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濱的手機掛在脖子上,截去了一小截的食指篤篤篤地輕觸屏幕。
很快,手機響了。
他立刻起身,「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記者猜測,那可能是媒體同行的電話。畢竟,幾天後的1月1日,這位31歲的救火英雄就將與未婚妻舉辦婚禮。婚訊傳出後,迅速成為熱點。
然而,他拎了一袋咖啡外賣進來。打開牛皮紙袋後,他用兩隻手捧出一杯給記者,又用功能較好的右手撕開自己那杯的塑封,喝了一口。
「現在這個指頭是不能彎的,做了關節融合,」他示意了右手,又指指左手,「這隻手的手指,後來做手術一點點掰開。有人讓我去整形,你說我把手整成手模,很漂亮的那種,有什麼用呢?我要的是功能,功能有了就行了。去整形花錢又花時間,不如做點有價值的事,對吧?」
五年了,這位在火災中叫醒整棟樓、自己卻全身面積88%燒傷的「中國好鄰居」,始終令人牽掛 。一位了解王海濱事件的媒體人說,這些年,看到「英雄」二字,就會想到王海濱。
但王海濱自己說:「我從沒覺得自己是英雄。」
2017年獲全國道德模範榮譽後,閔行區政府以他的名字成立了一間工作室,從事公益活動。但在與大家籌劃的眾多活動中,王海濱覺得自己始終難以跳脫一種模式——反覆提及自己在那場火災中的事跡。
「我總是在想,除了演講,我還能再做些什麼?」他皺著眉說,「我想為燒傷病人多發聲,我也想做安全教育,但可能是我的能力有限吧,目前還沒有做成我想要的樣子。」
【傷疤】
2015年6月16日那場火災之前,王海濱說自己的人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他的名字很尋常。父親周正培的解釋是,1989年海濱出生時被人說「缺水」,於是特意選了兩個有水的字。
9歲前,因父母在上海工作,王海濱在江蘇高郵老家由外婆帶大,9歲後才被接到上海讀書。高考考入上海海洋大學,畢業後入職一家外企做製圖工程師。
「接受的家庭教育也和別人家沒什麼不同。」爸媽教育他自律,比如「吃飯必須要等著家人一起吃、不能只盯一樣自己喜歡吃的吃」,「不要麻煩別人」,「能幫人家一定要幫」。
他個性內向,以至於在工作兩年後,他的同事許東晟才認識他,幾次合作後才發覺他「和同齡人不太一樣」,「真誠」,「會首先考慮別人」。
事實上,火災發生前幾個小時,他們還在網上討論了點工作上的事。把事情做完,發送過去,王海濱才如釋重負合上筆記本電腦睡覺。
然後,翌日1時,王海濱的人生急速地轉了個彎。
經消防部門調查,起火點是停放在1樓走道上一輛充電的電動車。有人猜測,或許是旁邊一件雨披滴下的水滴引發了電池短路。總之,誰也不知道火苗是在幾時躥起,濃煙迅速湧入了整幢樓。
母親王曉勤首先在睡夢中被嗆醒,她喊醒了王海濱。王海濱起床查看,意識到可能是著火,第一反應是要叫醒鄰居。外婆想要拉住他,但被他掙脫了。
5樓、4樓……一層層敲門下去,到2樓時,已有小區門衛在1樓嘗試開電子防盜門。但門鎖滾燙,電子鎖已壞,沒有鑰匙的保安無法開門。
王海濱記得當時想:「救火的人怎麼還不進來」,意識到他們是被防盜門擋住進不來後,他衝了下去,直接用左手擰開防盜門鎖,用右手推開了鐵門。
正是這個動作迅速打開了救援通道。然而也因為這個動作,王海濱的手部遭遇了重創,左手中指與無名指嚴重粘連。最初的方案是,除右手大拇指的其餘9根手指全需截指,後經瑞金醫院與華山醫院手外科等專家反覆會診,才得以保留手部外形。
大火發生兩周後,上海市消防局聯合公安部上海消防研究所在奉賢進行了一次現場實驗,3輛停放在1樓樓道內的電動車相繼起火,明火燃燒約7分鐘後,火焰瞬時最高溫達到1105.9℃,煙氣溫度高達約500℃。王海濱後來看到這則新聞說,「簡直不知道我自己是怎麼撐過來的」。
他在瑞金醫院先後經歷了5次切痂、清創植皮手術,一度在生死邊緣徘徊。最終,2015年9月11日,他從重症監護病房轉出,轉入武警上海市總隊醫院接受康復治療。
「我那時真以為我要好了。」他打電話給大學同學,開心地說:「我出院了,然後兩個月就會好了吧,2015年11月份聚個餐!」
實際上,這個約定3年後才實現。他沒有想到,即將迎接他的,還有另一重巨大的挑戰。
燒傷後,王海濱從沒看到過自己的身體。
