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Vigil 三明治
無論發生什麼,夏天都會以不可抗拒的方式到來。以往的這個時候,有些學生已經在準備暑期的行程:留在城市實習、去山村參與一個社會實踐項目,或者創造一段出國的經歷。作者用這篇文章回顧了一個發生在2014年的假期,那時她的美國本科學業即將告一段落,在離開這個國家出發去往歐洲念碩士之前,她在拉斯維加斯的一家青旅用打工換宿的方式度過了一整個夏天,遇到了奇怪的老闆、難搞的客人、放浪形骸的遊客們……所有過去的事情,都無法複製,也無法否認。那些在記憶裡似乎永不褪色的開放、自由、快樂的氛圍,也在一直提醒著我們,不要忘記勇敢,不要忘記去創造美好的事。
文|Vigil
「這是脫衣舞俱樂部嗎?」
聽到門鈴,我抬頭看向監視器屏幕,一個矮胖的中年棕黑膚色男子在按門鈴,一邊還不確定地四處張望。
當時我在這間位於拉斯維加斯的青旅工作。大鐵門正對著停車場,嵌在這座只有一層的矮房子裡,整個刷著黑漆,拒人於千裡之外。正午時間,退房的人潮剛退,入住的人大多又還沒到,最是燥熱、昏昏欲睡的時間。我在辦公室前臺吹著風扇,廚房和公共區域都異常安靜。
雖然這人並沒有行李,看起來不像是個來住店的背包客。因為不忍心看他在40度的太陽下站太久,我沒再多想,抱著好奇心和戒備,按了桌下的按鈕,開了電子門。他推開門,帶進來一股熱風,有些遲疑地走進來打量著四周。看到坐在窗口後值班的我有些驚訝,又或者害羞,支支吾吾:「呃呃呃呃呃.....我是想問......那個......這是個脫衣舞俱樂部對吧......」
我一時不知該笑,還是驚,或是怕。感覺我整個人在我的T恤裡縮了縮,若不是七月拉斯維加斯白天四十多度的高溫,我簡直想拿件軍大衣把自己從頭到腳包住。
我馬上告訴他:「這不是的。」
他聽了,整個人突然觸電一般,後退一小步手摸著光頭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轉身開門要逃走。
我鬆了口氣,在他的開衫消失在視線前補了一句:「對面好像是。」
「喔喔,好的好的」,只見聲不見人。
我深呼一口氣,又抬頭看監視器,但他已經不見了。
我這時才想起接受前臺工作培訓時,老闆錢德勒告訴我聽到門鈴一定要看一眼監視器,是客人可以馬上開門,如果是陌生人,很小的概率是來問詢,也可能是來送外賣,或乞討的,如果看起來不像好人,不要開門,叫他來處理。
也許下次我應該直接去叫老闆來,危機——不論真假——中的我一貫後知後覺。
我如何到了這裡
那是我大學畢業,將離開美國前的最後一個夏天。三個月後我就會在歐洲開始研究生,因為專業和本科不同,於是這個暑假的我不需要實習,沒有找工作的壓力,仿佛在兩片大陸之間的海峽中漫遊,身後的回憶和前方的未來都模糊可見,但當前的每一天都可以奢侈得漫無目的。
四處飄蕩的大學生活就讓我學會了通過網上平臺去找打工換宿的工作來度過一些校園關閉的假期。因為沒有薪水,這類工作算是留學生打工的法律灰色地帶。那時的我沉迷獨自一人背包走四方的感覺,青年旅館是我最愛的地方。大概因為它象徵著自由探索體驗,我也總是興奮於在那裡找到同類。於是我到了拉斯維加斯這家叫 Hostel Cat 的青年旅館,算作大學最後的狂歡。
