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關史料載於穆斯林歷史學家的專著和唐朝史料。
作者:[意]康馬泰(Matteo Compareti) 毛銘/譯
最後的薩珊波斯皇室不肯屈服於大食的侵吞,流亡中亞和唐朝,圖謀復國,有關史料載於穆斯林歷史學家的專著和唐朝史料。
本文釐清了《舊唐書》將卑路茲(波斯語裡意為「勝利者」)父子糅為一人的謬誤,指出《新唐書》中關於卑路茲之子泥涅師的記載是清晰準確的。本文還提出洛陽出土的波斯人阿羅撼墓志銘,阿羅撼可能就是卑路茲的兄長瓦赫蘭,阿羅撼之子居洛可能就是在泥涅師失敗之後繼續到大夏抗擊大食的庫思老王子。
圖:薩珊王朝或薩桑王朝(英語:Sassanid Empire),也稱波斯第二帝國,是最後一個前伊斯蘭時期的波斯帝國,國祚始自公元224年,651年亡。
《舊唐書》中的卑路茲王子
在馬蘇第的《黃金草原》第二章第241頁裡,記載了波斯王伊嗣俟三世(632—651年在位)有兩個王子——瓦赫蘭和卑路茲,還有三個公主——阿德臘格、夏赫爾巴努和瑪爾達旺德。巴拉朵裡的《希提》史書第493頁記載,卑路茲王子到突厥統治下的中亞大夏去借兵,在那裡與一位突厥公主結了婚。
更詳細的史料見於漢文的《舊唐書》(945年成書)和《新唐書》(1060年成書)。這兩本史書的許多篇章內容幾乎是一樣的,但是有關卑路茲王子的行蹤卻是不一樣的。
在《舊唐書》裡,卑路茲王子從血腥的大食侵略者手中逃生,又被統治大夏的突厥可汗抓捕。接下來他成功地說服了突厥可汗,派遣了一個波斯使團去唐高宗(650—683年在位)那裡借兵,抗擊大食。唐高宗在657年和659年兩次擊敗西突厥汗國,西邊版圖一夜之間拓土千裡,當時的大安西都護府的兩萬唐朝軍隊正忙於守護新得的領土。唐朝在中亞設立「安西大都護府」,管轄中亞五國和阿富汗,下轄22個都督府。
659年,唐高宗下令以大夏地區的錫斯坦(今阿富汗境內,地處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三國交界處)為波斯都督府,屬於大安西都護府管轄之下,扎蘭吉和錫斯坦兩個城市成為這個行省的首府,卑路茲王子為波斯都督。卑路茲王子多次派遣使團去長安、洛陽,在670—674年間,卑路茲王子復國心切,不畏路途風霜,東奔萬裡親自來謁見唐高宗。唐高宗非常感動,溫言撫慰,盛情款待,加封王子為「右威衛大將軍」。
678—679年,唐高宗命令吏部侍郎裴行儉帶兵護衛卑路茲王子打回波斯,圖謀復國。但是當軍隊抵達安西四鎮的碎葉城,裴行儉和軍隊滯留在那裡不走了,把可憐的王子拋棄了。卑路茲王子回到大夏繼續抗擊了大食二十年,漸漸地「部落星散」。《舊唐書》記載,708—709年卑路茲又回到了長安,成為唐中宗冊封的「左威衛大將軍」。幾年後,卑路茲病逝於長安,雖然唐代史料此後還有零星的報告說波斯使團來訪長安,但薩珊波斯帝國最後的流亡王朝終究就此煙消雲散。
《新唐書》中的卑路茲與波斯寺
《新唐書》的記載更為靠譜:卑路茲王子在大夏找到了庇護,但是他沒有從唐高宗那裡獲得軍事支持。在大食政局動蕩、對中亞的侵襲有所緩和的歲月裡,在大夏統治者的支持下,王子在錫斯坦建起政權。在661—664年之間,卑路茲派遣了幾個波斯使團謁見唐高宗,哭求兵馬共抗大食。唐高宗在661年將大夏錫斯坦納入大唐版圖,稱為「波斯都督府」,卑路茲王子被冊封為都督,首府在扎蘭吉。662年,唐高宗冊封卑路茲王子為「波斯王」,為此王子應該被稱為卑路茲三世,此前薩珊波斯王朝的卑路茲二世是在庫思老二世(591—628年在位)之後登基的,在位時間很短,但是發行過自己的錢幣。663年,大食軍隊在大夏打敗了卑路茲三世;673到674年的鹹亨年間,卑路茲三世抵達長安;675年再一次來長安。唐高宗兩度與他相見,溫言撫慰。高宗冊封卑路茲為「左威衛大將軍」。
