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電視劇,從1984年2月試拍,9月正式開機,在安徽黃山拍下了第一組鏡頭,至1986年9月底全部完成,期間先後到10個省市的41個地區的219個景點,共拍攝了近一萬個鏡頭。
雖說拍攝用了兩年零八個月,其實從籌備到1987年播出,已歷時五年有餘。
1987年春節試播六集,便已反響熱烈,而5月正式播出後,更是舉國轟動,收視率高達65%-75%,街頭巷陌,莫不議論,一度引起全民讀紅樓的狂熱浪潮,仿佛數百年前的境況重演——「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清·得輿《京都竹枝詞》)。
我們知道了劇組成立團隊之艱苦,選角之辛酸,那都只是前期籌備工作,真正著手改編攝製時,才更進一步地體會到,肩負壓力之重,重如泰山,拍戲之難,難於青天。而破除一個個難關,是87版《紅樓夢》的藝術價值所在,也是它所以遺澤後世,為人津津樂道的原因。
想將《紅樓夢》文本鏡像化,本身就近乎天方夜譚。
因為小說不像《西遊記》、《水滸傳》等作,以曲折離奇、跌宕起伏的劇情取勝——要麼上天入地,要麼殺人落草,具有強烈的感官衝擊。事實上《紅樓夢》電視劇的重播頻率,也遠不如老少皆宜的《西遊記》。
歸根到底,《紅樓夢》寫了太多真實的家庭瑣事、雞毛蒜皮,「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馮其庸教授甚至不客氣地評論道,「它沒有強烈吸引人的情節,你看《紅樓夢》本身每回結束時的『欲知後事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話雖如此說,但它卻缺少強烈的懸念」。
其次,儘管情節不夠引人,但偏偏平淡如水的家事之中,又「須得見人、見趣兒、見哲理」。而且《紅樓夢》的文學技法十分高明,明齋主人總評說,「書中無一正筆,無一呆筆,無一復筆,無一閒筆,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後面渲染出來。中有點綴,有剪裁,有安放。或後回之事先為提掣,或前回之事閒中補點。筆臻靈妙,使人莫測。總須領其筆外之深情,言時之景狀。」
草蛇灰線,伏脈千裡,若能通過鏡頭語言,啟發觀眾,領會個中深意,那便極見功力了。
那麼,如何將《紅樓夢》的文字具化在螢屏上,並最大限度地向普羅大眾呈現名著魅力呢?
原著中,賈府的興衰為重要主線,而故事開頭,卻以甄士隱家中的衰敗為引——這是「樂極生悲」的小小縮影。此後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牽出重要的背景設定。
原先劇本共二十八集,每集均按一個小時來創作,第一集連同第二集開頭,單陳甄士隱、賈雨村、嬌杏及冷子興軼事(實際也拍攝了),後廣電總局限定每集時長不得超過四十五分鐘,《紅樓夢》電視劇不得不再進行刪減、重新剪輯。
流行至今的三十六集版本,跟最初固有差別,而相較原著平穩的敘事節奏,倒算是做了一定的改良。
最終呈現給我們的電視劇,已無意對無關緊要的角色逗留太久,為免觀眾生出拖沓之嫌,它這麼處理:將甄士隱等劇情大幅濃縮,英蓮失蹤後通過倒敘閃回,女主林黛玉隨即登場,直接通過她的視野,一步一步,描摹出榮國府這座龐然大物的輪廓。這樣觀眾可迅速進入主人公視角,產生代入感和共鳴。
其次,每集結尾處,也不同於原著淡然處之,而是最大限度地去營造懸念,調動觀賞興趣,譬如第一集末,正好是賈寶玉甫歸,林妹妹翹首以盼,便戛然而止。作為觀眾,你一定也很想看到,男主角出場了,他是何模樣?
第二集末,則是重要人物薛寶釵剛剛入府,便即收尾,這時候賈寶玉滿臉堆笑向前,黛玉幽怨凝望,寶玉卻突然握起了黛玉的手,寶釵則似笑非笑,三人之間的分鏡,形成奇妙的化學反應。
第三集,止於焦大醉罵,令人平生疑心——何以要醉罵,扒灰又是什麼意思?