進入武警總隊醫院的第二天,醫院給他採用了水療。形式相當於洗澡。護士與護工們拉著厚實床單的4個角將王海濱抬進浴缸,再把床單抽掉,之後一層層地將紗布揭開。浴缸有坡度,護工們給他的後背墊上一塊墊子,將他的頭慢慢地豎了起來。
「我看到那個樣子那一瞬間就蒙掉了。」
「快三個月了,身體上還有一個手掌那麼大的傷口存在。更重要的是,因為部分皮肉在高溫下已經壞死不能留存,很多都已被削去,新長出的部分其實就是皮包骨頭。」
等護士、醫生換好藥離開,病房歸於寧靜,王海濱忍不住哭了,父親默默走了出去。
他越哭越大聲。「一下子所有的痛苦都湧上來了……在瑞金醫院的時候,換藥真的非常疼,相當慘,但我都是咬著牙……吃不下飯,我也硬吃,把醫院和家裡的飯都吃光,因為我知道我需要營養,想讓自己快點長……到了這裡,我本來很開心的,但一下子這樣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以後能不能恢復,會成什麼樣子,對未來的希望全都沒了……」
兒子在屋裡哭,父親在外面哭,哭了三天。
【修復】
三天之後,「我發現夠了,再哭還是這個樣子,」王海濱說。
燒傷群體對未來的預計是不夠的。「我們之前一直以為傷了以後就是醫生的事,醫生治療好了就好了,其實這之後還有漫長的康復過程,包括身體和心理的,都需要患者和家人自己跨過去。」
護工們舉了一個個原來傷勢慘重、如今康復能走的案例鼓勵他,又告誡王海濱的父母,康復是「要狠點心的」。
第一步,坐,但手臂撐不起來,因為全是傷口,一撐就流血;第二步,站,「一定要腳踏實地」,但因血液回流不暢,腳底如同針扎。「我是跨過去了。有人就是因為怕痛,不練習,總躺著,最後變成足下垂、像跳芭蕾那樣的腳,一輩子都這樣。」
比身體關更難跨越的,是心理關。
3個月後,王海濱轉入位於松江新城的陽光康復中心,7月的一天,一位在瑞金醫院認識的燒傷病友來醫院看王海濱。她的傷勢並不重,但還是穿著長衣長褲。外套的拉鏈一直拉到頂端,到病房後脫掉後,全都是汗。
她走了之後,王海濱想:「以後我也要出去的,總要面對社會。社會給了我這麼多榮譽和關注度,我應該更多去給燒傷患者發聲,讓大家了解我們燒傷患者。」
最終促使王海濱行動的,是在陽光康復中心的一門課。
康復中心是進入社會前的最後一站,除了醫療康復的體能訓練,病友們還可選擇職業康複課程,如烹飪課、書法課等。王海濱有一次在和治療師聊天時,發現了一張機械製圖圖紙。得知是一位工友想學AutoCAD軟體、醫院還沒找到合適的老師時,他毛遂自薦:「我會啊!我以前就在大學就學過。」
鍛鍊身體仍是王海濱每天要做的事。孟雨涵 攝
課程確定下來。醫院為王海濱做了海報,這是醫院第一次由患者作老師講課。
王海濱請父母把以前大學的書帶進病房,一章章備課,「雖然本意是為了打發時間,但突然產生了比在大學還認真的動力」。
結果第一堂課,報班報名的人有的連電腦開機關機都不會、滑鼠是什麼都不知道,以為只是電腦入門課。第二批,王海濱有經驗了:先問個人需求,鎖定目標。「以前是做機械零部件的?好,你可以學學。以前是開車的?這個軟體學了沒用,不如學點能用的?」駕駛員師傅遂提出學excel制表。「行」,就根據需求教。
講課是全義務的,但王海濱樂在其中。有學員課後會追至他的病房詢問難題;走在醫院的路上,也會偶爾聽到一聲「王老師好」。「我突然就能理解馬雲說的,『當教師的時光是最快樂的』。」王海濱說。
他繼而想到,如果把這套模式延伸到燒傷群體的康復教育是否可行?把康復過程和心路歷程分享給燒傷的家庭,避免他們走彎路;也可以自己為例,給大眾做燒傷知識普及和安全教育。從陽光康復中心出院後,在一次領導看望的對話中,王海濱聊了自己的想法。
領導當時問:「具體想做哪些服務?」
王海濱說:「我目前能做的就是去瑞金醫院跟患者聊聊天。」
領導建議,可以開工作室的方式作公益。
「但我沒那麼多啟動資金,是不是還要發別人的工資?」
「這事你放心,我們會幫你的。」
之後,2018年,王海濱志願服務工作室揭牌。辦公室地點特意選擇在華漕鎮文體中心一樓,方便王海濱出行。
【挫折】
王海濱想要「很忙很忙的感覺」。
按《工傷保險條例》,見義勇為視同工傷,因此他不算入職工作室,做多做少與收入也不掛鈎,但王海濱還是把工作室當做了自己的事業。每天只要沒事,都會出現在這裡。
可是,現實與理想還是有差距。像「社會型企業」「非營利性機構」等名詞,他只知道大概,「很多不懂」。