接下來,卑路茲向唐高宗請求在長安建造「波斯寺」,這個「波斯寺」,學者們認為應該是個景教教堂,因為最後的薩珊波斯貴族中有許多景教徒。值得注意的是,卑路茲的父親、老波斯王伊嗣俟三世死於大食人之手,他的葬禮是由中亞木鹿的景教大主教主持的。且根據更晚一點的波斯史料,波斯王的妻子也是一位景教徒。還有,我們不該忘記阿羅本,這個傳奇的波斯人在唐太宗朝把景教帶到了長安,成功說服太宗,在長安建立起了第一個唐代景教教堂。著名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今藏於西安碑林博物館。根據西安的景教碑銘,還有一位波斯人名叫李素,血緣來自薩珊波斯皇家,朝廷賜姓李,在唐朝的天文臺工作,死於817年。
現在的學界廣泛接受這一觀點:最後的薩珊波斯皇室與景教的關係密切深厚,至少和早期皇室相比,對景教的態度大不一樣。真實的卑路茲王子在679年死去,但是他的雕像留存下來,立於西安郊外唐高宗和武則天的乾陵各國酋長石像群中。雖然石像的頭被不幸砍掉了,但是石像底座背後的漢文題記讓我們得知這就是卑路茲三世。在乾陵,還有一位波斯人石像,脖子上的漢文題記是「波斯大首領」,但是具體細節不知。也可能這是一位跟隨卑路茲三世來長安的波斯貴族,曾經是波斯王子的左膀右臂,他可能和王子一樣來自於薩珊波斯皇家。
圖:陝西省鹹陽市乾縣,乾陵六十一蕃臣像石刻。 東方IC 資料圖
《新唐書》中的卑路茲之子泥涅師
《新唐書》提到了卑路茲之子泥涅師,他幼年留在長安為質子。據說在679年,泥涅師與裴行儉從長安一同帶兵出發,試圖抗擊大食,恢復波斯帝國。不過在穿過突厥草原的時候,在今天的吉爾吉斯斯坦境內,裴行儉奇襲了突厥和吐蕃聯軍,拿下了碎葉城。裴行儉於是留在了碎葉城按兵不動。他真正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泥涅師獨自去抗擊大食哈裡發。最近在碎葉城的考古發掘顯示,唐書史料的記載沒錯。裴行儉的真正意圖是率領唐軍佔據草原絲路重鎮碎葉城,這應該是唐朝深思熟慮的結果。651年以來,大唐帝國和大食已經建立了外交往來。真的要發兵抗擊大食,是否會把唐朝拖入揮師萬裡遠徵、勞民又傷財的境地?事實上,泥涅師也無法真的妄圖率兵進入已經喪失的波斯帝國領土,那裡有如狼似虎的大食重兵把守著。泥涅師能夠在大夏土地上抗擊大食二十年之久,也是因為有統治大夏的突騎施可汗在背後支撐,就像當年突厥支持他的父親卑路茲一樣。從一百年前出土於吐魯番阿斯塔那的唐朝文書來看,有一支「波斯軍」在677到681年之間穿過大唐西域,前往碎葉城。很可能這支波斯軍就是泥涅師的兵馬,一直向西,走在匡復波斯帝國的夢想之路上。
抗擊大食二十年之後,泥涅師清醒地認識到:大食兵馬越來越強,自己的波斯部眾日益星散;不要說恢復波斯本土了,就是連大夏,失去了突厥—突騎施汗國的支撐也守不住了。身心疲憊的泥涅師在唐中宗在位的707到709年之間回到長安,在那裡獲得唐朝加封的「左威衛大將軍」頭銜,帶著榮耀和悽涼度過最後幾年歲月,病逝於長安。《新唐書》記載了當時泥涅師統治下的波斯都督府,只有西面部分沒有被大食侵佔。這一點似乎神秘莫測:因為大食軍隊每次都是從大夏的西面呼羅珊侵襲過來的,為什麼他們所佔據的大夏領土反而是在東面?