第四集末,賈瑞嬉皮笑臉唐突佳人,驀地擋在王熙鳳面前……
第五集收尾,小高潮,秦可卿突然懸梁自縊了,並託夢王熙鳳,充滿森森詭異。凡此種種,導演都在儘可能挖掘平淡情節中的不平淡之處。
而書中「無一閒筆」,電視劇的運鏡也是如此,可謂「無一廢鏡」。
書裡寫林黛玉進京,不過「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一句,鏡頭裡則出現王嬤嬤、雪雁服侍,黛玉吃藥一節,既交代了雪雁、王嬤嬤角色,又暗示了黛玉體弱多病。
黛玉剛進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如何表現,則重點交代了迎、探、惜「先漱口再洗手後喝茶」一組鏡頭,黛玉隨後效仿,以示其小心謹慎。
第五十回「暖香塢雅制春燈謎」對應電視劇第二十一集。原著中,湘雲編了一支《點絳唇》謎語:「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書中說,「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而電視劇裡稍作改動,特意給了惜春一個鏡頭一句臺詞,她猜道「或者是尼姑」,湘雲逗趣回應:「敢是你想當尼姑了吧?」此處有心暗示了惜春的結局。
再有,如第二十九集寶玉杜撰《芙蓉女兒誄》祭悼晴雯時,與黛玉探討後,對悼詞幾番改動,最終將「紅綃帳裡,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改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相繼抹去「公子」、「丫鬟」的措辭稱謂,此時,鏡頭突然給了寶玉和黛玉一個意味深長的特寫及大特寫,都說「晴為黛影」,那麼「我本無緣、卿何薄命」幾個字影射了什麼,就可想而知了。
電視劇得紅學大師顧問,很多鏡頭,都有不少耐人尋味的東西可供挖掘。
除了敘事節奏鏡頭語言,要吸引人,還得有視覺效果。
《紅樓夢》原著有神怪,以致有時候虛虛實實,捉摸不定,電視劇因經費原因,不得已捨去了太虛幻境的場景,最終則採用了更現實的手法,儘可能削弱神話色彩,譬如絳珠仙子、神瑛侍者前塵舊事(然而,缺失了警幻仙子一節劇情,也幾曾遭專家詬病),前八十回近二十個夢境,也只截取了個別呈現。
少了虛幻元素,劇組便著力於寫實的場景道具,引人入勝。譬如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第十二集),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第十九集),每一集色彩,或淡雅或斑斕,也都各有特點。
為了展現原著中宏大的社會風情,劇組也不遺餘力,親建一座大觀園榮國府,構造或磅礴或華麗的視覺效果,江南風光,京城民俗,貴族的繁文縟節,莫不面面俱到。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劇中最大的場面,當屬秦可卿喪禮(第六集)和元妃省親(第八集),以喪禮為例,幾乎所有顧問傾巢出動,劇組輾轉三個地方,上祭哭靈在上海大觀園,道士經棚在白雲觀,出殯則往寧榮街,出動六十四個槓夫抬那架「雙龍搶珠七彩雲牙排穗大棺轎」,上千名群眾演員,「對壇按七作法事的」和尚、尼姑、道士,還有打執事、捧香、趕車,服裝各異。
原著寫喪禮「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劇組參考明清喪禮風俗,請了北影廠美工馬強指導,數十名工人,花了數月時間,製作了大量紙紮(「燒活」)——方相、方闢、開路鬼、打路判……林林總總,琳琅滿目。
一部電視劇,能下這樣大的血本考據、鋪排,不讓觀眾嘆為觀止都難。
除了場景上炫人耳目,要普及給世人大開眼界,劇本上還得下狠功夫。
書中有四百多個人物,不可能一應呈現,避免觀眾混淆,劇本將大量小廝、侍女名字隱去,又刪去無關緊要的枝幹人物,再將版本流傳中出現的異名合一,如「焙茗」、「茗煙」統稱「茗煙」。
小說對白,有晦澀的文言,還夾雜了不少江南、北京方言,在處理這些臺詞的時候,自然要在考慮說話人的身份基礎上,適當淺白化口語化,卻不能摻入現代辭藻,以免貽笑大方。
