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悶到了，沒呼吸了。」4月16日，一名新手媽媽購買嬰兒睡眠課程後，按照機構指導讓自己3個月大的女嬰訓練「趴睡」，孩子母親通過房間外監控看到孩子掙扎哭鬧，曾在課程群裡反映，群友表示老師建議不幹預。大約1小時後，這名媽媽發現孩子流鼻血、嘴唇變紫、沒有呼吸。
涉事訓練機構「芝士小餛飩育兒經」發布聲明稱，事發時團隊與孩子母親終止育兒諮詢服務已達15日，據團隊了解，寶寶直接致死原因並非由於趴睡導致的窒息。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芝士小餛飩育兒經」相關課程報名費兩千元左右，並聘「兼職」提供籤單話術，以招攬更多寶媽報名。其創始人之一的「餛飩媽媽」曾自稱非專業睡眠諮詢師，所有睡眠知識通過自學（書刊及網絡）而來，但在該機構宣傳內容中，其持有美國紅十字高級育兒師證書等。
企業信息查詢顯示，涉事機構所屬企業上海昶美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於2017年6月28日成立，註冊資本100萬元人民幣，註冊地址位於上海市金山區廊下鎮政府大院內，但並未在註冊地實際經營。今年3月，該機構經營範圍才新增「健康諮詢服務」等業務。目前，當地市場監管局已對涉事機構進行監控，後續將約談。
21日下午，「芝士小餛飩」微信公眾號因涉嫌發布不實信息被停用。
4月16日14時許，寶寶哭聲停止，頭部、四肢停止晃動。受訪者供圖
訓練趴睡時寶媽曾線上求助
訓練女嬰趴睡時，孩子媽媽曾在群內發布監控視頻，並希望有老師幫忙分析。4月22日，一位群成員向新京報記者發來了當時完整的信息截圖。
聊天截圖顯示，4月16日下午1點01分，名為「s霞」的寶媽在群中詢問「有老師在嗎？有點著急」，她稱，寶寶剛剛入睡突然翻身變成趴睡，而平時引導寶寶趴睡都不肯，「這個哭聲是不是要去幫她翻過來？現在在門口著急死了了，好怕她悶到呀。」
一名群友回復稱，寶寶想要翻身趴睡了，可以讓其自己嘗試，實在是翻不過來大哭，再幫她翻一下，並提到「如果寶寶狀態好，可以儘量讓一次性解鎖。」也有群友建議她試試「芝士小餛飩」的解鎖趴睡方法。
另一名群友建議，「我的老師說，不是大哭並不幹預」。「怎麼樣算大哭，扯著嗓子吼算嗎？怕她悶到。」 「s霞」問。
「s霞」在群中發布的多段監控視頻顯示，下午1點多孩子不斷在嬰兒床上一邊哭泣一邊翻動，2點01分，女嬰不斷試圖抬頭，蹬四肢，哭聲減弱，聲音嘶啞，頭部埋在皺起的床褥中，之後哭聲斷斷續續，多次試圖抬頭哭泣。
到了2點08分，女嬰哭聲停止，四肢動作幅度變小，只偶有晃動，仍在試圖抬頭但未果，面部埋在皺起的床褥中，十幾秒後，手腳不再動作，頭部也停止動作。
下午3點02分，「s霞」突然在群中稱，她叫孩子起床吃奶時發現，「女兒流鼻血，全身沒力氣了，她真的悶到了，沒呼吸了。」後孩子被送往醫院搶救。
4月19日，相關課程的提供方「芝士小餛飩育兒經」公司團隊在其官方微博發布回應稱，前述嬰兒的家長確實是該團隊的顧客，事發時已結課15天，雙方早已終止相關育兒諮詢服務。
4月19日，涉事機構官方微博回應此事。微博截圖
此外，該公司聲明稱，當事人未通知該公司稱前述死亡事件系該公司或涉事團隊人員過錯指導所致。經了解，前述嬰兒死亡的直接原因不是趴睡所致的窒息，該事件的直接誘發因素也不是趴睡，但對寶寶致死的直接原因不作詳細聲明。
新京報記者檢索發現，「芝士小餛飩育兒經」微信公號顯示該機構提供寶寶吃玩睡一體化引導，包括自主入睡、睡眠習慣等。目前「芝士小餛飩」公號已因發布不實信息被停止使用。
