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人(書評人)
過去的幾年裡,我因為做有關「惡」的研究,幾乎把那些布滿了恐怖情節的當代小說研讀了個遍,可讀到匈牙利作家貝拉的《垃圾日》時,還是被書中描寫的惡震撼了。難怪譯者餘澤民認為這是一部「喘著熱氣的恐怖百科」。
但我並不想細述《垃圾日》故事的恐怖程度,我要說的是它的敘述。它包涵著兩個面向的敘事特徵:一是結構上的鬆散與精緻,二是敘述風格上的現代主義。以樓層與房號為入手點,深入公寓內部,描述各個房間的隱秘故事,初看是種笨拙的方法,況且每個房間的故事都可獨立出來,這種結構使閱讀鬆散。但讀完全書後,我的觀感完全被顛覆了。這些公寓故事結構上的可分割,暗示的是每個房間都是孤立的、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而這正是現代公寓樓的生命特徵。這種現代家庭、社區的組合方式,在貝拉的敘述中,卻是可怕的,住戶彼此陌生且相互殘害。這裡的人們熱衷於圍觀、欣賞他人的痛苦,可以成群結隊地參與繼續殘害落難者的行動。保羅·奧斯特說現代世界最大的悲劇在公寓而不在墳墓裡,貝拉則用小說證明最大的恐怖和罪惡也在公寓裡。
在敘述風格上,《垃圾日》明顯是現代主義的。貝拉在序裡直言:「這本書是我的垃圾日,我從我的心靈深處把他們翻出來,把他們的欲望、恐懼、美麗與瘋癲、愛情與暴力等扔到天光之下,也許對你有用,也許對你沒用,請讀者們自己挑選。」匈牙利民俗中有垃圾日傳統,在這一天,人們將自己認為的垃圾拋出去,或由需要的人撿去,或成為真正的垃圾。貝拉用「垃圾日」來比喻自己的寫作,可謂深諳現代小說的核心精神。即它是表現主義式的,不是諄諄教導,不是單向度的現實描摹或情感發洩,而是敘述方式本身也成為陰鬱內心、黑暗潛意識的體現,即使是對外物的所謂客觀描繪,也直接聯通著敘述者內心的灰暗情緒。
敘述本身即是恐怖,也就表明,貝拉這部小說,邪惡、恐怖不只是故事內部的人物形象和情節性質問題,更是小說的敘述特徵。貝拉敘述罪惡極為冷靜,公寓樓似乎是他的畫作,或是他的雕刻品,他只負責認真、細緻地呈現它們,不負責評判。這是福樓拜式現代敘述的典型特徵。不同的是,貝拉從不直接進入人物內心,而是注視著公寓內外的人與物,用各種細節如表情的空虛、行為的冷漠以及醜的物、灰暗的背景等,來描畫公寓世界的骯髒、頹敗、罪惡、恐怖。
對陰暗世界與邪惡人性的冷靜敘述,並不意味著貝拉沒有態度。小說最後,貝拉讓公寓裡最為卑賤的倒黴鬼、乞丐走出了那幢搖搖欲墜的公寓樓,似乎有了丁點希望,也暗示了貝拉的心軟之處。
貝拉所書寫的是東歐社會政治劇變後底層人的生存狀態。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常態生活的模樣,最後都毫無反抗、心甘情願地進入了地下室,繼續摧殘著自己,相互迫害,欺凌著比自己更底層、更脆弱的他者。貝拉可能借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都是敘述反常的、絕望的存在,《垃圾日》是東歐版的《地下室手記》。
「地下室」世界最恐怖的是反常性,變態成為常態,反常成為正常。對反常性的書寫,綻放了貝拉的藝術天賦。舍斯託夫曾說:「無論如何,無論寫什麼,藝術家把黑暗現實描寫得越危險、越可怕,也就越真誠、越全面、越有天才。我再重申,天才就是可憎的天賦,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果戈理遲早都應該感到,天才的負擔是多麼沉重。」貝拉似乎在呼應舍斯託夫,把黑暗現實描寫得極端恐怖。這是負重式的敘述,這種「重」,有面對黑暗現實時內心的沉痛與壓抑,有敘述過程中的精神煎熬。他在黑暗中尋找光源、在罪惡中尋找生的希望。
現在,貝拉把它們傾倒出來了,成了「垃圾」。我們該撿起它的什麼?這屬於讀者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