而大量的詩詞歌賦,還是有些曲高和寡了,自也不可能全部在劇中體現,要麼在劇中吟誦時,摘取名句,如《芙蓉女兒誄》,要麼將其中幾首化為曲目,穿插在相應主題的情節中。如《紅豆曲》、《葬花吟》、《秋窗風雨夕》、《分骨肉》等。
最讓人側目的,當屬故事情節了。
現今流行的三十六集版本,前二十九集基本遵循曹公前八十回,不再單薄地圍繞寶黛釵三角戀,儘可能體現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傾」的種種細節。而後七集出自周嶺之手,根據脂硯齋批註、曹公判詞及紅樓夢探佚學多年研究成果所作,也是紅學界中爭議聲最大的改編。
這還得從《紅樓夢》的版本談起。
當年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期間有不少人抄錄流傳市面,自然衍生出了許多版本,這些版本大體情節相仿,但許多細節仍有不少差異,流傳到後世,最出名的,當屬帶有脂硯齋評語的抄本及程偉元高鶚整理補綴的印本兩種系統,又稱「脂本」及「程高本」。紅學中有一個「版本學」,就是最熱衷於分析各版本間的差異,以及哪個版本是最符合曹公本意的。
「脂本」裡的評點者,包括「脂硯齋」、「畸笏叟」、「杏齋」等人,我們以「脂硯齋」統稱。他跟小說創作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在一些版本裡,他曾被寫入小說正文,從一些批註中,似乎又有刪削文段的決定權,對於書中難懂的典故,脂硯齋也常常批語解惑,對書中一些伏筆寓意,更有不少獨到見解,令後人閱讀時茅塞頓開。
經許多專家考證,通常視脂硯齋為曹雪芹親友,「脂本」也被視作《紅樓夢》研究中最符合曹公原意的版本,是胡適以來新紅學的基礎。
脂本是一個系統,根據抄閱的年份及收藏地,又分為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列寧格勒藏本、戚本、蒙府本、夢覺本等,多為前八十回的殘本。其中庚辰本存七十八回,較為完整,也被不少人認為是脂本之冠。現今最盛行的、1982年馮其庸主編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新校注版,前八十回就是以庚辰本為底本。
在許多年的時間裡,坊間都以脂本流傳,但終究不過八十回,許多人說「書未完,芹淚盡而亡」,不少人引以為恨,直到「程高本」的出現。
「程高本」印本系統分為程甲本、程乙本、藤花榭本、王評本等等,其中1791年先有程甲本百二十回,由程偉元、高鶚補綴整理,第二年他們又做了一些「補遺訂訛」、「略為修輯」的工作,重新排印,號稱「程乙本」。這兩版也是最知名的程高本。
總而言之,此後《紅樓夢》終於得以完整的形態流傳後世。
其實,百年來《紅樓夢》的續集本有不少,但藝術價值均不高,或為大團圓的情節,或為下流情色,甚至有讓黛玉學會道術、行軍打仗的,十分離譜。而程高本一出,其餘續本當即失色,它雖有賈府中興的劇情,但基本延續了悲劇基調——黛玉焚稿魂歸離恨天、迎春受虐而死、妙玉遭劫、寶玉出家。百年間長盛不衰,甚至有不少人將它視為曹雪芹原作。
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刊印的版本,便是以「程乙本」為底本,而1982年人文新校注版,前面是脂本(庚辰本),後四十回則採納「程甲本」。
但也有不少人越看越不對勁,畢竟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牴牾之處甚多。
文筆差異、措辭習慣差異、詩詞文賦的缺失就不必多言。我們只談劇情。
在前面的情節裡,曹公埋下了許多伏筆——秦可卿喪禮動用壞了事的老千歲的棺木,這是僭越了。王熙鳳弄權鐵檻寺,害了人命。元春省親時點了《一捧雪》中的《豪宴》,脂硯齋批註「伏賈家之敗」,再點《長生殿》之《乞巧》戲,脂本又批「伏元妃之死」。賈赦為謀玉扇墜,害了石呆子。更有賈府大肆鋪張,驕奢淫逸,欺詐放貸,無所不為……
及至八十回末,抄檢大觀園、晴雯歸天、迎春誤嫁中山狼……魯迅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曹公蓄足了勢,前面的伏筆將逐一爆發。但八十一回開始,這口氣卻洩了,畫風陡轉,一會兒「四美釣遊魚」,一會兒「兩番入家塾」,渾若無事。而且疼愛黛玉的賈母忽然「變心」,寶黛居然大談起烈女仕途,最終還有家道中興、蘭桂齊芳,實在匪夷所思。