涉事機構付費育兒課鼓勵趴睡
在女嬰離世後，4月22日，知名演員馬伊琍再次在微博上發聲，痛訴哭聲免疫睡眠訓練法，早在2015年，馬伊琍就髮長文表示，後悔讓大女兒在一歲時進行哭聲免疫訓練。而很多會員認為，「芝士小餛飩育兒經」所推薦的正是這種訓練法。
寶寶夜裡頻繁醒、不能自主入睡、必須抱睡、夜奶間隔短、哭了不能接覺等，這些睡眠問題是眾多寶媽加入「芝士小餛飩育兒經」，訓練孩子睡覺的原因。
一年前曾參加過芝士小餛飩課程的寶媽趙玉（化名）稱，自家孩子經常夜哭，一天晚上醒好幾次，要讓媽媽抱著爬樓梯，無法保證睡眠，「折磨到我想自殺」。
在朋友的推薦下，她也加入了芝士小餛飩的答疑解惑「學霸寶寶科學育兒群」，這種群有幾十個，免費加入，每天會發一些小課堂知識，更詳細的諮詢要購買課程。
趙玉花費1999元購買了一對三引導課程，一個講師同時給三個寶媽上課，每天一個小時微信語音連線，連續10天進行答疑與進展跟蹤。課程結束後，會被拉入VIP回饋大群。
趙玉介紹，上課前寶媽要跟「芝士小餛飩」籤署「安全提示及風險聲明書」，聲明書中要求客戶避免與寶寶同床、不能給寶寶蓋被子、提供毛絨玩具、枕頭等，如果因出現安全提示所列問題導致的不良後果，客戶自行承擔，其公司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上課內容主要是調整作息，之後是學習如何自主入睡。趙玉說，自己參加課程時，孩子已經八個月，會翻身並且自己會選擇趴睡，所以講師沒有過多講解趴睡的內容，期間曾提到，家長不能人為將孩子弄成趴睡，要關注寶寶狀態。
不過新京報記者注意到，其官方微博多次宣傳趴睡，2018年4月13日的微博分享了六個月的寶寶一對一睡眠指導，第一次指導就解鎖了白天自主入睡，第一次自主接覺和第一次自主趴睡。在另一案例中稱，「寶寶能力不錯，解鎖趴睡後睡眠能力會再進一個階層。」
涉事培訓機構「芝士小餛燉」所設話術。受訪者供圖
「解鎖趴睡」這個詞也會經常出現在VIP大群中。
VIP大群原來群名為「芝士小餛飩VIP回訪群」，出事後群名被改為天使寶寶打怪群，記者聯繫到的兩個群顯示，每個群都有300餘人，不過這些群目前均已被解散。
在這些VIP大群中，寶媽對待孩子方式被要求「不大哭不幹預」。
去年年初加入課程的蘇琳（化名）發現，寶寶在訓練中安全感很差，家人也一再反對，後面就不再嚴格堅持了。
蘇琳介紹，群裡的育兒師說哭一兩個小時是常態，「哭到睡著，恭喜，睡眠能力提高了。」一位育兒師容老師稱，就算孩子哭吐了也不用理會，她甚至把自家孩子手燙傷的圖片發到群裡，以顯示自己育兒時的強硬。
也有媽媽退群，表示「我退群是因為我再也受不了，為了訓練孩子自主入睡，讓他一個人無助的哭半個甚至一個小時，群裡主流聲音還在堅持『延遲幹預』，受群裡別人意見影響讓寶寶一個人哭得那麼絕望，是我對他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情。」
創始人曾自稱非專業睡眠諮詢師
據公開宣傳資料，「芝士小餛飩育兒經」由杜聰和「餛飩媽媽」聯合創始，杜聰是麻省大學計算機工程系生物醫學科技工程的博士，「餛飩媽媽」是美國化學博士，2017年生育兒子，於當年11月建立了學霸寶寶育兒群，幫助寶媽解決寶寶睡眠問題。
在機構早期公號「美式小餛飩」的睡眠服務介紹中，「餛飩媽媽」聲明，她不是專業的睡眠諮詢師，所有的睡眠知識是通過自學（書本、網絡），諮詢兒科醫生以及和本地「媽媽互幫互助小組」討論學習而來的。
