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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則3分28秒的視頻中,口號早已火遍全國的「奧利給大叔」穿著熨帖的中山裝,站在聚光燈下。據在場的工作人員回憶,小小的攝影棚回音特別大,當他喊出那句經典臺詞「加油,奧利給」時,棚裡每個人都記得那種震顫,「特別大聲,特別有活力」。
視頻最後,字幕上打出了大叔的名字——演講人:黃春生。
文|枕木
編輯|金石
1
在快手最初策劃短視頻《看見》時,黃春生並不是演講人的唯一選擇。在視頻總策劃王可樂眼中,黃春生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如何聯繫到他,以及他是否能接受這次邀約,誰都不敢保證。
黃春生的確有點「怪」。他生活在遼寧省朝陽市,喜歡冬泳,給自己取名叫「遼寧朝陽冬泳怪鴿」,因為「鴿子象徵和平」。他的腳41碼,卻總穿45碼的鞋,並且一年四季不穿襪子。因為一句「奧利給」,他在快手上收穫了400多萬粉絲,也是「鬼畜區」的頂流,用他的素材二次創作的視頻,許多點擊都超過千萬。
擁有百萬粉絲,千萬流量,連幼兒園小朋友都知道的出圈名梗,黃春生好像是個網紅了,但他卻依舊過著清貧而閉塞的生活,據當地接觸過他的人說,他沒什麼架子,遊完泳推著二八自行車,遇見有人對著他大喊「奧利給」,他會轉過身子大聲回應:「沒毛病,幹就完了。」
黃春生在冬泳前大喊口號 圖源網絡
珊珊是快手派去聯繫黃春生的工作人員,她仔細看過對方的視頻和直播,知道這不是一個常見的「網紅」——黃春生雖然有400多萬粉絲,卻幾乎從不接廣告,傳媒公司想找他籤約,記者想要採訪他,甚至有人直接去家門口堵著他拍,都被他用鐵鍬趕走了,他還錄過一則短視頻,把眼睛瞪到最大發表聲明:「我在家不接待任何客人,如不聽勸阻,後果自負。」他似乎完全沒有所謂「流量變現」的概念,城市裡那一套商業邏輯也在他身上完全失效了。
因為受到跟蹤和騷擾,過去一年,他關閉了快手評論,拉黑了幾乎所有微信好友,電話也設置為拒接,想約這樣一個人從東北來北京拍視頻,困難程度可想而知。
珊珊選的策略是,也不按照商業的那套邏輯來。這個人把名利看得很淡,那就不談錢,用快手的官方帳號私信他,和他聊片子的理念——「不要冷漠地走入普通人」。
普通人的理念確實打動了黃春生,他是一個很有感恩之心的人,因為許多快手粉絲曾給過他鼓勵,他對這個平臺有天然的信任,每次拍視頻,他都稱呼這裡的粉絲為「親人們」,他願意為了親人們做點事情,就這麼簡單,決定答應這次拍攝時,他給珊珊的回覆是,「英雄所見略同。」
黃春生也好奇,快手這麼多用戶,為什麼偏偏選擇他?他並不想做所謂的主角,去代表誰。珊珊告訴他,這個片子就像一臺戲,裡面會有很多素材,都是來自普通用戶,所有的快手親人都是這臺戲的主角,他只是其中一個——這樣說,他好像會更接受一點。
五月末,黃春生來到北京,珊珊去接他,他穿一件簡單的黑上衣,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裡,就是一個和善的大叔,跟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當天下午,珊珊帶他去快手總部討論拍攝細節,有同事問他,「奧利給大叔,能不能合影?」他表現得很隨和,點著頭說,「好呀好呀。」
這是黃春生第一次來網際網路公司,高聳的寫字樓,明亮的燈光,數不清的辦公室,視頻總策劃王可樂和他溝通文案腳本,講到「參差百態,乃幸福之源」,王可樂說,這句話想表達的是,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幸福的方式是不一樣的,不用要求每個人都用同一種方式生活,黃春生馬上領悟了,「那就是小雞尿尿,各有各的道」,大家都笑翻了。
第二天去片場,黃春生的狀態很不錯,他今年50歲,手臂上的肌肉線條依然清晰,說話、辦事,眼神都透出一股精氣神,那是常年鍛鍊的結果,這讓在場的年輕人頗有些自卑,「好像我們是老年人,他是年輕人」。
黃春生在短視頻《看見》結尾大喊「奧利給」 圖源網絡
