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一則有關「搬家」的新聞引起熱議:吳女士找北京某搬家公司搬家,事先談好的最多1500元,結果搬完算帳時,搬家公司竟出具了一張18000元的帳單!吳女士把這段經歷發到網上,引起許多被這個搬家公司坑害過的網友的共鳴,「他們給消費者常挖的坑是:低價誘餌,再坐地起價;按包裹數量計件收費;以搬家工人數增加人頭費」……由於缺乏法定的相關收費標準,導致搬家服務的行業亂象時有發生,因此產生的糾紛也越來越多。就在市民們紛紛關注事件進展的同時,筆者翻閱了很多史料和回憶錄,找一找百年前的老北京搬家是怎樣一個「收費標準」。
排子車
明碼實價不欺客老北京把搬家分成兩種:一種是蓋了新房子、買房置產或接受了親友的贈房而搬家,叫做「置產喬遷」;另外一種是因為典賣住房(主要是賣大買小)而搬家,叫做「破產喬遷」。後者不必說了,一般趁著黑境天悄沒聲兒地就把事情給辦了;前者是喜慶事兒,講究很是不少。
搬家之前,主人得拿個瓷瓶子裝上清水,上面用紅綢子封口,外面貼上紅籤,上寫「新喬安平多吉」六個字,先送到新居去,這叫「安平(瓶)」。同時要查黃曆,宜喬遷之日搬家。搬家當天,凡是佛龕、神龕、宗親神主、供器什麼的,要讓搬運工人用肩膀扛著(俗稱「窩脖兒」),走在所有搬家物件的最前頭,而其他沉重的家具器皿,則用排子車運輸。
排子車是一種木製的大車,與北京常見的馬車騾車等畜力大車的構造和樣式差不多,只是車轅更適合人的雙臂。排子車最早都是用木輪,外面包著一層鐵,那時北京的道路不平,走起來動靜不小,後來有了橡膠製品才換成膠皮車輪。排子車的拉法是一人駕轅,另有一到二人拉套。排子車的生意不設門臉兒,一般是在胡同口外擺一輛排子車,留一個人看著,其餘的人帶著車輛到茶館去喝茶。有人想要僱傭排子車搬家,就到胡同口外跟留下的那個人講活兒,也可以到茶館去找那夥子人去講,都是同樣的價格,公開透明,而且按照貨物的多少、重量和路程的遠近講清楚價錢,絕不能搬之前談的一個價,到地方又一個價,那是壞了行規,人人喊打的。這些排子車的工人熱情、周到,嘴裡面都會說幾個吉祥話,趕上路遠天熱,累得四脖子汗流,主顧在結帳時加幾個錢是有的,如果沒有加,也從來沒有掉臉子這一說。有老北京在回憶錄裡這樣寫道:「(排子車)拉搬窩運方面認真負責,所以受人們信任,把東西交給他們搬運是完全可靠的。」
東西搬到新居,負責搬家的頭目必定會請本家老爺接神、安主,並高聲祝賀:「我給本家老爺道喜啦,您新喬多喜!」本家也必有賞錢,總之整個搬家過程必須是隆重開場,喜慶收場,像本文開頭的新聞中,搬家公司給主顧故意挖坑找不痛快的做法,那叫缺德,用不了半天就滿城皆知,全行業都容不得他,這碗飯再也甭想在北京城吃了。
老年間,用排子車搬運並不是搬家的「主力」,而當時真正「才堪大用」的還要說是「窩脖兒」。
窩脖兒
熟能生巧有神技「窩脖兒」這一行產生的原因,與北京旗人有直接關係。那時家裡經濟條件屬於「中產階級」的旗人,在硬木條案、架几案、琴桌、八仙桌上常擺著九桃大盤、九桃大撣瓶、各種玻璃罩的大盆景、如意等物,這些東西被人們稱作「嬌嫩物件」,搬家時經不住用車拉,在排子車上一顛,破了壞了甚至損毀了,在大喜的日子裡沾上了「破」字是非常晦氣的事情,所以只能用人拿著,但這類嬌嫩物件往往很大,比如玻璃罩的大盆景,常常高達三尺以上,手拿是拿不了的,於是發明了用人的脖子「窩著」的搬運。
窩脖兒這工作可不僅僅是力氣活兒,很大程度上還是個技術活兒,因為不光要腰腿結實脖子硬,更加重要的是得知道力氣怎麼用,否則光用蠻力,走不了幾步就得把搬的東西打個稀碎。窩脖兒所用的工具很簡單,不過是一根長約二尺五寸、寬約一尺七八、一寸多厚的木板,在木板中間固定著一個長長的軟軟的布包用來墊脖子。由兩個人將所搬之物往窩脖兒的後脖頸子的木板上放穩,招呼一聲「齊了」。窩脖兒找好平衡重心就啟程了,走的時候只用一隻手扶著木板的邊兒,另一隻手前後甩動,邁大步急行。這一路不管多麼遠,多麼累,也不能撂肩,實在要打歇,就找一片平淨的牆,將後背拱起往牆面輕輕一靠,稍事休息後繼續趕路。全程不管胡同多麼窄、道路多麼不平,也不能磕碰和震動到貨物。據說經常幹的窩脖兒能達到搬運裝滿水的玻璃魚缸也不會灑出一滴水的境界。「如果搬家時,火爐上正蒸煮著東西,窩脖兒能把爐子和蒸鍋同時上肩,在肩上繼續蒸煮」。那時的人們也比較厚道,路上騎車的、拉人力車的、開汽車的,看見負重急行的窩脖兒,都主動讓路,行個方便。