許多人的結局,也跟脂硯齋的批註不符、跟前面的判詞不合。譬如香菱本應是「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被夏金桂欺負致死,但後四十回也還是好好的。探春遠嫁後,還能隨意回訪賈府,削弱了悲劇色彩。脂硯齋批語暗示,賈芸在結尾有幫助賈府「仗義探庵」的劇情,程高本中他卻淪為品行卑劣的花花公子。
甚至於,程高本還有削足適履的嫌疑——為了使得後四十回邏輯自洽,對前八十回一些諸如仕途經濟的地方擅加改動刪減。
經胡適考證,這是高鶚自行續寫,周汝昌也認為,是高鶚得官方授意、歪曲原著以達到其政治目的。多年以後,馮其庸駁斥了高鶚偽續的說法,認為證據不足,當為「無名氏」續寫,但他也承認,後四十回在生活、思想、文筆上都嚴重不足。張愛玲甚至惡評續寫是「附骨之疽」,直言人生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
於是在領導的批准下,電視劇《紅樓夢》劇組大膽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在顧問團及編劇組等各路專家的研討之後,遵照前八十回中第五回的十二釵判詞、圖畫和十四支《紅樓夢曲》、脂硯齋等人評語透露的有關後幾十回情節和人物結局的文字,同時也參考了曹雪芹同時和稍後一些詩文筆記,以及近二百年來紅學研究中的探佚成果,放棄流行百年的一百二十回程高本,重新對後面進行大刀闊斧地改編,包括補完脂本裡提到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劇情(賈珍與兒媳秦可卿亂倫,致使秦自殺而死,這一段劇情曹公原已刪除,但小說還保留了許多痕跡,如賈珍哭得如喪考妣,瑞珠觸柱而亡,寶珠離府守靈)。
於是我們看到,後七集裡,王扶林密集地放出一個又一個炸彈,什麼熱衷功名、家道中興統統沒了,香菱還是死了,黛玉也焚稿魂歸,探春遠嫁和番再未歸來,史湘雲墮入風塵,王熙鳳草蓆裹屍,賈芸仗義探庵,劉姥姥搭救巧姐,寶玉懸崖撒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但是這個改編,從誕生到實施,質疑與抨擊都從未消失。
儘管探春遠嫁的橋段得到一致讚揚,但史湘雲、王熙鳳的結局卻飽嘗爭議,黛玉之死更是廣受詬病。
眾所周知,在程高本裡,寶玉丟掉通靈玉後變得痴痴呆呆,賈母與王熙鳳便使了掉包計,將寶釵嫁與寶玉。黛玉誤以為寶哥哥變心,悲慟之下,焚稿斷痴情,魂歸離恨天。
這個橋段,將林黛玉精神生命的幻滅與呆寶玉虛假浮華的喜慶婚姻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使得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衝突被推到極致處爆發,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及鮮明的悲劇色彩,一直是程高本裡最閃耀的篇章——儘管周汝昌等專家不以為然,認為那只是李代桃僵的「愛情小悲劇」。
而我們現在看到的版本裡:元妃賜婚寶釵,寶玉卻在海難中下落不明,林黛玉雙重打擊之下,病入膏肓,最終在焚稿中死去。但事實上,《紅樓夢》上映後的三十年來,屢遭刪減調整,「黛玉之死」重新經過「潤色」了,電視劇儘可能折中地,將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再次對立起來。
也就是說,最初的版本並非如此,當時劇作裡,黛玉並未聽到「元妃賜婚」一事。
首播時連環畫(黛玉並未聽到元妃賜婚一事便即病死)所以最初版本剛問世的時候,這一節劇情也成了最集火的靶子。
李希凡先生表示:是否尊重曹公原意,關鍵在於「黛玉之死」的處理,而劇中黛玉「相思至死」太過淺薄;副監製胡文彬先生也承認,這裡「削弱了全劇的悲劇氣氛」,「令人十分遺憾」;丁維忠先生言語更重——此處改編失當,直接導致了「全劇性失敗」。
這也是為什麼,多年後,王扶林導演回想此劇上映後的輿論評價,也只能以「褒貶參半」來概括。
