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弱病」在中醫的補藥文化中綿延千年,又隨著近代西方荷爾蒙理論與藥品的傳入衍生出新的形式。一群害怕「虛弱」的人們,生活在手淫、遺精、神經衰落、萎靡和憂鬱的疾病恐慌之中。如何理解這個時代?如何反思這段醫療史?
臺灣中原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皮國立先生於2019年11月5日在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教研室青年學者讀書班」上分享他的新著《虛弱史:近代華人中西醫學的情慾詮釋與藥品文化(1912—1949)》(臺灣商務印書館2019年5月出版),並與讀者討論了關於上述問題的看法。本文系皮國立先生的演講整理稿,澎湃新聞經授權發表。
講座現場
關注醫療社會史的讀者一定不陌生,近代中國各式新藥品推陳出新,包括艾羅補腦汁、人造自來血、韋廉氏大醫生紅色補丸、魚肝油、維他命等新式藥品,紛紛在此時上市,佔據各類報刊的版面,形成一種特殊的藥品消費文化。我們可以怎麼透過歷史研究,來理解這樣的現象?
首先,「補養」意識,幾乎貫串了國人對藥物和食物的認知,為何中國人愛「吃補」?害怕身體的「虛弱」可能是其中一個解答。因為「虛弱」將導致許多疾病,反過來說,它也是眾多疾病的共通症狀。此外,在社會價值判斷上面,一個成功的、可以享受幸福人生的人,絕對不會是虛弱多病的人。近代中國由於受著列強的侵凌,「東亞病夫」的民族想像不脛而走,如何強健身體、洗刷恥辱?提倡運動、放足、軍事化訓練的身體文化應運而生,皆為時人對抗民族「虛弱」的展現,當然,吃藥而致身體強壯,總是個好辦法,上面所列舉的藥品,只是一些例子,而過去大家較少關注的新藥「荷爾蒙」製劑,也於1920年代後於中國的藥品市場中大量出現,加入中國人對抗虛弱的行列。
皮國立著,《虛弱史:近代華人中西醫學的情慾詮釋與藥品文化(1912—1949)》,臺北:商務印書館,2019年5月
1889年,法國人布朗.塞卡(Brown Séquard)發現:動物睪丸中有種內分泌物質,可以增加生理能力,具備挽救生殖器萎縮、提振食慾、鼓舞精神的功效。時年72歲的他拿自己當成實驗品,竟然瘋狂的利用動物睪丸浸出液來自行注射。之後,他忽然感到食慾倍增、體力、腦力增強,而性慾尤其旺盛,感覺有如「返老還童」。更有甚者,司太衣那哈(此為當時譯名,Eugen Steinach)在1910年做了一個手術,他將幼鼠的睪丸移植到老年鼠的身上,結果老年鼠呈現返老還童的跡象,此即著名的「返老還童術」。康有為(1858-1927)就誤信這種手術,透過留德的西醫,請到地道德國醫師來進行一場「人類與猿猴睪丸互換」的戲碼,其結果當然是無效的,康氏也在不久後離世。我在書中講述這個故事,並非有意看歷史人物的笑話,而是希望讀者思考:為什麼具備如此高知識的讀書人,會做出這樣的抉擇?每一項我們信仰的新科技,難道沒有值得反省的地方嗎?