長年的工作使窩脖兒們漸漸摸索出了一整套工作經驗,比如木板的最佳尺寸是長寬都在二尺至二尺五寸左右,省力又平穩;捆綁貨物的繩索既要軟,又要結實有韌勁兒。粽繩和麻繩不僅不吃勁兒,還容易把貨物劃傷,只有棉線搓成的繩索最實用,所以窩脖兒們人人都會搓棉繩。拆裝各種硬木家具,窩脖兒們也都相當嫻熟,如果不會拆,有些像羅漢床之類的大件,無論如何也是搬不走的,拆完了不會裝,到了地方把一地散碎的實木物料留給主顧,等於活兒沒幹完,說出去臉面無光。
除了搬家,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也需要窩脖兒,就是給結婚的家庭搬運嫁妝。過去殷實家庭嫁女,陪嫁的東西可不老少:兩隻木箱裝四季衣服,兩個玻璃罩子裝有料器盆景、一個帽鏡、兩隻帽筒、撣瓶,還有簪環首飾之類的。這些陪嫁品在結婚這天都整齊對稱地碼到箱子上,用紅絨繩綑紮得結實有序,算起來得有六七十斤,請窩脖兒運送到婆家去。因為是大喜的日子,一趟下來,娘家婆家都免不了要送幾個喜錢——但即便是趕上這種容易討彩頭的活兒,窩脖兒也不能漫天要價,更不能在嫁妝送到後坐地起價。
北京婚禮之前,展示嫁妝。一般人家送嫁妝,則僱用「窩脖兒」扛之。圖自王弘力《古代風俗百圖》一書。
穩準信 行規嚴格不可違窩脖兒這一行,不僅百姓需要,就連宮廷也用得著,比如皇室懋勤殿繩子庫就有專門的窩脖兒,專門為慈禧太后扛運貴重陳設。尤其是夏天慈禧太后到萬壽山去避暑,有些她用慣了的家具就要由窩脖兒「窩」到萬壽山去,一次的運價是一兩二錢銀子。有位窩脖兒業很有名的老人叫範茂貴的,在這一行工作了三十多年,曾經為一個貝勒把六尺高的古瓷瓶窩到六國飯店,名聲大噪。後來也是範茂貴,為慈禧太后墓窩六十斤重的銅獅子,他分四站,連續走了四天,成功運到了地方——甭說扛一六十斤重的東西,就讓現在一普通人什麼都不帶,從北京市區走到清東陵,四天恐怕也不是個輕鬆事兒。
像範茂貴這樣能做三十年窩脖兒的,實屬罕見。大多這一行的從業者也就幹個幾年,因為勞作過於艱苦,會落下一身病。那時在街上一走,看到駝著背、後脖子和兩個肩膀之間隆起了一個大鼓包、脖子往一邊歪,走路有點兒打趔趄,且特別喜歡咳嗽的(長期做重勞力導致肺部受傷),多半就是做過窩脖兒的人。
之所以有人從事窩脖兒這一行,主要是報酬不少,遠比用排子車拉貨掙得多。與此同時,窩脖兒的行規也很嚴,就說收入這一項,所有價格都是統一透明的,就連「份子錢」都有標準:如果活計是喜轎鋪的人代找的,收入的兩成就交柜上入帳,如果是幫忙搬家,則要交車腳業包運人兩成,因為那時搬家多由車腳業包運。
學者翟鴻起曾經說起窩脖兒從業者都有三個特點,第一是穩。所窩的物品只要一上脖子,到交活兒地點之前,磕碰負全責,不僅要賠錢還要賠不是,趕上喜事,把東西損壞了等於給喜事添了噁心,賠償更重。民俗學家金雲臻先生就回憶說:「這個行業看起來危險,不管多高多重的物件都扛在後脖子上,可是窩脖兒行動穩妥,從沒有失足或損壞扛物的事情發生。」時間一長,「窩脖兒扛東西」在北京比喻為萬無一失的事情。
第二是準。窩脖兒交活兒的時間和地點準確無誤,提前不落後,特別是趕上結婚這樣的喜慶事兒,「當時送嫁妝,都是早晨動身,在城內交活兒絕不能太陽落山送到」——良辰吉時是本家選好的,錯過了給人心裡添堵,這種事兒它就不能夠發生。
第三是信。窩脖兒這行的信譽度極高,只要講好價錢,送到付錢,從來沒聽說過窩脖兒把東西送丟了,或者帶著東西跑了,就連送到後檢識發現少了幾樣都聞所未聞。翟鴻起記錄了一段窩脖兒行會人說的話:「這行裡只要有一個人靠不住,把全行會的飯碗給砸了,那種缺德的事兒誰幹啊!」
絕非筆者是古非今,但不得不說,今天的個別搬家公司有太多不如老年間的地方,這裡面固然有個別從業者自身素質的原因,但深刻發掘,還是行業風氣的問題,這個改變起來也並不難,從各種史料上看,老年間的行會行規雖多,但歸根結底,不外乎守住了兩條:一是從業者有信,二是違規者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