我決定來之前在各種點評網站上看了過客對它的評論:「氣氛一流」,「玩得很開心」,「老闆錢德勒對拉斯維加斯了如指掌」。我腦中想像的是個充滿設計感的高級青旅,到處點綴著或現代或懷舊的設計元素和主人從世界各地搜集來的小物件。然而現實還是骨感的,從機場坐公交車路過拉斯維加斯有些張牙舞爪的市中心主街,又直直開了四五公裡把高樓大廈拋在身後。我按著地圖找到了這棟緊鄰馬路的小矮房子。從外觀來看,它像中國東北鄉下的平房,除了必需的部件——門和磚牆——幾乎沒有任何裝點和個性。
整個青旅大致分開成兩部分。打開大門就是前臺辦公室,它正對著洗手間,旁邊緊挨著昏暗的廚房。廚房裡除了基本的灶臺就是貼滿手寫標籤的格子櫃。一小片公共區域——散亂的桌椅、販賣機、裝滿啤酒和冰塊的冰箱、一個古董一般的小電視——就基本組成了青旅的「服務區」。廚房另一邊有一扇大門直通室外讓人睜不開眼的陽光,不到十米之外就是住宿區院子大門,輸入四位密碼,進門就看到二十多間房圍起一個小院子。牆壁都被刷成了淡藍色,感官上能起到一點清涼降溫的功效。淡黃色的房梁和紅色的房間號給院子湊齊了三原色,若不是那兩個啤酒自動販賣機,這裡看上去絲毫不像是家夜夜笙歌的青旅,倒更像是家幼兒園。院子裡寸草不生,只有沙石,角落裡躺著幾樣健身器材很少有人光顧。這裡最熱鬧的地方其實是靠著門口的一張粗糙的大木桌子。每過八點太陽下山後,一扇扇房間門就會打開,大木桌會被年輕人和酒精包圍。
拉斯維加德的住宿以奢華和價格優惠著稱,不住酒店而來到這家小青旅的客人想來並不在乎自己睡的是鐵架子的上下鋪,,早餐是過度加工的 Pancake Mix,只要太陽下山後可以有組織有同伴的低成本體驗拉斯維加斯夜生活就夠了。
這是 Hostel Cat 最擅長的。前臺的小黑板上寫著每天為客人準備的集體活動:
周二:主街 Bar Hopping
周三:賭博工作坊&賭場遊
周四:Clubbing
周五:拉斯維加斯老城遊
周六:Clubbing
周日:Board Game
每人5美元算是交通加導遊費即可以參加。渴望認識些新朋友一起玩的背包客們大多都會參加這些活動。獨自一人的旅行者更是如此,畢竟party這件事比旅行更需要陪伴,即使是來自陌生人的。
在狂歡前,被擠成一個「罐頭」
「這家青旅提供的體驗活動是把三四十個人塞進他的麵包車開去市中心party,我不得不坐在陌生人身上半個小時,體驗差透了!」
我和同樣在前臺工作的尼克有次一起讀各個平臺上對這家青旅的評論,他讀這條給我聽,還嘲笑道:「這條評論說明其作者自己是個無趣透頂的人……和陌生人擠在開往 Party 的麵包車裡很酷啊!」
青旅離市中心的賭場和夜店大概有4、5公裡遠,每晚9點多,想體驗拉斯維加斯夜生活的客人們和工作人員都喝的微醺後聚在大門口,等錢德勒把車開來,核對參團的名單、收錢、清點人數。此時往往身穿白襯衫的錢德勒也會免費看一眼男生們的著裝是否符合要求。拉斯維加斯的中心的賭場的夜店都有著裝要求,比如不能穿人字拖,不能穿大短褲和T恤衫。經常有人飛奔回房間翻騰著找體面的襯衫,偶爾錢德勒也願意拿出自己的襯衫、皮鞋借給客人來充門面。
5美元就有人帶領去體驗拉斯維加斯夜生活實在很有吸引力,往往會出現爆滿的情況。我記得有一次他的車擠進35人,應該是被允許客載量的兩倍了。
有客人看到站在車旁的人明顯超過載客量,會爭取搶先上車佔好自己的座位。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錢德勒不會輕易落下一個人。座位都坐滿後,先上車的可憐人馬上就會驚恐地發現會有第二批人上車來坐在他們的腿上。
和陌生人破冰似乎沒有更好的方式了。
