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及一個詩歌時代對於沙克的遺珠之恨,不僅我有切膚之痛,也使那個詩歌時代落下了暗傷。這就得說到罪魁禍首徐敬亞了。2006年,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流派「86大展」20周年的時候,睿智的徐敬亞作了一次深刻的反省,他在回答《南方都市報》的記者提問時說,其實那是一場「誇張與虛假:由於我個人對大展不自覺施加的、偏激的主觀作用,使1986年詩歌大展具有了明顯的誇張色彩。」
必須承認,徐敬亞像一個詩歌助產婆,通過策劃實施「86大展」接生了所謂的「第三代詩人」呱呱落地,使他們從此登上了詩歌史的舞臺。同時,也讓眾多無緣參加此次大展的優秀詩人,產生了事實上的遺珠之恨。
對「第三代詩人」這一提法,我一直認為值得商榷。自1949年以來的詩歌代際劃分是,以「艾青郭小川等」為第一代,「北島芒克等」為第二代,以後出生於60年代上半葉的詩人為「第三代」。這個提法帶有滿滿的政治術語的烙印,與詩歌美學的本質毫無關聯。這同樣也是一個浮躁淺顯的界定,試問一下,1949年以後渡海去了臺灣的余光中、洛夫、鄭愁予等漢語詩人,他們又算第幾代詩人呢?第一代?第二代?抑或第三代?
隨後,更為可笑的是,極其弱智的當代詩歌批評界,好像一個已經被剝奪思維的白痴,竟然昏昏欲睡地炮製出了所謂的「80後詩人」,「90後詩人」,乃至「00後詩人」。每每看到這些稱謂,我都經不住啞然失笑。如果詩歌美學風格的界定如此簡單的話,那麼我敢說,任何一個販夫走卒都可以榮膺「詩歌批評家」的美譽。
詩歌批評界對於「第三代詩人」這一界定的弱智粗暴的認可,貽害了當今詩歌界,並出現了掛一漏萬的奇觀,那些出生於66後的傑出詩人,紛紛淡出了所謂「當代詩歌史」的視野,如李森、張執浩、餘怒,陳先發,施茂盛,雷平陽等等一大批詩人,便成為了傑出的孤魂野鬼。2011年,我曾與詩人張執浩和萊爾在廣州夜酌,酣醉後張執浩傷感地說,一個「第三代詩人」可笑的稱謂,把他們那些來不及在66年前出生的詩人們,全部拋棄在了那種詩歌史的忘川,他們無論寫出如何杰出的作品,都會遭到明目張胆的遺棄。
那晚,對執浩兄的觀點,我深表贊同。執浩兄驚訝地說,默默兄,你可是「第三代詩人」的重要代表之一啊,居然對於我們的不滿和反抗,表示支持?我回答說,真是,因為這關乎對詩歌美學和真理的捍衛!所有所謂的功成名就的「第三代詩人」,都無權對此裝聾作啞,這牽涉到一個詩人的道德品質問題。
說這些與沙克有什麼關係嗎,當然是大有關係。作為一位65前的詩人,他出道於1979年,當年他的詩歌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也就是說他超越了「第三代詩人」的歷史區間,成為特立獨行的價值存在,按理講更應該成為「第三代詩人」的前鋒。然而在某種意義上,沙克是被「第三代詩人」所犧牲的典型個案,儘管他否認自己與「第三代」的任何瓜葛,自以為1980年代只是短暫的十年,不能涵蓋從那時寫作至今幾十年的任何一位創造性詩人的全部價值。關於他的早年詩歌,讀一下他1979年的《希望》,就能證實他的天才稟賦。
風停了,
我沒看過風的樣子,
樹枝安靜不動,
所以風停了。
鳥沒叫,
我知道鳥的樣子;
有時候它又飛又叫,
像風一樣。
我沒飛也沒叫,
所以我不長翅膀,
我希望自己像風那樣。
2
2006年,「86大展」20周年之際,在歸園主人周牆兄的鼎力襄助下,紀念酒會在黃山隆重召開,為了彌補當年的浮躁和過失,我們(徐敬亞、李少君、李亞偉等諸君)舉辦了一個亦莊亦諧的儀式,追認了野夫、楊克、遠村、陳朝華、丁翔、周牆、潘維、北魏、王琪博、梁健、海波、何拜倫十二位「烈士」詩人為「第三代詩人」,現將我當年連夜急就的授獎詞摘錄於下:
土家野夫:野夫先生的詩作裡常常瀰漫陸遊的孤憤,飽含著久違的文以載道的氣魄,他的詩篇也就常常振聾發聵。野夫先生的詩名80年代就在民間如雷貫耳,其一直保持隱士狀態,詩作示世甚少。弘一法師曰:不可文以以傳人,應使人以以傳文。以文也好,以人也好,野夫君必將傳世千古。
楊克:在一個紛紛標榜自己是精神貴族的時代,楊克擁有真正的平民精神,可貴的批判現實主義風骨,這也體現在他命名的「自行車詩派」中。多年來,他質樸的詩歌,始終拒絕「技藝」的「奔馳」和「寶馬」,以一種反現代化的「慢」的精神,穩穩地把握著他詩歌的自行車的龍頭,騎向一個個能讓他內心真切喜悅的地方。
遠村:遠村先生在詩歌界享有「當代莊子」的美譽,其對「中間代」的伯樂作用,更贏得詩歌界交口讚譽。遠村先生的最新力作——荒誕詩劇《大飛》,為中國本土的荒誕詩學作了嶄新的詮釋,必將成為新世紀詩學又一源頭。他卓越的詩品與人品已成為我們的楷模。
陳朝華:詩可以怨。他的詩歌,常常突然峰迴路轉,仿佛屈原復活回中國的南方,不停地感慨21世紀的新離騷,突發其久積的怨,怨得那麼真誠,怨得那麼大氣。「所有的病毒都比春天幸福」,「所謂的理想與激情都是隱私」,在朝華佳句迭出的詩行裡,我們看到了朝華雖然怨氣衝天,但頭頂上光芒四射,那光芒是他內心裡的暴雨過後閃現的彩虹。
丁翔:「驚蟄的雷聲中讓我們為生命的甦醒放聲歌唱/下雨了,應當尊重每一滴雨,」這首寫於1976年的詩篇讓我們震驚,記得那年北島還在放歌「金色的小號」之類的。應當尊重每一滴雨,這一融合了佛教天人合一與西方近年日益盛行的環保意識的詩行,飽含了少年丁翔早慧的境界。從76年《驚蟄的雷聲》,77年的《小小》,78年的《牧歌》,到81年的《國戲》,早慧的丁翔承襲未來主義的詩體,使詩歌的建築美與音樂美融為一體。
周牆:世有一等之襟抱,斯有第一等之詩詞。古典主義詩風,在現代派肆虐的當今詩壇,似乎成了貶義詞,而我們恰恰認為所謂的詩藝新穎,只不過是一種創新的焦慮。在全球化的今天,狂熱地追奉辣妹和麥當娜,就是對西方美學的諂媚。周牆在《牆》後面對林黛玉的鐘情,恰是對唐宋詩風的繼承和禮讚。可貴的是周檣既不妄自菲薄,又向著遼闊的大洋對面敞開著胸懷,他所有的詩歌都是從林黛玉唇上取下的雪茄。
潘維:沒有潘維的當代江南是無法想像的,在洪水猛獸般飛速發展的工業文明進程中,是潘維為我們打撈了對牧歌式文明的記憶,他的詩歌擺脫了了西方話語權的控制,捍衛了東方詩學的尊嚴。
北魏:多年來,北魏一直深藏他內斂自如的詩篇,在他的鴻篇巨製面前,誰還敢妄稱知識分子寫作?他淡然傳遞的的精神深度,他展開綿密意象的語言技巧,使中國詩壇誕生了一位這樣的高人:扎在漢語的眾姐妹堆裡,雖眼花繚亂,但坐懷不亂。
王琪博:多年來,無論身處何種逆境和順境,王琪博始終保持著對詩歌的赤子之心。我們這個平庸的時代喪失了什麼?喪失了人生的傳奇!王琪博是四川詩歌界公認的一個傳奇詩人。今天我們為共同度過的平凡時代擁有王琪博蘭波的經歷而暗自驕傲,他的傳奇人生和不同凡響的詩篇,已經足以抵消打在我們時代身上的平庸烙印。
梁健:在中國詩壇,梁健先生有當代濟公的美譽。無數偉大的詩篇誕生在酒後,李白鬥酒詩百篇,竹林七賢把酒臨風,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梁健先生的酒量在詩壇無人匹敵,他的絕唱《一寸一寸醒來》,必將千古吟誦。酒是英雄淚,透過梁健先生的眾多詩篇,我們清晰地感受到了一個詩人對生活的良知。
海波:80年代初,海波先生與其同仁們創立日常主義詩歌,其簡單而又詭異的修辭,對日常生活的作了高於生活的形而上的解剖。經歷了90年代初歷經滄桑的磨礪,海波對詩歌的熱愛更加赤誠,在中國詩歌界贏得了廣泛的讚譽,其詩作也更加爐火純青。
何拜倫:如果沒有何拜倫先生對後現代主義挑戰的詩歌實驗,我們的詩界會是多麼蒼白,何拜倫讓我們知道,五四新詩誕生以後的語言革命是沒有盡頭的,在90年代詩歌界暗淡的歲月裡,何拜倫為我們貢獻了那麼多輝煌的詩篇,讓我們肅然起敬。
