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鬼子來了》無法上映和《太陽照常升起》的票房升利後,高傲如姜文——他的高傲比起我國絕大多數人來說,倒也並不令人討厭。第一,他手底確實有活,第二,他只是高看自己,並沒有因此看低別人)——也不得不向市場來一次妥協。
不過,與前三部作品一樣,姜文要講的,依然是他自己眼中的世界(《陽光來了》是姜文眼中的「文革」;《鬼子來了》是姜文眼中的「抗日戰爭」;《太陽照常升起》是姜文眼中的1958年到1976年的中國),而不是商業片所需要的那種大眾認同的世界法則。頂多,這次姜文加上了笑料和明星,這就好比明明是份炒雞蛋,卻被加上了些許鮑魚片和龍蝦末,讓大家以為是道大餐,但其實骨子裡還是家常菜。
從某種意義上說,《讓子彈飛》相當於《太陽照常升起》的大眾版。隱喻無處不在,卻用笑料和明星包裝/掩飾成一部所謂的商業作品。這是姜文的狡猾之處,或者如他所說的,上一次(《太陽照常升起》)火力太猛,本想拿酒出來,結果拿出來的全是酒精,這次的《讓子彈飛》就如同國產著名品牌紅酒,是酒精、香精、糖精調製後的產品。
那麼,就先以一部商業作品來考量影片。連粗通電影的觀眾都能發現影片的疏漏之處(網上一些評論者要麼是不懂電影,要麼是太懂人情)。比如姜武演的武狀元,在黃四郎夜宴一場後莫名消失,直到片尾又神奇現身;比如老湯無釐頭地冒出一個老婆和大如成人卻說只有八歲的兒子,其後兩人均不再出現,與劇情全無作用;又比如黃四郎的替身,除了有給張麻子一砍的作用外,實在多餘……凡此種種,又比如張麻子乾兒子過快的死亡(年青人就是衝動),以及老湯的出局,都有違商業片必須遵循的大團圓架構。
說是強盜騙子惡霸鬥智鬥勇鬥狠,但強盜與惡霸的心思都寫在腦門上了。除了他們自己,大概沒人會相信,還有什麼底牌需要藏到影片結束。騙子則是影片中最游離的一個,即缺乏展現其智慧的戲份,人物性格亦毫無線索可尋,下一步之行為,只看戲份需要,與人物性格無關。
說了這麼多,有人要問《讓子彈飛》到底好看嗎。姜氏影片那飽滿的精氣神、大小笑點二三十處,想必一般觀眾是滿意的。大部分時間裡,影片所呈現出的亢奮狀態,足以令觀眾們全神貫注。演員過度飽滿的演出自《鬼子來了》後成為姜文電影的標籤,讓人分不清,這是一場電影還是一幕話劇。這種表演又很適合影片荒誕的基調,年青一些的觀眾都會受落。
其實,自張麻子一夥涉水進城開始(這裡縣城的設計完全違背了常識),姜文已經清楚地提醒了觀眾,這是一部荒誕喜劇。所以,對那些誇張的表演和臺詞,尤其是張麻子與黃四郎最後對決時的超現實表現手法,觀眾大可不必細糾。用影評人藤井樹的話來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不管影片表現手法如何,看的過癮就行。只是本人還是擔心,密集的充滿隱喻的臺詞和場景,觀眾真會受落嗎?
對普通觀眾來說,當影片中的不解之處超過一定數量時,其對影片的投入性就會大打折扣。全世界最賣座的一百部影片,基本符合兩點,一是合家歡(如《音樂之聲》、《哈裡波特》),二是讓人想去看第二遍的電影(《星球大戰》據說有影迷反覆看近百遍,《泰坦尼克》據統計美國高中女生至少看過兩遍以上,極端的例子,一個歐洲小鎮的少女,每天跑去看一遍,一直看了一個月)。毫無疑問,《子彈來了》不屬於這兩者。基於此,我保守估計,本次賀歲片大戰,《非誠勿擾》4至4.5億,《趙氏孤兒》2至2.5億《讓子彈飛》1.5至2億,甚至有輸給《大笑江湖》的危險。
說實話,姜文的電影,信息量實在巨大。《太陽照常升起》我想了差不多一個月,才大致想明白他要表達的那些意象。本片同樣,目前也只是想出了個大概,供讀本文者共鑑。本片在透過那些荒誕的形式和爆笑的臺詞後,姜文又一次拿出了自己釀造的關於父權、關於革命的寓言。
封閉的縣城,黃四郎擁有唯一的話語權,舊勢力(前清武狀元)已經臣伏於他,而新秩序甚至不擁有形式上的統治地位(五任縣長都被黃謀殺)。所以某位偉人的話語還是相當有道理的,槍桿子底下出政權。張麻子出於發財的目地進入縣城,無意中成了重新分配權力的革命者——因為黃四郎的步步緊逼,張麻子只有通過鼓動群眾,才可能取得與黃鬥爭中的勝利。由此,他從一個投機者成為一場革命的發起者和領導者。
但金錢(銀子)與暴力(槍)都無法讓群眾有足夠有勇氣去挑戰父權,張麻子只有以形式上的弒父儀式(將黃四郎的替身砍倒),瓦解了統治者權利的合法性,一幹民眾這才奮起殺入黃府。原本無比堅硬的鐵門(權利的象徵),無數槍彈都無法將其打倒,卻被民眾一衝而破。
故事如果到此為止,張麻子成為新的統治者——縣長,則又成為一次理想化的敘事。而姜文給出的卻是自己的體驗。群眾並不理會革命者的什麼主義和理想,而是忙著分配勝利果實,甚至不給張麻子一張坐著的椅子,革命完成了它的資源再分配的功能,卻並不能為它的發起者和領導者帶來任何形而上的東西。這種對革命的再理解與阿可辛的《十月圍城》如出一轍,亦是導演個人中年體驗的一次陳述:過去認為對的東西,因認知的提高而不斷被懷疑(一句題外話,陳可辛的《如果?愛》《投名狀》《十月圍城》根本就是一套中年危機三部曲,充滿對愛情、友情、事業、理想、革命、人生意義的質疑)。
對年青人來說,革命不過是場鬧劇,沒有崇高的目地可言,所以他們對縣城毫不留戀,轉而奔向一個新的地方——上海,新希望的能指。張麻子在糾結中,終於還是跟上火車——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或許在事物的不斷發展中可以尋得答案。影片以浦東來指代現時之上海,而以上海指代彼時之地名(「浦東就是上海,上海就是浦東」,這句臺詞,對任何一個上海人來說,都是不成立的)。兩個時代,一場革命,在這裡終於串成了一條直線。而革命之意義,不知道該在這條直線上的哪一處可以尋得,就像那條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會到哪裡去的鐵軌。
作者簡介:楊璐,《DVD導刊》主編,著名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