第二批坐好後,就輪到我一般所在的第三批隊。最後上車的好處是不會被人壓住,壞處是可能不得不以非常難受的姿勢蜷縮在某個角落裡,坐在地上,或者半蹲全程。有一次車裡人擠成了罐頭,我半坐在別人身上直不起腰,腦袋緊靠著玻璃窗看著外面的堵車盛況。夜晚仍然很熱,車裡只有前窗可以開,導致後面空氣難以流通,無法呼吸。車窗貼了一層膜,我以為從外面看不清車內的盛況,然而若干次被路人指著笑後我開始質疑我的假設。我想像他們看到的車內的景象可能像極了畢卡索的抽象畫,局部可辨識的身體部位散亂的堆疊在一起。
錢德勒總會把車開到一家賭場頂層的停車場來「卸貨」。車門一開,大家迫不及待地一個接一個從車裡跳出來,大口呼吸溫熱的空氣,盼望著有微風吹乾自己的汗,努力撫平壓皺的襯衫。
錢德勒會帶著大家浩浩蕩蕩的穿過鋪著豪華地毯的賭場大廳,走過 Venetian 高仿版室內威尼斯,來到大街上擠進人群,看看 Bellagio 音樂噴泉。一路上隊伍會越來越小,大家和新認識的同伴自行掉隊,有人喜歡在大街上拍這燈紅酒綠,有人喜歡投入其中在賭桌上小試身手。
底線、反思、克制,這些都不是這座城市招攬遊客的主題。對於人的欲望,拉斯維加斯毫不掩飾。
人們慕名而來要體驗的就是放縱,不管需要什麼都可以得到沒有底線的滿足。酒精自然是最常見的。賭場裡的雞尾酒2美元一杯,堪稱全美最低價。微醺的客人堅信有好運相伴,自願把錢一次又一次放在賭桌上。各大夜店也會在特定的日子裡給女士免費酒水,以吸引男客人來消費。女士在充斥著男性遊客的拉斯維加斯顯得格外金貴,這座城市對此也毫不掩飾,大街上經常有夜店攬客人試圖說服女遊客「光顧小店」,需要排隊入場的俱樂部也會優先放行女士更多的團體入場。享受著免費酒水的姑娘們也許心知肚明自己才是「被消費」的群體,穿著高跟鞋和緊身裙做著稱職的魚餌。
穿過市中心的浮華和誘惑,錢德勒經常在午夜左右把剩下的隊伍帶到一家室外的舞池,然後自己像個把孩子留在幼兒園的家長,悄然退場。
愛監聽的老闆錢德勒
我剛到 Hostel Cat 的時候和那裡其他打工換宿的年輕人一樣被派去做打掃房間的工作。巴西姑娘娜塔莉亞是個令人駐足的大美女,比我早來幾個月,已經是 house-keeping 主管。她給我介紹各種清潔用的瓶瓶罐罐、床單如何卷,以及每間房必須遵守的 check list,還和我八卦了她之前在房間中床底下掃出的各種不可描述的東西。後來熟了,我才了解到她剛在巴西念完化學工程研究生,且家境優渥,因為不想待在巴西跑來美國,正四處找能讓她留下來的工作。
我很佩服她對打掃的工作能如此一絲不苟,而我是個連自己房間都不願打理的懶人,更難以按照嚴苛的標準去打掃別人的房間。不到一周後,我就去找錢德勒請求換我到前臺工作。
他有些猶豫,但沒有像我預計的質疑我的工作經驗,而是問我:「為什麼想做前臺工作呢?」
我不好意思承認我不喜歡打掃工作,脫口而出:「我喜歡和人聊天。」
他沉默了兩秒鐘,並沒有看我。
他的氣場總讓我想起蝙蝠,烏黑的頭髮,稍有點脫髮的跡象,常穿黑色T恤和大短褲,並且常在夜間活動,而白天看起來總是有點疲憊,能清楚看到他的黑眼圈,整張臉都有些塌陷。
他有點勉強地說:「好吧,可以讓你試試」。
第二天我就去了他的辦公室接受培訓。因為炎熱,青旅常年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室內常日不見日光,白熾燈照得室內布置更顯得簡陋。錢德勒的辦公室更是如此,堆滿房間的辦公用品顯得這裡更像個儲藏室。
「這是你的script,必須一字不差地念」,錢德勒指著電腦上的Google Doc對我說。