卑路茲的年齡問題
在《舊唐書》裡有好幾個混亂的地方,把卑路茲和泥涅師父子二人糅為一人。但是在之後編撰的《新唐書》裡記載得非常清楚,從679年開始,在大夏抗擊大食的波斯王子是泥涅師。因為讀了《舊唐書》的學者們已經意識到了卑路茲王子也許不能奮戰那麼多年(642—709年),他的年齡問題引發了學界的一場大辯論。
根據赫茲費爾德的記載,卑路茲出生於636年,642年他的父親波斯老王伊嗣俟三世在中亞木鹿城被大食人殺害,從此,六歲的卑路茲在波斯流亡貴族的擁護下挑起了復國的重擔。636年的出生日期,使得卑路茲的奮鬥歲月剛好能嵌入最後的薩珊波斯歷史,也與兩本唐書上描述的復國之旅若合符節。如果是這樣,那麼按照《舊唐書》的記載,第一次到長安的卑路茲是在674年,當時謁見唐高宗的王子正值三十八歲,風華正茂;而第二次回到長安的卑路茲是在武則天死後的707年,王子已經七十一歲了。另一個疑問出現了:已經受過唐高宗冊封的右威衛大將軍卑路茲,為何此時又要被唐中宗再度冊封為左威衛大將軍?
五阿羅撼還是瓦赫蘭?
洛陽出土的阿羅撼墓碑揭示了一個重要信息: 一個卑路茲王子的同時代人——波斯人阿羅撼,也受到唐高宗的冊封;因為語言的優勢,他作為唐朝的使臣出使拜佔庭帝國,710年在洛陽去世。有些學者認為此人並非他人,恰是卑路茲的親兄長瓦赫蘭。在拜火教的文獻裡,有一首小詩獻給瓦赫蘭,即《奇蹟般的瓦赫蘭就要到來》。
此處洛陽阿羅撼的兒子名字叫居洛,極有可能是波斯貴族名字「庫思老」的漢文對音。如果真是這樣,可能就是歷史上有過的一位庫思老,一位伊嗣俟三世的孫輩或者曾孫輩,此人在突厥兵馬的支持下,在泥涅師失敗之後,728—729年間為薩珊波斯的復國作出抗爭,在唐朝和同一時期的阿拉伯史料中都留下了蹤跡。
據《新唐書》記載,泥涅師死於長安之後,還有號稱波斯使團的人來長安入貢,一直到755年安史之亂前夕。可能這幾個波斯使團來自大夏,大食人一直到755年才完全佔領此地,之前一直還是唐朝的波斯都督府。這裡還有一個例子:751年抵達長安的波斯使團,是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南部的蘇熱斯坦。這片土地原本是波斯帝國西部行省,偉大的摩尼教創始人摩尼就出生於此。但是蘇熱斯坦為何在大食統治之下,以波斯使團的名義來唐朝?《新唐書》沒有留下詳細的解說,成為歷史的懸案。
在唐朝史料中,還有一些波斯將軍或者波斯貴族來到長安,受到唐高宗的優待,但是這些人與薩珊波斯皇家是否有血緣關係,我們不得而知。學者們爭議,當時有一位波斯人是從大夏出發來長安的,此人在654到660年之間抵達日本,他的血脈純正,來自薩珊波斯皇族。不過目前這個說法還只是一個假設。
許多波斯人定居在唐朝的長安、洛陽,因為唐太宗、高宗、武后、中宗、玄宗幾朝,「天可汗」們對于波斯人的態度溫煦如春風。但是755—756年安史之亂後,民間仇恨胡人的情緒日益高漲。特別是信奉道教的宰相李謐(722—789年),上臺之後上奏朝廷驅趕聚居在長安的外來貴族。就連幾代居住在敦煌的安家和曹家,因為不幸身為安祿山的同鄉,也只好把自己的籍貫改成南方,隱姓埋名地生活下去。
本文節選自[意]康馬泰(Matteo Compareti)著,毛銘 譯《唐風吹拂撒馬爾罕》,灕江出版社,201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