筆者認為,87版《紅樓夢》放著現有程高本不用,捨近求遠,其改編的勇氣及精神都是難能可貴的,但並非沒有瑕疵。譬如在黛玉之死的處理上,的確不太高明,弱化了顰兒與世俗對立的形象,更將封建社會的典型悲劇矮化為事故性的悲劇。
其次,由於經費原因,原先劇本裡的情節也無法全部拍攝完整,導致不少地方太過倉促(如未交代好妙玉這一重要角色的戲份)。但是,若僅因為這一點,就全盤否認這劇,而無視種種細究考據精雕細琢,無視對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直至「樹倒猢猻散」的呈現,則未免過於偏激了。
紅學歷來是唇槍舌劍的修羅場,百家爭鳴,各有見地,難免齟齬,胡適就曾經與蔡元培代表的「索隱派」有過著名的論戰。而到了五十年代,僅因俞平伯先生談《紅樓夢》的思想未提封建批判,又曾掀起過一陣風波,一段時間內,各路專家出於各種目的,紛紛「倒俞倒胡」。
之後,紅學衍生出不同支脈,曹學、脂學、版本學、探佚學……光曹雪芹是什麼來歷,就可以吵個天昏地暗。馮其庸與周汝昌兩位先生堪稱一時瑜亮,在《紅樓夢》許多問題上,就有過不少的爭論。
也是87版《紅樓夢》合該「遭劫」,電視劇上映後,三位編劇曾經將後續七集劇本出版成書:《紅樓夢——根據曹雪芹原意新續》,序言則由周汝昌先生背書,字裡行間,通盤摒棄高鶚續作。編劇周雷撰文解釋改掉「掉包計」原因,更是振振有詞,口口聲聲曹公本意。總而言之,「根據曹雪芹原意」七個大字烙上,無疑是引戰的導火索。
一開始打著這個旗號,不引人痛罵才怪,當代紅學家,誰敢理直氣壯說自己悟透了曹雪芹原意?
程高一百二十回版本雖然不如曹公文筆,卻禁得住兩百年時代考驗流傳至今。幾個顧問幾個編劇的見解,都未必能折服紅學會諸位,又怎麼能代表曹公?很多專家在學術上有潔癖,他們批評的並不是這部劇,所針對的,不過是「雪芹原意」幾個字,不過是不滿所謂的「探佚學」。
這種學派間的爭端,無疑影響到了當時對87版《紅樓夢》的公允評價。
平心靜氣想想,電視劇的後七集,難道就沒有高鶚的影子?黛玉焚稿病死,迎春被孫紹祖虐待而亡,巧姐也被劉姥姥所救,寶玉同樣懸崖撒手,這是高鶚捕捉到的曹公伏筆,也是劇組所認可的橋段——明明並非是對高鶚的全盤否定啊!
好在,時間檢驗了一切。
1989年,謝鐵驪導演開拍《紅樓夢》電影,吸取電視劇的「教訓」,用了名導,用了明星大腕,用了程高本的一百二十回故事。固然也是精品,可惜生不逢時,已有珠玉在前,觀眾漸漸地,將87版《紅樓夢》推向神壇。
2010年李少紅版《紅樓夢》,依然沿用了程高本結局,整體風格卻十分詭異,引得非議不訾。
而在眾多「程高結局」的洪流裡,87版的改編依然沒有被湮沒,反而光彩彌絢。
必須得強調,它的改編並不完美,即便是在顧問團裡,也莫衷一是。很多人喜歡將周汝昌與1987版劃等號,將馮其庸與其顧問的2010版劃等號,並將兩者強行對立起來,搞各種誇大的陰謀論,其實只是無稽之談。
如果看過周老的著作,就會發現,87版的結局改編與周老很多觀點相悖(譬如史湘雲的結局),即便是播出後,周老對它的評價,也只是「首尾全龍第一功」,包括他替劇本的序言背書,都只是否決高續、認可改編舉措的勇氣和意義,卻從未對改編的質量作出正面評價。
而馮其庸先生,反而對87版電視劇大加讚賞,他說主要方面是「極大的成功」。某些人試圖區分陣營,刻意通過兩版電視劇來互揭互貶,其實是十分不道德的。好像電視劇的成敗全賴一兩個顧問一樣,對劇組的主創也不公平。
程高結局之所以流傳坊間百年,並不是唯他獨尊、非他不可。只因從未有這麼一部作品,能群策群力,融諸多大師見解於一爐,鍛造出一個青出於藍、更理想化的結晶,這些大師,是脂硯齋,也是程偉元、高鶚,是胡適、俞平伯,是王崑崙、周汝昌等顧問,也是馮其庸、李希凡、胡文彬等參與到電視劇製作的紅學會專家——再加上諸位劇組演職人員,正是他們的曾經付出,才有了不朽的87版《紅樓夢》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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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言少,微信公眾號「言少的江湖」(微信號:yanshaojianghu)(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