Script洋洋灑灑好幾頁,前臺工作人員要按標準化流程幫客人辦理入住,並交代清楚這裡的規矩:從自助早飯的時間,退房的時間,大門密碼,到 Hostel Cat 代理的各種狂歡聚會和公路旅行,還有提前回答客人可能有的疑問。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不知對多少人念了多少次這個script。
「這裡(指示門口的取款機)有取款機,有3%的取款費。拉斯維加斯主街(The Strip)的賭場也有,那裡手續費20%。」 錢德勒可能也不想婆婆媽媽地告訴客人們關於入住期間從毛巾租用到停車場信息等各種細枝末節,但是萬一少交代了信息,客人就可能遇到不愉快,比如錯過早飯,影響整體感受。於是每個入住的人在領到鑰匙前都必須聽到全套的囑咐。這也是靠客人評價而生存的服務業的無奈吧,要小心翼翼地把所有條件交代在先。
Hostel Cat 被評為當地最好的青旅。我一點也不驚訝,佩服錢德勒能把這酒醉燈謎墮落之地的青旅管得這麼有條有理,然而可能最重要的是他對青旅氛圍的重視。他對入住的客人是挑剔的。他教導我應對電話訂房的人時,如果對方是美國人,尤其聽起來年紀比較大,就有比較大的可能是生活在流浪邊緣的「怪人」,為了這裡便宜的價位而來。遇到這種情況就要找藉口——比如說房間滿了——來拒絕對方訂房。國際青旅中少有當地人,即使有也往往反而是「二等公民」,顯得有些落魄。錢德勒的政策雖然不友善,大概也無可厚非。
但他的另一些做法也曾讓我側目。
比如他在前臺裝了攝像頭和監聽器,為了一旦與客人間出任何糾紛就有據可循,但同時也是用來監視我們這些員工的。
我們都被告知所有和錢有關的操作都要對著攝像頭,美元鈔票要展開來數,硬幣也要「擲地有聲」地放進不同面值專屬的小格子且每個小時要對一次帳。一旦有出入,他會找值班的人和他一起看錄像來「破案」。
他也會偶爾監聽。
有次一個德國小哥來前臺延期,我們挑起話頭就有說不完的奇聞趣事,正巧此時不忙,於是不知不覺和他聊了一個多小時。下班後在走廊遇到錢德勒,他有些漫不經心的對我說「我剛剛聽了一會……但你們太能聊了,我聽了一會就聽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該覺得被侵犯了隱私而氣憤還是該把這當做來自老闆的警告。
這兩件事我都沒做。我只想從那個夏天飄過,不想擔憂,不想計較,也沒有期待。於是我只當被老闆嘲笑了,尷尬地聳聳肩。
我對他願意給我前臺的職位還是感激的,不久後聽同事說起他的生日將近時就想做點什麼。送禮物有些尷尬,畢竟我實際上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我想錢德勒心裡應該把我看作一個小孩,剛剛過了飲酒年齡,從沒和我聊過他的故事。
他住在1號房間,我只去過一次,裡面擺設和其他客房一樣,靠牆擺放的雙層單人鐵床和一間小衛生間。唯一的不同就是一個木製的衣櫃代替了其他客房的鐵皮櫃。
「錢德勒從不給人打折,除非客人睡在他的房間」,我當時腦子一閃而過同事的玩笑。
但實際上我也從沒見過他身邊有任何女人,或男人,所以錢德勒的「打折政策」我至今不知真假。
最後我用了三盒果凍粉和半瓶伏特加給他做了一個果凍酒(Jello shot)生日蛋糕。晚上在院子裡人多時把大家聚集起來,熱鬧了一下。雖然大部分人,包括我都不知道他那年慶祝的是多少歲生日。
脫衣舞男的婚禮
拉斯維加斯給人帶來的各種體驗都是極致的。我在那裡生活的兩個月中最難忘的一天莫過於那場婚禮。