2
如果只看「朝陽冬泳怪鴿」的短視頻,黃春生很容易被人誤會成一個譁眾取寵的人。他拍的短視頻沒什麼劇情,要不就是冬泳,要不就是對著鏡頭,嘴角上揚,表情誇張到擠出滿臉褶子,大喊一些正能量的話。
他是一個正能量語錄達人。除了那句「奧利給」,他常說的還有,「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是面對恐懼」,「堅持就是勝利」,「大丈夫應該是站起來頂破天,坐下去壓塌地」,「吃下平常人吃不了的苦,享別人享不了的福」。
他的肢體語言誇張到甚至有些怪異,有時像鴨子一樣熱身,有時模仿恐龍走路,有時張牙舞爪,還自創了一套手刨腳蹬捶背操。
一位網友曾這麼形容自己認識黃春生的全過程——笑著刷他的鬼畜,皺眉看他的視頻,含淚聽他的直播。
黃春生的直播沒有固定時間,通常都在後半夜,有時是凌晨兩點多,有時是凌晨四五點。直播間就是他的家,這可能是最簡陋的「網紅直播間」了——一間普通的平房,沒有濾鏡,也沒有任何裝飾,牆面有些發黑,除了土炕和灶臺,家裡唯一的家具是一把椅子,牆上拉一根線,掛著葫蘆和汗衫,要練字了,就把廢紙箱放在床上趴著寫。
直播的內容也很寡淡,基本就是隨便說說話,也不固定呆在鏡頭裡,然後讓人看著他做早飯,早飯也永遠都是重複的老三樣——紅棗枸杞小米水飯、蔥炒雞蛋和炒蔬菜。吃飯前,他會把這些菜名唱出來,「小米紅棗我煮點水飯,小蔥再炒上兩個雞蛋,清炒幾樣新鮮蔬菜,我祝大家健康平安」。
黃春生從沒和網友說過自己的家事,他的故事通過鄰居、通過直播裡的蛛絲馬跡被大家一點一點發現。他1970年出生,做了十多年教師,喜歡曲藝,打快板、說相聲,曾經有一段時間,還是當地電視臺的常客,不做老師後會做司儀主持一些婚禮。多年來,他一直在照顧生病且喪失勞動能力的父親,還有一個智力障礙的弟弟,他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卻沒能留住。
偶爾下午直播的時候,網友能聽到,直播間背景聲有人在念,「 a、bo、ci、de」,或者聽見他說,「你用左手拍,鍛鍊左手」,「你朝天上扔一會,再拍它」,那是他家裡智力障礙的弟弟在鍛鍊。
知乎上,曾有他的學生匿名留言講述當年對他的印象,「黃老師是學校裡為數不多會毛筆書法的老師」,也是「我印象中板書最好的老師」,他不提倡小學生用自動鉛筆,會在美術課上教大家用小刀削鉛筆,他還跟學校商量,在放學後開了一個毛筆書法班,「學費超級便宜」。
來北京時,王可樂問過他,為什麼要辭職不做教師了,他回答的是,「很多事看不慣,為了利益去幫學生考試作弊,他做不到。」
王可樂能感覺到,黃春生雖然貧困,對金錢卻有一種奇特的淡然。他的直播都在凌晨四五點,跟外界也沒什麼接觸,雖然粉絲量多,但卻沒有太多收益——這也是王可樂想要邀請他來拍攝《看見》的原因,想用他能接受的方式,讓他獲得一些收益。拍攝前,王可樂表示會正常支付勞務報酬,黃春生卻拒絕了,最後王可樂只能帶著強烈命令的口氣撂下一句,「你不要這個錢,我到時候就打到你快手後臺上去」。
在片場,王可樂還建議他,這次視頻拍攝過後,希望他能重視自己的商業價值,「能夠接一些活動」,但對他的話,黃春生並沒太往心裡去,「到現在還頂著呢」。
珊珊說,黃春生總是洋溢一種很樂觀的感覺,他是一個經歷了那麼多坎坷的人,但他還是在痛苦中微笑,這是很激勵人的東西。他不需要別人同情,在自己的世界過得很自洽,不然他也不會說出那麼多所謂的正能量的話。
視頻播出後,黃春生給王可樂發來了兩段語音,他很大聲地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讓我們繼續努力,祝快手公司的哥們兒、姐們兒能夠好上加好,能夠開心健康,萬事如意」。
但日常生活中,他還是那樣,吃著沒有什麼變化的早飯,誇張地模仿動物的姿態,大聲地喊著勵志語錄。他很會隱藏自己的另一面,有段時間,弟弟情況不是很好,他在錄視頻時紅了眼眶,卻極力像往常一樣做出誇張表情,最後,他刪掉了那條視頻。
今年4月末的一天,他還發布過一則徵婚視頻,視頻中,他穿著一件印著自己頭像的白T恤,對著鏡頭說,「我要尋找一位溫柔善良的女生做我的終生伴侶。」在他的身後,是一棵開滿了花的桃樹,但沒過多久,這則視頻也被他刪了。
