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有識,有趣——鳳凰副刊
大廚汪曾祺
(文\崔普權)
汪曾祺有一癖好與同行不大一樣,作家們上街大都愛鑽書店、逛書攤,而他卻喜歡逛菜市場,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辣椒。
3月下旬,在向作家劉紹棠遺體告別的儀式上,我見到了被譽為「文壇美食家」的汪曾祺先生,遂向他提出了拜訪要求。汪老應允。一周後,我如約前往,開門的正是汪先生。拜訪歸來後因瑣事未能及時成文,不想近日,汪老竟駕鶴西去。
汪曾祺是個平易的老人。他的家特普通,普通得讓人不相信裡面居然居住著一位當今文壇上的大作家。
他從小就是個背著書包離開家門不進學校的主兒。讀大學時,常常只與教授打個照面就開溜。即便人在課堂上也低著頭幹自己的事兒,到頭來,還說朱自清教授講課講得不行,太死板,沒吸引力,總是抱一大堆卡片讀給學生聽。
汪老二十歲發表小說。按理他寫京劇《沙家浜》之後本該大紅大紫,結果紅了別人卻沒他什麼事兒。直到他六十大壽之後發表《受戒》《大淖紀事》等一系列小說之後才「火」起來。
《受戒》是寫小和尚的一段生活。由於寫得入木三分,以致海內外無數讀者來信問他是不是當過和尚,連同行們也這樣問。他招架不住便甩出一句:沒錯,我當過和尚。
汪老沒當過和尚。但他曾被日本鬼子逼進山中,在廟裡住過半年,那是1937年。他與和尚們一起吃過肉,玩兒過牌。當時廟裡有大和尚、老和尚,沒有小和尚。但他偏偏在小說中虛構了個主要人物--小和尚。
汪老是個很傳統的老知識分子。無論是散文還是小說,他始終堅持用毛筆豎寫的格式創作。用鋼筆橫著書寫是他剛學會不久的事。他對用電腦創作大為不解,說:電腦弄出來的東西,那版權算誰的?
汪曾祺先生讀的書很多,中外古今名家的詩文歌賦、經傳野史、筆記雜談他都喜歡研讀、涉獵。他也什麼文體都寫,小說、散文、詩歌、戲劇、理論、批評樣樣都來,樣樣都出精品。我想,這與他的帶有文化色彩的生活不無關係吧。
汪老還是一位地道的現代派畫家。他作畫一手揮毫潑墨,一手夾著長長的雪茄,一派大家風度。他作畫都在晚上,而且必須喝酒。他說喝了酒才來靈感,喝了酒才不拘謹。
這位寫小說的高手,對食道也頗為精通。他若與人談起吃來,會喜形於色,興致不亞於寫小說。他有一癖好與同行不大一樣,作家們上街大都愛鑽書店、逛書攤,而他卻喜歡逛菜市場,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他感到這才是人生之樂趣。
汪曾祺對各地的風味食品、名吃、小吃特有興趣,每到一地總得品嘗幾樣,以飽眼福口福。在內蒙古,他吃手抓羊肉、羊貝子(全羊),吃得很香。同去的朋友問他好吃麼?他眉飛色舞地說:「好吃極了,鮮嫩無比,人間至味。」汪曾祺對中國吃文化既有興趣又有研究,少數民族的飲食習俗史,他都講得頭頭是道,順理成章。在京城,有的飲食文化部門聘他當顧問,有的請他講授傳統的飲食文化。
汪曾祺喜歡喝酒。青年時代在西南聯大讀書時,他曾經喝得爛醉睡在街頭,被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派人扶到住處,灌了好些茶才醒過來。汪老幾乎每天喝酒,下酒菜倒不講究,家鄉的煮毛豆莢、鹹菜燒鯽魚、燻燒肉、茶葉蛋、家常豆腐、炒花生等都很投口。他一次喝二三兩最適宜,喝到三四兩話就多了。天南海北、今古奇觀、民俗掌故、特產方物無所不包,對在座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享受。倘若再敬他酒,他還喝,不拗。這時施老太就出來勸阻:「曾祺不能喝了,喝多了,傷身體。」於是大家也不再敬了。汪老的酒德、酒品、酒風極好,從不弄虛作假,從不霸王式敬酒,從不以喝酒凌人,定欲置之醉地而後快。汪老喝酒同抽菸一樣,從不講究,國酒、洋酒、黃酒、白酒,名牌、雜牌他都喝得雅興濃濃。施老太太是汪老的「知心老伴兒」,在汪先生被錯劃成「右派」的那陣兒,她還想著法兒給汪老買酒,買他愛喝的「老白乾」。
寫了許多文章,出了不少書的汪曾祺,卻沒有寫過有關酒的文章。我就此問汪老,先生說:「起筆寫的時候就想喝酒,喝上酒了就寫不了啦!」
汪先生今雖好酒,但酒量已明顯地不如當年。先生說:「我現在是好漢不提當年勇的時候了,酒量減了一大半,該屬於葉公好龍的那個範疇了吧!」儘管如此,他仍然一天兩頓酒。
汪曾祺喜歡喝茶。但對茶,他卻謙虛起來,說自己是個外行。其實汪老也精於茶道,對茶的優劣、茶與水、文人與茶、世界上有關的茶事、茶話、茶趣,他都能侃侃而談,叫人聽得入神。他什麼茶都喝,也不講究。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甚至是湖南用茶葉、老薑、芝麻、米、鹽放在一起擂成的「擂茶」,他也愛喝。汪老喜歡濃茶,濃得發苦,一般人是不能入口的。除了在家裡以外,他似乎並不帶專用茶杯,走到哪兒就喝到哪兒,給人一種親切、隨和的感覺。