那天在「追認大會」的發言中,徐敬亞詼諧而又痛徹肺腑地說,當年即興的草率之舉,的確遺忘了很多優秀詩人,豈止是今天在場的十二個烈士,其實還有二十四個烈士,甚至一百二個偉大的「烈士」詩人被遺忘了。
拋開「即興行為和集體行為」的時段性的得意與失意,那些秉性優異的卓越詩人,是有限範圍的「即興」行為(如「86大展」)或全民範圍的集體行為(如特殊十年的詩歌扭曲)都遺漏不了的,誰也沒有權力和能力人為地主宰詩歌生命的未來可能,因為秉性優異的卓越詩人是通神的存在,他們的詩歌文本、美學思想、卓越價值在那裡,他們的詩歌生命存在並延續在那裡。
3
現在說到沙克了,他是另一個被所謂「第三代詩人」稱號遺棄的傑出的「第三代詩人」。說句老實話,第一次讀到沙克寫於1980年的《喂!上帝》一詩時,我當時的反應就是驚訝和折服。我敢負責任地說,當代所謂風頭正健的許多「第三代詩人」,在那個沉悶的年代,是絕對寫不出如此前衛先鋒的詩行,包括鄙人在內。《喂!上帝!》是這樣的:
誰?呵!上帝!
我祈求:
請創造出比猴
單純一些的動物
以欺騙我的恐懼
—— 一雙發顫的手
一隻比狐狸狡猾的雞……
如果,現在回過去評出那個年頭先鋒詩人的桂冠屬於誰的話,那麼,我認為,非沙克這個前輩詩人不可。其實,沙克與吾輩同輩,也非年齡上的前輩詩人。但是,他天才的直覺,通神的敏銳,當年豈止是在蘇北小城引領了現代詩潮,事實上更是80年代初期風起雲湧的現代詩潮的翹楚。
在多地,遵義,酒泉,香格裡拉,上海,淮安,我曾與沙克兄有過徹夜長談。70年代末,他就開始浸淫於埃利蒂斯、龐德以及艾略特的薰陶中,其1984年前的一些傑作《匿名電話》《電線上的燕子》《初會》《古老》等等,以及當年他在蘇州和淮安發起主辦的民刊《火帆》詩刊,全部昭示了一個前衛詩人所具備的超然品質。
天外的確有天,山外更是有山。在多次的夜談中,我一直稱呼沙克是典型又傑出的第三代詩人,但沙克卻不在乎與「86大展」的擦肩而過,更不介意所謂的「第三代詩人」稱號和名頭,那些都是過眼雲煙,經不起真正意義上詩歌史的大浪淘沙。
2011年1月,著名詩歌理論家沈奇來西雙版納巡遊,曾對鄙人感慨萬千地說,當代詩歌史完全是一部不負責任的粗製濫造史,謬誤史。沈奇告訴我,作為一個有良知的詩歌理論家,他已經開始收集當年地下詩歌的文獻,計劃以嚴謹的治學態度,重寫一部公正的《當代詩歌史》,讓那些璀璨的遺珠重新熠熠生輝,照耀80年代詩歌的夜空,那是盛唐詩歌的用於創新的精神再次在中華大地上的復甦。
當年,初唐四傑只不過為500年的宮體詩的鳳頭,續了一個漂亮的貂尾而已。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就像民國時期的唐朝詩歌史會重新追認陳子昂為「盛唐首開先河的詩人」那樣,公正的詩歌史,必將會讓沙克當年在蘇州、淮安古城舉起的先鋒火帆閃耀其中。
對於沙克早年詩作的結集《1980年代詩稿》,我就不多囉嗦了,還是把寶貴的閱讀時間留給心明眼亮的讀者吧。對了,最後再讀一首沙克1985年的先鋒詩《蹲在貓背上的啟明星》,「屋頂的貓/走過來走過去/仰望高空的亮點喵啊喵/想找它做對象/走累了,趴在屋脊上睡覺//發著橙光的老鼠//閃過來閃過去/對著天窗閃啊閃/閃累了,蹲在貓背上/不管凌晨對它有什麼看法/哈出一團迷霧」,它曾讓我刮目相看,其現代性語言下的意識、情理、指向,充滿神秘、荒誕和險峭,在不確定的意境中體現了詩歌美學的精確高妙,它的所指是人與現實,它的能指是生命與時空,它代表著那個時代的詩學價值的高標,就借用這個詩題做為此文的標題吧。
向沙克和他的《1980年代詩稿》致敬。
2018年冬於西雙版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