在拉斯維加斯結婚在美國影視劇裡經常被提到,這裡相對簡單的手續使它成了倉促的、瘋狂的或私奔情侶的首選。我沒想到居然有幸親身參加一次。
婚禮那天中午,我還不知道當晚有大事情。在值完早班回房間的路上看到正午的院子裡聚了一小群人,覺得很不尋常。拉斯維加斯這座不夜城裡,我們都是貓頭鷹一樣的存在。太陽下山後,年輕人才會出巢,精力充沛的可以high到凌晨6點太陽升起時才會眯著眼睛,拖著疲憊,三三兩兩的回屋睡過大半天。
值得大白天談論的事一定是大八卦,於是我湊了過去,被告知蓋文那天要結婚。
蓋文是一位來自愛爾蘭的常住客。我和他並不熟,但他單憑外表就打破了我此前對愛爾蘭人蒼白消瘦的成見。他深棕色且稜角分明的臉很適合出現在航空雜誌名牌手錶的廣告頁裡。我曾以為他是個被燈紅酒綠迷住不願走的背包客,直到有一天晚上在主街上碰到只穿著一條金光閃閃三角內褲的他正和遊人合照,後來聽說他的主業是一位專業脫衣舞男。
據說他和新娘是在街上認識的,她是委內瑞拉人,已經有了美國人的身份,而蓋文是為了綠卡和她結婚的。我問:「那她知道嗎?」 沒人知道答案。大家其實都只是想找個有意思的理由一起為了狂歡而狂歡,即使這緣由裡有是非對錯,我們也沒有立場去評判。
我突然覺得我生活在一個不真實又好笑的故事裡。
那天晚上八點半,青旅客人大多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太陽下山後餘熱漸漸退去,院子裡熱鬧起來,我們圍坐在大長桌旁喝著酒,又聽說兩個德國背包客不知去哪裡買了一對塑料戒指,於是他們被選為伴郎,此時正在幫新郎選衣服。
大概半小時後,蓋文出現在桌旁,他穿著長衣長褲,稍顯得不太協調。認識他的人看到他就歡呼起來,第一次見到蓋文真身的客人們也加入了歡呼和慶祝。大家滿面笑容地祝賀著他,開著玩笑,沒有人提到新娘或綠卡。
我們一大隊人喧囂著穿過馬路擠進了對面不起眼的小教堂裡。小教堂的名字叫「愛的教堂」,整個刷成純白色,到處裝點著粉紅的心形。穿過門廳就來到小院子裡,白色的長椅上被勾勾卷卷的浪漫線條裝點,院子中央是一座鐵藝的涼亭,形似鳥籠子,裡面一排排座椅,最前方留出空地,正中間立著一個演講臺。
我們在「鳥籠子」裡見到了新娘,她獨自一人等在那裡,穿著一條黑色的緊身裙和高的嚇人的高跟鞋。
司儀準時到場,是位戴眼鏡的中年女士,她友好的與我們寒暄,讓我想起學校的圖書館管理員。我不禁想她該見證過多少婚禮,會不會有很多比這一場還要偏離傳統。不管她是否對眼前一對新人有自己的看法。即使有,她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禮貌又專業的讓大家就位。
我去觀眾席坐下前新娘拉住我,把手機遞給我示意了一下來幫她拍照。她並沒多對我講話,不知道是因為她不講英文還是她以為我不懂英文,當然也可能只是無話可說。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她,但最終覺得無法開口。
在場的客人大部分是第一次見到這對新人,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每個人都活躍的為他們拍著照片,為他們慶賀,仿佛是多年老朋友。
在「我願意」之後,我們簇擁著他們一起步行走向老城區中心的步行街上。之所以要去那裡是因為這天是周五,青旅帶大家去老城區的日子。一路上大家興高採烈地聊著剛發生的事情,雖然彼此之間可能雖然都是陌生人,但因為分享了這奇妙的經歷,每個人都充滿了友愛。