汪曾祺喜歡書法,自成一家。汪老的字,書卷氣濃鬱,每個字都浸透了屬於他自己特有的文人氣質和情韻。從小他字就寫得不錯,學歐陽詢。稍長,祖父便教他習《中興碑》《多寶塔碑》,後來父親又教他臨《張猛龍碑》,大學時喜讀宋代的四大家。用汪老的話說:「我什麼茶都喝,我真、草、隸、篆都寫。」的確如此。他在高郵期間,親故熟友請他寫字,他都答應。且喝過酒時寫的字更好。汪曾祺非常懷念故鄉的食物,這是因為他的家鄉江蘇高郵有許多美食。遠近聞名的高郵鴨蛋質細而油多。清代袁枚的《隨園食單》對此評價頗高。虎頭鯊、昂嗤魚和硨螫肉極細嫩,風味絕佳。炒米、焦屑和鹹菜慈菇湯這些平民食物用以應急招待客人,或日常食用。野味中野鴨、鵪鶉、斑鳩和,是難得的美味。魯迅在《朝花夕抬·小引》中說:「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汪曾祺心同此感。四十年代初期,汪曾祺在昆明大學所吃過的蔬菜、瓜果也常常成為他四十年後美好回憶的內容。昆明的牛肝菌、青頭菌和雞樅菌味道鮮香,無可比擬。昆明還多產寶珠梨、石榴、桃、楊梅、木瓜、地瓜等果品。汪曾祺一旦想起這些,就想起昆明,想起那一段窮日子,非常快樂的窮日子。1960年前後,汪曾祺曾在張家口沽源縣下放勞動。在寂寞荒涼的塞北,他終日畫馬鈴薯圖譜、口蘑圖譜,他說像他那樣研究且吃過那麼多種馬鈴薯的人大概不多。他把在當地採到的一枚大白蘑帶回北京,為家人做了一大碗鮮湯,令親人快樂無比。但細細揣摩,這甜味中又帶著多麼深的苦味,甚至隱含著令人不堪回首的歷史悲愴。
汪曾祺記不同風味飲食,介紹烹飪方法,並不拘泥於食物本身,就事論事,而是能由此及彼,超脫升華,談吃而又論道。論文化之道,論藝術之道,在美食家中,這可以說是汪曾祺的獨見。針對苦瓜難以教人接受、少有人問津的情況,汪曾祺則肯定說,苦瓜也是一道菜,誰也不能把苦從五味中開除出去。聯繫到文學創作,他主張評論家、作家口味要雜一點,不要偏食,不要對自己沒有看慣的作品輕易地否定和排斥。在考查醃鹹菜和醬菜的起源時,汪曾祺受到啟發,談起文壇曾一度流行的「文化小說」,認為小說要有濃鬱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裡醃一醃、醬一醬是不成的。
清楚各種「洋」節吃什麼的同時,別忘記自己的「土」節,那其中絕不少生動和情趣。這種情趣恰恰源自於自己有滋有味的安排和體會。初春的陽光中,汪曾祺先生,七十六歲的老人,真誠地讚嘆著春天,創造並享受著自己的快樂。我們深深感動於老人對生活和生命的那份執著,在他的娓娓細述中,感受到來自春天的清香。
「北京人春天吃蘿蔔,叫'咬春',春而可咬,這兩個字很美。人們的口味也與過去不太一樣,過去北京人吃春餅,有醬肉絲、鴨絲、豆芽菜、蘿蔔絲、韭菜、菠菜等。我愛吃春餅。頭茬的韭菜現在就上了,'夜雨剪春韭',春韭肥、嫩、鮮香。
「我是江蘇人,南方有一些野菜:馬蘭頭、枸杞嫩芽、薺菜就是這個時候。南方吃薺菜餡的春卷,野菜都有一種園種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並非故作玄言。現在北京的薺菜是園子裡的'春',莖白葉大,顏色較野生者淺淡,無生氣。但還聊勝於無吧。北方的榆錢也很好,這個季節河北的萵苣菜蘸甜麵醬可以清火。
「到現在我沒有什麼忌口的,什麼都吃,鮮蘿蔔就可以喝四兩酒。北京的小蘿蔔特別好,現在就上市了,本地的就三四天的鮮。而冬筍炒肉過些日子也沒了,這是應季的東西。特級廚師必須有刀功,但我反對工藝菜,工藝菜可以提高價格,於味道沒有多少幫助,菜本身要色香味。我對廚師的判別標準是想像力。現在不方便了,我願意自己買菜,買菜的過程就是構思的過程。」
汪老能做一手好菜,尤其是淮揚菜。由於在北京很難買到做淮揚菜的原料,只好買別的來代替。上了年紀的人都有起早鍛鍊的習慣,而汪老的鍛鍊則是每日一次去菜市場的早市上練「菜功」。
得知筆者也有貪杯小癖時,汪老請我同他一道飲酒。「那樣你會看到我的骨子裡,文章才會寫得真些。」恭敬不如從命,也正合我意。在飯桌上有一道菜引起了我注意,汪老笑著說:「那是早晨吃剩下的油條,把它切成寸段,中間塞入豬肉餡,兩頭用麵糊封好,用油一炸就成啦!外焦裡嫩的,佐酒很有意思,嘗嘗看。」我持箸品嘗,味道不錯。先生笑著補充道:「你可以回去仿製和宣傳,但專利權可是我的。」笑聲過後,先生舉杯又是深深的一口。
汪老說:「你別看我寫了一些談吃的文章,其實家居中最多食用的是肉末炸醬麵。」說到這兒,汪老起身將他的《蒲橋集》送我一冊,我雙手接過說:「拙稿請您過目指正後再發。」如今,汪老已長逝,僅以此稿慰先生冥福吧!
本文選載自崔普權《也饞》,該書已由人民日報出版社於2015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