3
很多人都想幫助黃春生,讓他的日子過得好一些。
許多豆瓣友鄰像追星一樣追他的直播,她們中許多都是年輕女孩,在小組裡發帖,號召大家都去看大叔直播,很多個夜晚,她們會在大叔的直播間控評,並且在能力範圍內給他打賞,她們仔細研究好了,購買哪些禮物打賞,大叔才能分到最多錢,卻發現自己只打賞了12塊錢的禮物,就進了打賞金額排行榜的前三。
虎撲上也有人在替他著急,希望他能夠更改一下直播時間,如果他在晚上8點黃金時間直播,估計能多賺些錢。
黃春生本人好像並不在意這些,他不接受捐贈,直播時有人給他打賞,他會拱手作揖表達感激,這時,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感謝親人們不求回報的幫助。」《看見》播出後,《人物》輾轉聯繫過黃春生,希望能和他聊聊,讓更多的人了解他、理解他,給他帶來一些關注,但他禮貌地拒絕了,「對不起啊,你說的這些問題,我都不感興趣,真不好意思。」
對於他的做法,一位知乎網友是這麼理解的,「我想,他可能最想要的是懂他的朋友吧,而不是別人發起的水滴籌」。
王可樂感覺,黃春生的快樂其實很簡單,他喜歡健身,喜歡冬泳,冬泳時他是快樂的。他還喜歡快板,專門去拜師學藝,師父教他一個節奏,讓他回去練習,他就一直練,練了很久之後,突然有一天能打出來他就很開心。包括他開直播,也是自己想開就開了,不怎麼管用戶,他就忙活他的,偶爾跑過去說兩句話,打個快板,都是自己發自內心想做的事。
但在這個時代,這種簡單似乎無法被很多人理解。
一個名叫《差評》的自媒體曾走訪過黃春生的鄰居,鄰居說,「他要是不整怪鴿這玩意兒吧,大家婚禮有啥事兒啥的都會找他,現在整了這個怪鴿啊,大家對這玩意兒就都有點兒想不通。主持婚禮好歹在大家眼裡是個正規職業,他這怪鴿又鬧又擾的,穿個褲衩上街,影響不太好。」也是因為這個選擇,導致了他被鄰裡排擠、被旁人異樣的眼光所注視,被人說他是瘋了,是傻子,拍視頻拍到 「 潮種 」 (方言,形容人傻)了。
黃春生不管這些。他喜歡拍短視頻,覺得健身是最光榮的事情,只要不犯法,不違反道德,他想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只是想把自己健康、樂觀、向上的精神傳遞給大家,有些人說我傻了,說我是個瘋子。閒話終日有,不聽自然無,這些我都一笑了之。」在一次當地電視臺的採訪中,他曾如此表達自己拍短視頻的初衷,而那次採訪也是他這幾年來接受的唯一一次媒體採訪。
黃春生:「閒話終日有,不聽自然無。」 圖源網絡
理解黃春生的人,大多都會用到一個詞——自由。在知乎問題「如何評價朝陽冬泳怪鴿」中,一位朝陽本地人留言寫道,「朝陽是一個並不富裕的小城市,在老一輩人眼裡,在正常單位上班,有個安穩工作才是正道(正常單位泛指國企銀行醫院之類),但是老黃的確是一個熱愛自由的人,這樣的性格讓周圍很多現實的人對他嗤之以鼻……一年前見過他,他已經小有名氣,那時候就有人想用他做文章給他費用,他把對方拒絕了,明確講他不圖什麼,他說他只想實實在在做自己。」
同一個問題下,另一位網友則答道,「怪鴿也許才是那個正常人。另類到不被理解,不忌諱世俗的眼光,乾淨得表裡如一,純粹得像個神經病。這樣的人,誰有資格指摘他?」
珊珊也能感覺到,黃春生最需要的其實是平視。和他相處時,他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憐憫,他需要的是沒有差別的對待。他們在拍攝現場喊他「大叔」,喊他「春生」,在短片的最後嚴肅地署上他的名字,這都是讓他高興的事。
還有一件讓他高興的事。
那是5月31日,拍攝當天,正好是黃春生50歲生日,珊珊幫他訂票時就發現了,於是,快手的工作人員偷偷準備了一個蛋糕帶去郊外的攝影棚,拍攝間隙,黃春生正在化妝間等待,珊珊故意留住他,和他對一些細節,等另一個房間一切都布置好了,把他帶過去,燈關著,蛋糕上點好了蠟燭,所有人都在給他唱生日快樂歌。黃春生很開心,連連謝謝大家,他說,已經有很長很長時間沒有人這樣給他過生日了。
(應採訪對象要求,珊珊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