老城區的大街,也是我第一次在青旅外碰到這位新郎的地方
兩個月的時光飛奔而過。我每周有四個輪班,早班準時八點開始,要拉起前臺捲簾、打開收音機放音樂、準備早飯,要應付十二點退房和兩點入住的高峰,習慣了每小時對一遍收銀臺裡的錢數,幫電話訂房的客人預訂,查房並催沒按時退房的人續費,勸走想帶小孩入住的客人,處理男性客人對他男性陌生室友性騷擾的投訴……
我也會偶爾在白天和朋友結伴出遊,購物和尋找美食。自助餐廉價又常見,是當地的特色之一。20-30美元可以吃上一頓世界各地美食加海鮮大餐,撐到走不動路。我就是從那時起對過於豐富的美食會產生不適感,從此總記得要儘量遠離自助餐。我們也體驗過著名的「Heart Attack Grill」,進門要換上病號服,服務員都是護士打扮,整個菜單都是對美國高熱量垃圾食品的戲謔,奶昔裡有結塊的奶油,爆油的漢堡以心臟病手術命名,雞尾酒裝在輸液袋裡。吃不完點的餐就要被「護士」拿著木板打屁股。據說曾經有人真的在店裡心臟病突發,然而只讓這家店更加紅火。這就是拉斯維加斯吧,有些低級趣味,有些虛榮俗氣,但對此的毫不掩飾確有一種可愛的魅力。
記得有次聽說有流星雨,錢德勒帶著感興趣的人半夜去郊外。結果那晚多雲,不僅流星雨沒看到,車也突然壞在了路邊。我們一行人裹著毯子站在漆黑的馬路邊,等發動機降溫。我看著遠處拉斯維加斯的燈光閃耀,像科幻片裡的外星文明,處在一片平坦和荒蕪的黑暗之中。我覺得我們像是《喪屍樂園》裡的那群喪屍,在世界末日的黑暗中看到遠方突有遊樂園的燈光和喧鬧。有個女孩突然跑到馬路中央,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純屬心情激動。被幾個反應快的男生拉回來。隨後就看到有車轉過彎來呼嘯而過,很可能完全不知道路邊的黑暗裡的狼狽和浪漫。
在拉斯維加斯的日子仿佛是我長達兩個月的歡送儀式,不僅是對大學自由探索生活的告別,也是對美國的告別,還有我當時不知道的,更是對背包客生活的告別。
這三樣東西我都曾愛到極致,以張牙舞爪的姿態盡情享受過。大學經歷徹底改變了我的世界,但它的結束是客觀的必然。美國文化讓我從嚮往到心生疲憊,迫不及待想逃到歐洲去沉澱。我也曾經以為永遠不會厭倦這種不停在「別處」遇到陌生人,一起為青春、為生活、為我們共有的優越感而把酒言歡的日子,然而漸漸的,尤其在拉斯維加斯這家不起眼的小青旅裡,我開始在背包客眾生相中看到太多自己的折射——評論著美國如此「美國」的德國交換生、坐在長桌旁和其他旅人興高採烈交換旅行故事的法國姑娘、借出差來四處遊玩國家公園的比利時IT男、來異鄉尋找未來的娜塔莉亞,還有在「孩子們」玩得正high時卻悄悄退場回家睡覺的錢德勒……人和人之間竟然如此相似相連,我開始反思何必要不斷去往別處陌生人群中獵奇,用一場一場短暫淺薄的友誼和豔遇來填充自己。
那個夏天之後我並沒有停止旅行,只是少了一些刻意。在拉斯維加斯買的光鮮亮麗的裙子後來也再沒機會穿過。現如今恐怕一年內都難以有任何遠途旅行,被困家中的我仔細回憶六年前那個自由的夏天,想為那時的我留下點紀念。有趣的是,就連那時的我也怎麼都不會猜到,如今日日相對的人就是由一次旅行而結緣的。
原標題:《拉斯維加斯假期之後,我告別了大學、美國和背包客生活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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