為什麼要移植睪丸?因為它負責製造身體內的一種神秘物質,其實就是荷爾蒙(Hormone)。恩斯特·斯塔林(Ernest Starlin)於1902年以希臘文具有「覺醒興奮」意義的Hormon來命名。它在二十世紀初期於中國傳播時,或譯成「活路蒙」、「何耳門」、「呼兒夢納」等名詞,也稱「激素」,代表該物質具有促進生長與代謝之功能。康有為進行的手術是個極端且奇異的例子,事實上在1920年代後,「返老還童手術」施行的並不多,不一定是有效性的問題,而是中國人普遍對手術充滿擔憂,寧願服藥來補養與對抗疾病,所以從1920年代後期開始,已經可以看到大量該類藥品的廣告。該藥品極具全球史的視野,明明在西方科技中,它的療效仍處在被開發與被研究的階段,但是它卻已在中國與其他國家的保健藥品市場上大行其道。此類新藥無疑是具有外來身分的西藥,它打入中國的市場,必有一些因素值得歷史學家梳理。
根據研究,當時中國市售的荷爾蒙藥品種類繁多,包括「恩男龍」、「壽爾康」、「生殖素」、「賜保命」、「補體康」等等,這些藥物,大概可以治療幾大類的疾病。第一類是包括當時稱為「性疾病症候群」或「性神經衰弱」的病症——失精、不孕症、遺精、陽萎、性機能障礙。藥商為了營銷,必須使用中國人聽得懂的身體話語來解釋,才能使消費者願意掏錢買藥,當時販賣這些新藥的商人,肯定熟知中醫理論,所以他們使用了傳統中國人已熟知並非常懼怕的「腎虧」、「腎虛」的病理觀念,來包裝、說明荷爾蒙之療效。什麼是「腎虧」?對國人而言,根本不需多加解釋,您已瞭然於心。不過看看當時的定義,它並非現代意義的單一疾病,而是由很多症狀所組成,包括疲勞、發育不良、多夢、煩擾、眼痛、疲倦、血虧、大小腿肌肉無力、手易發抖、健忘、頭暈目眩、面白而瘦,口吐白痰、漏精、消化不良等等,幾乎無所不包,都和「虛弱」有關。1930年代後,荷爾蒙藥品已融入中醫既有的各式「補腎」、「補精」理論,可以治療一切腎虧症狀,荷爾蒙藥品甚至有時也被翻譯成「精素」,讓虛弱病患可以一眼望之、瞭然於心,稱其為「靈丹妙藥」,絕不為過。
這些新藥品背後所反映的心態,代表這些性方面的疾病絕非只是單純被「建構」出來而已,事實上有不少患者的確需要這些藥品來治療,無病者也將會被這些廣告話語「暗示」,產生一種對身體虛弱的恐懼感。中醫謝利恆(1880-1950)指出:憂(肝)鬱、遺精病等病都是近代中國的「時代病」,前者是婦女、士農工商皆有之;而後者遺精,「三十年前不多見,今則幾為學校青年之普通病,教育愈發達,此類病癒多,雖補救之法日增,然終不敵病魔之進步。」可見罹患遺精病、神經衰弱的人愈來愈多。另一種思考,還是中國人懼怕「精液」的流失,所謂遺精、手淫、腎虧等身體觀,透過強大的商業利益和社會觀念操縱,強化一般民眾人們對失精、遺精的恐懼。換句話說,在日常生活中遭受的各種身體衰弱、疲累、無力、憂鬱等身體感,在近代必須透過在醫學術語內找尋一種於病理與行為之間的合理性,這就是「虛弱感」的誕生。希望靠某些藥物的補養來恢復健康,這類故事依舊在現今生活中不斷重複播放。
荷爾蒙藥品可以治療的,還包括外感疾病和肺癆。這兩種疾病,都被認為是因虛弱或抵抗力不足而較容易罹患。此外,它還可以幫助戒除吸鴉片煙的惡習,因為吸食鴉片煙的人,會呈現咳嗽、虛弱、變瘦、無力的樣貌,這不正是「病夫」的形象嗎?荷爾蒙的刺激,可以短暫提供身體能量與活力,造成精神一振之假象,但卻是短暫的,未必真能幫助戒菸,甚至有另一種上癮的可能,這是當時藥商沒有加以說明的。另外,當時還有幾個家喻戶曉的疾病威脅,例如近代傳入中國的「神經衰弱」和「歇斯底裡」,這兩個疾病雖略有不同,但在當時的界線相當模糊,他們都與神經疲勞而導致的精神失常有關。相對於中醫而言,傳統理論中並沒有「神經」一詞,中醫常用「氣血」或「腎氣」衰弱來形容一個虛弱的人;而西醫則喜歡用「神經衰弱」來解釋病人的虛弱現象。但不論中西醫疾病怎麼進行病名之轉換和對照,荷爾蒙藥品都可以治療上述疾病。也就是說,有關情志與精神上失調,包括憂鬱、失眠、倦怠、鬱悶等症狀,透過服用荷爾蒙藥物,都可以治癒。