但該機構宣傳截圖顯示，「餛飩媽媽」持有美國紅十字高級育兒師證書、美國紅十字會成人與嬰兒急救等，其他育兒師也均有美國紅十字高級育兒證書，可以從事嬰幼兒護理行業（Babysitter and Babycare）。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美國紅十字官網上高級兒童線上護理課程是包含如何引導嬰幼兒的行為和規矩紀律、嬰幼兒專業護理、安全防護、基礎嬰幼兒餵養護理知識（奶瓶餵養方法、抱孩子的正確姿勢等）方面的培訓，並會在結課時提供一張線上證明。
「芝士小餛飩」還招攬「兼職」媽媽，即推薦引流人。
一份該機構的兼職工作說明顯示，推薦引導成功1單，薪酬200元，根據推薦人數的增多，提成遞增，最多可以提成200元一單，推薦一小時諮詢，15元薪酬。
此外，「芝士小餛飩」還為兼職人員提供籤單話術，關於哭聲、效果、資質、費用等都有相應的應答策略。
值得注意的是，在話術中，他們提到「服務是很多年的，引導結束之後進入VIP群還可以繼續提問，以後針對長牙、大運動、輔食、倒退期等都可以在裡面問答疑媽媽」。因此，會員並不贊同機構在回應中稱對當事媽媽的服務已終止的說法。
寶寶床單上的血跡。受訪者供圖
目前包括杜聰及「餛飩媽媽」，「謙謙媽媽」、「容老師」等育兒師的微信均無法添加，杜聰電話也無人接聽。
天眼查信息顯示，涉事機構所屬企業上海昶美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於2017年6月28日成立，註冊資本100萬元人民幣，註冊地址位於上海市金山區廊下鎮。
該公司登記的原經營範圍為組織文化藝術交流活動、市場營銷策劃、自費出國留學中介、廣告發布等，今年3月才新增了「健康諮詢服務」和「母嬰用品零售」業務。
新京報記者4月21日探訪該機構註冊地發現，涉事機構註冊地址在上海市金山區廊下鎮政府大院內，但並未在此經營。註冊所在園區是政府的一級公司，代表政府招商。
涉事公司的財務代理公司表示，已通知涉事公司法人代表儘快回應此事。上海市金山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已對涉事公司進行監控，後續將進一步約談該企業。據媒體報導，「趴睡死亡」女嬰家住汕頭，當地警方已經介入調查。
專家提示嬰兒趴睡有猝死風險
針對此事，北京大學醫學部兒科醫生付亦男在其微博中分析，逝世寶寶屬於典型的SIDS (嬰兒猝死症候群)，會出現嘴唇、指甲青紫，鼻腔內有血性液體的體徵，但不會有典型的窒息表現。
付亦男告訴新京報記者，SIDS並不是由於口鼻被完全捂住引起的窒息，嬰兒在趴著睡覺的時候，會不斷吸入之前呼出的空氣，而非新鮮空氣，導致血氧持續下降、血二氧化碳持續上升，而嬰兒神經系統並沒有發育成熟，不能有效應對這些血氧變化，導致孩子腦血流量持續減少、供氧持續減少，出現呼吸暫停，最終停止呼吸、死亡。
付亦男表示，趴著睡覺的嬰兒喚醒時間更短、睡眠時間更長、呼吸受阻時間也更長，所以趴著睡的嬰兒確實顯得「睡得更踏實」，但這並不是好事，增加了嬰兒猝死風險。
母嬰護理專家、原首都兒科研究所醫生金瓔表示，提倡讓孩子自主入睡，但寶寶趴睡有窒息風險。尤其在新生兒階段，孩子還不會抬頭或者抬頭的力量很低的情況下，趴睡的時候口鼻可能被掩蓋，但又沒有力氣抬起來，可能會引發窒息，應有人隨時在身邊看著。
復旦大學兒科學博士、卓正醫療上海診所兒科醫生嚴虎接受新京報記者時表示，作為醫生他經常向家長宣講不要讓寶寶處於俯臥位睡眠，也就是趴睡。他介紹，臨床中嬰兒出現猝死，一半以上猝死前處於俯臥位，國外學者對俯臥睡眠與嬰兒猝死綜合症的關係進行大樣本調查研究表明，兩者間存在顯著相關性。
新京報記者 趙朋樂 張彤 實習生 張楚婷 王澤勳
編輯 甘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