最近他剛剛錄製完的居家康復指導視頻,才知道原來視頻是這樣拍攝出來的,價格是以秒或分鐘計的。
和他一起運營志願服務工作室是專業的第三方機構。他想參與很多具體事務,但大家出於好意,總讓他「身體要緊……」他不想麻煩別人,便也作罷。
他也常常覺得自己能力有限。組織一場晚會或一個學雷鋒活動,自己能想到去做的,總是做報告、演講。「我其實很想把火災的事翻篇。我總在一遍又一遍地講述過去的故事,除了演講,我還能做些什麼對這個群體、對社會更有價值的事呢?」
最近他去一家基金會學習時,借鑑到了一個送愛心包的想法。「對於燒傷病人,突然來到醫院,有的患者家屬只有一個人,分身乏術,很多生活必需品來不及準備,我希望這時能給他們提供一些幫助。」
「個人的力量畢竟太單純了,我想讓更多人知道我們在做這件事情,然後有更多人參與,創出一定效益的品牌,才能更多幫助到燒傷患者這個群體。」但目前,他尚未聯繫到資金來支持這一部分的想法。
他目前能堅持做的,是每月一次去瑞金醫院做志願者,只是今年因疫情不得已中斷。每次去,在病房裡和病人聊,出來後又會被家屬拉著聊,「直到嗓子冒煙為止」。
他給一位特別想回家過年、卻不得不留在病房的年輕人送去了一張「福」字;陪一位手部燒傷,不願搭理人的9歲孩子玩了局遊戲,讓孩子終於開了口。
也有患者看到他的樣子卻不能接受,落下淚來。「你看我這塊皮,看額頭這裡,不要看脖子這邊,還是可以的吧?現在的整形技術很高的。我主要是不想再整了。」他趕忙說。
可是誰又能真正不在乎自己的外貌呢?「如果看到異樣的眼光,我就跟自己說,我是因為救人這樣的。」王海濱對記者說。
【未來】
如果說火災是王海濱人生的分水嶺,那麼這五年,是屬於王海濱的「中場戰事」。
去年,他回到自己原來企業的瑞士總部看了看,見了曾與他要好的一位外國同事。他們一起吃了飯,又去看了蘇黎世運河,然後在曾經拍過合影的地方又拍一張照。「對,就是那種10年前10年後的對比照。」然後他指著右邊照片裡的他平靜地說:「這就是現在的我。」
改變的不只是容貌。「我原來沒什麼話的,問我也就是『嗯』、『啊』,現在不叫我停,我可以講4個小時。」
「原來我想做個『完美家』,什麼都想學,想做到最好,但實際根本不可能。現在我反而放開了,我就想多為燒傷患者這個群體多做點事,給大眾多做做安全教育。」
他開始習慣自嘲,「『易如反掌』現在不能用在我身上了,這動作我是做不了的」。
但也會在意一些人的目光——不是來自大眾,而是病友群體。王海濱常受到媒體關注,有一次他給病友講課時,有人來拍攝片段,他聽到了小聲的一句「又來拍了」,讓他有些在意。
「不過我也想通了。雖然我很想讓救火這件事翻篇,但它就像一件事的正反面,就是救火才讓我有了現在的關注度。如果對工作室的事業有幫助,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從不覺得自己是英雄。其實在下樓的那一瞬間,如果換一個周海濱、李海濱也會做這樣的選擇。只是當時如果有更多的安全知識——裹一床溼被子下樓,或者衝出樓棟的時候立刻澆一盆冷水,都不會是今天的結果。」
「但我已經足夠幸運了。全國『見義勇為』道德模範中有4個參與了救火,只有我一個是到達現場親自領獎。他們是付出了生命代價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轉而談起對明年工作的安排,「針對燒傷患者康復的視頻已經拍好了,接下來想推進愛心包的事。目前還在聯繫贊助。」
採訪結束,離開工作室,王海濱要鎖玻璃門。拿鑰匙蹲下折騰了一會兒,他抬起頭。
「你需要幫忙嗎?」記者問。
他想了一下,說:「需要。謝謝!」他遞來了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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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瀟
微信編輯:泰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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