中醫對於這個新藥,並不排斥,在民國藥學史上,中西醫也未有針對荷爾蒙藥品而衍生重大爭論,反倒是因為早期這類新藥品的原料多取自於動物的性腺與臟器,這使得「荷爾蒙療法」常被稱為「臟器療法」。作為提煉荷爾蒙藥物的動物內臟,總是可以和本草知識系統中的動物藥配合起來,所以中醫在看待荷爾蒙時,同樣也以具有補腎、補精效能的動物臟器,來建構他們對西方荷爾蒙治療的理解。例如1937年,中醫尤學周在《羊腎酒治陽痿骨軟》中指出,用生羊腰和仙茅、淫羊藿等藥浸酒,可添精補髓、種子延齡、強筋骨壯氣血。蔡濟平則在《雄豬陰莖治發育不全》一文中提出一則食療案例,指出:「某年二十歲,身體素弱,宛如童稚」,治療方法是「用雄豬陰莖,將剪刀破開,陳酒洗淨,文火燉酥如網油,常服不斷,久自有效。」顯然與荷爾蒙的生長功效相同。至於尤生淵則在〈腰疼食療秘方〉一文中指出,豬腎、杜仲等同炒、煨熟後食用,「治腎虛腰痛極驗」。或取童便、好酒,放置一對豬腰入內,慢火煮熟後,喝酒並食腰子,也可治療腰痛。中醫盛心如(1897-1954)於1939年還提到:臟器療法本為中國所固有,維新人士嗤之以鼻,但一旦採用荷爾蒙理論和科學製劑,則「身價大漲」。他用腎臟功能及其治療來做為說明,認為腎藏精,而精生髓、髓生腦,所以腎臟中的精氣是腦神經之源頭,用這樣的身體觀來建構「補腎」即補腦,進而可以治療神經衰弱之合理性。
由此可見,當時不少中醫對開發新的荷爾蒙療法是樂觀的,中醫程紹典言:「科學家苟能以此為發掘資料,則將來之臟器療法,必有光芒萬丈之一日也。」相對地,看壞或保守的言論也有,例如姚柏麟響應:中醫用傳統本草中的「動物臟器」來比附荷爾蒙療法,完全錯誤;因為吃豬、羊睪丸來治陽萎、足病吃兔子的後腳、牙病服狼牙等療法,都是一種「吃什麼補什麼」的迷信,必須補充新的化學提煉後的精純藥物,才會有實際的治療效果。畢業於上海中國醫學院的中醫劉行方則說,雖然中醫也有臟器療法,但多使用乾燥藥,雜質多又不夠精純;如果遇上極為虛弱的人,效力不夠,還是需要用西醫針劑注射,國醫應尋求腳踏實地的科學原理和動物實驗,才有能力開發新藥。這些討論都顯示了當時中醫藥的尷尬處境,本草中的動物臟器療效,加上西方生理學的新知識驗證,滿足了國人喜歡「吃補」的文化和心態,但諸般功效不良或缺乏實驗之疑慮,仍顯示傳統中醫食療之不足。
歷史要從長期發展來看,中醫接受西方生理學的洗禮、源自清末;細菌學則於民國之後才影響到中醫,荷爾蒙理論則是更晚的事。要創新、匯通一新知識,還需要時間與方法上的激蕩。我們說,西醫科學在近代不斷進步,我們雖能看到初步的中西理論匯通,但卻比較看不到傳統中醫更具有原創性的發明。更直白的說,西醫在近代荷爾蒙研發的歷程上,彰顯了科學不僅是發明創造,還在「取精用宏」,將已有的療法與藥品更精純化,這才是近代荷爾蒙療法跟中醫古代臟器療法最大的不同,這是對中醫既是警惕,也是啟發。中國醫學和醫者「怎麼加入尋找與開發」新藥的問題,這段中西交會的荷爾蒙臟器療法科學史,或許可以給未來的中醫一些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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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帶給我們新鮮感,也帶給我們反思科技爭議的一份警惕。儘管民國時期的荷爾蒙新藥提倡該藥是經過「科學化」提煉,沒有中藥過寒、過熱的屬性問題,在當時人們迷信科學的心態下,很少有人會主動提出對荷爾蒙藥物的檢討。但到了1940年代前後,於國內之爭議逐漸浮現。有醫者指出荷爾蒙藥劑的三大不便:昂貴、收效較慢,不長期施用不見其功效、內服吸收差,總是必須注射等等缺失。多數補充荷爾蒙的療法,只能收效一時,停藥後則舊有症狀復發。1943年的一則報導指出,體內管理內分泌的臟器若已經衰敗,則服用再多荷爾蒙也無濟於事,等於直接戳破了該藥「返老還童」的實質可能性。
