知,因為那會兒我正沉醉在鳥蛋孵化過程圖中無法自拔,想著如何給它們正確排序,這四張出自於兒童讀物的圖,將瑪麗的思想展現到了極致——用通俗易懂的方式闡釋複雜深奧的概念。
聯合策展人凱蒂·奈爾內認為,瑪麗·紐拉斯的方法極具開創性,對當代設計和信息圖表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她應得的褒獎,遠勝於已得到的。在今天,在她去世33年後的今天,她終於得到了應有的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