1940年,報刊還報導一則有趣的故事:歐洲一間製造女性荷爾蒙的藥廠,僱用男性員工,結果男性員工都出現女性的性徵,胸部和屁股都變大,氣得告發藥廠。但改聘用女工呢?結果女工接觸過多荷爾蒙,皮膚變白晰、身材豐滿健美,結果紛紛辭職結婚,還是造成藥廠困擾。這故事雖然有趣,但說明荷爾蒙製劑的服用,必有其特殊性,男女有別且性質迥異,不可濫用。可是當時許多宣稱補腎、治療神經衰弱的製劑,多無清楚載明是哪一種內分泌的製劑,還有許多婦女相信荷爾蒙是萬能的神藥,常常注射荷爾蒙針劑,不明原理就糊裹胡塗地打針,結果弄巧成拙,月經不規則,老太太甚至還重新出現月經與白帶。男性則亂服荷爾蒙藥品,冀求生殖器變大,還被人們視為是「春藥」。種種亂象,皆令人啼笑皆非。 透過本書文字之呈現,讀者看到的不是中西醫論爭的主旋律,而是在西醫逐漸傳入並深刻影響國人的近代歷史發展中,大量的西方科技與身體觀和在中醫學知識、疾病、社會觀念乃至擔憂虛弱的心態結合在一起,透過報刊宣傳的廣度,一方面持續強化其影響力,一方面則將西方知識轉譯為中國人熟知的話語,而整體形塑了一代人的健康觀念。可以看出,這個時代新舊醫學知識常常相互挪用,例如傳統的腎虧、虛弱可以和神經衰弱、歇斯底裡相結合;從傳統的補藥到新的荷爾蒙藥品,也互相激蕩、合奏「保衛生命」的交響曲,共同拯救虛弱與疾病。觀察近代史必須注意,新的觀念與知識轉移到另一個不同文化中,往往有一轉譯的過程,融合與折衷往往是文化史的關鍵;再加入消費文化之影響,最終才能談到民眾的理解。其實,到最後端所謂「事實」的建構,風貌已相對複雜。從這本書的論述中,包括補荷爾蒙、補精、補血、食補等治百病的思維,至今仍留存在中國人的養生文化中,即便是現代「衛生」的概念與其實踐,仍舊不斷被古典和現代的觀念反覆詮釋,這當中還包含豐富的疾病理解。
對現代中醫發展而言,「虛弱史」有什麼啟發?從本書可知,西方新科技所帶出的藥品、食品效用和對抗、預防疾病之功效,不斷藉由人們既存害怕虛弱之心理,大行其道於華人社會,導致近代中醫在響應社會、文化的需求層面上,漸漸流失其主體性和經濟效益上的優勢,這對中醫而言無疑是一個重大警訊。因此,中醫學界必須嗅出時代推衍之趨勢,著力集中發展新的藥物和治療方法,才不會被時代淘汰,例如大家關注的癌症、慢性病、急重症、老年化疾病、環境因素(空氣)致病的相關預防與治療。從近代「虛弱」的視角來看,中醫要想方設法地為人類的健康做出貢獻;也必須儘速開發新藥,創造新知識,開發更多有效的療病植物,精煉萃取、形成體系,方能與西方藥品爭勝。而換個角度來看,新藥的副作用,總也是醫藥史會帶來的啟發,我們現在仍使用老祖宗的腎氣丸、六味地黃丸、龜鹿二仙膠來補腎或提振體力,對抗虛弱,而荷爾蒙等激素類藥品則已在日常藥品中消失,甚至還被證實有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可反過來證實傳統的中醫中藥,確實有其價值,這是我最後想說的。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中國近現代史教研室青年學者讀書班」不定期邀請海內外學者發布新作、分享新知,澎湃新聞將陸續刊載這一系列講座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