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帶人生:理解的不可通約性
對於《倒帶人生》來說,服下安利的門檻很低:顏值殺與演技殺。
相信很多人都見到過這張流傳甚廣的BC與湯甜青澀照。
以及這張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湯老師手的非主流圖片:
湯甜奉獻了極其精湛的演技。他飾演的斯圖爾特是一個小偷、人質狹持者、精神病與遊民,口音含混,步履蹣跚,思維顛三倒四,情緒不穩,時有駭人崩潰之舉,哆哆嗦嗦穿衣服系領帶。
全片畫風親切和煦,時有幽默漫畫出沒,如同觀賞腦洞大開的紀錄片。
BC飾演的亞歷山大甚至不是本著助人為樂的心來到收容所,從而和斯圖爾特相遇——純粹是因為工資高。這場相遇讓他決定為斯圖爾特寫一本書,敘述一個天真良善的小男孩如何一步一步毀掉或被毀掉自己的生活,到達社會金字塔中的最底層。明亮鏡頭推進之間殘酷底色層層累加,不動聲色的倒敘中黑雲翻墨。
如果《倒帶人生》僅僅是網絡中滑過的一條社會新聞,大概評論者能從許多角度深刻分析,諸如社工制度的不完善、監管不到位、未成年保護不健全等等。對於窮困潦倒精神失常的人來說,生活最重要的或許不是光明,而是穩定,無論通過什麼手段獲取。
而對於斯圖爾特而言,他唯一習慣的穩定手段是以暴力傷害自己,期待一切回到原點,回到他熟悉並可以掌控的軌道上,把自我建立在親手營造的幻象上,藉以抗衡他無力掙扎的現實。他與生活的連接本就是創傷式的,看似失常的舉動,恰恰是他最後的試圖回歸正常的嘗試。
然而它的精妙之處不限於此。
隨著亞歷山大倒推時光抽絲剝繭,當觀者看似對斯圖爾特持續下墜的人生軌跡終於能把握個大概,斯圖爾特的生命戛然而止如一聲令人無法理解的晴天驚雷。
越想對《倒帶人生》加以解析,越將疑竇叢生;越試圖理解,越徒增悲慟。與主旨明確的好萊塢大片或者著眼於社會痼疾的日韓現實主義影片相比,如果觀者願意細想,而不僅僅停留在片中表層浮現出的種種現實問題,那麼一個關鍵的問題將會浮出水面:是什麼讓我們無法理解斯圖爾特的選擇?
這大概是《倒帶人生》最值得推薦的理由。亞歷山大對於斯圖爾特的敘述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對於自己的他者視角非常清楚,並不試圖越俎代庖,將自己的評斷與知識強加於斯圖爾特身上。
鏡頭極其克制,只呈現觀望的目光,卻不呈現目光裡可能蘊含的任何情緒,比如憐憫、憤慨與悲哀。因為理論的差別可能是程度差別,但人與人的差別可能是質的差別。不是說試圖理解的嘗試不重要,幫助與改善的嘗試不重要,而是說得做好準備迎接沮喪與落差——我們共享的很可能只是最基礎的倫理維度。
生命體驗的表層是肉眼可見的、可以被打上標籤幫助理解的事實,例如童年陰影、家庭暴力、性暴力、感情破裂,還有最常見的精神疾病。我們見到、讀到、聽聞,或者了解、訪談、深入研究,從而容易產生一種錯覺:我明白他的病因,我能夠接受他越軌的行為,我能夠理解他作為特殊個體的感受,我能夠讓他徹底好起來。
他人的生命於我們而言並非是紙一樣的平面存在,而是與我們的生活一樣多維而混沌,我們甚至無法一覽自身盤根錯節的情緒與意識,更不要提他人的幽暗。能夠共享並且相互理解的部分如果存在,充其量也就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人的大部分沉在晦暗陰霾的深水裡,深水之下是令人暈眩的曖昧與無序。
這原本應是非常基礎的共識,然而蘇格拉底以降的人類追求理性的腳步不停,先是試圖以成熟而穩定的光明信念使思想千篇一律,後試圖以理性來統攝非理性的部分。對錯不論,副作用是明顯的:當自以為掌握的資料足以將人歸類,歸入自己的思維框架中,人很容易喪失對他人真正的尊重——換言之,就是自承自身並非全知全能,不對他人加以評判。
表達的宿命是誤解,對於理解而言最好的結局是,在生命的軌道交錯時從彼此之中汲取的暖意。這暖意的熱度,相當於夜間無人打開冰箱時窺見的昏暗柔光。
對於斯圖爾特而言,與亞歷山大的相遇帶來的大概正是這樣的暖意。
他將被記住,將在很多人腦海中留下記憶,他的存在或許會因此比他的生命長上一些;然而重負只是他一個人的。那些瘋狂的、像是被神秘力量操縱的失控瞬間,那些能在事後被邏輯與理智解釋、卻無法被其理解的斷章殘篇,那些每個人將或多或少經歷的潛意識中的滔天巨浪,或許是人類一生中最接近真相的時刻,在這些時刻裡,我們是自己生活中的他者。
亞歷山大將永遠無從知曉,是什麼讓斯圖爾特那一天從床上坐起來,換好衣服,打開門,再關上門,邁著畸形步走到此生倒數第二個目的地,在鐵軌上躺好,等待火車將自己帶往一個一切合理而確定、情緒穩定而光明的他鄉。
如果接著細想,這悲慟也不過是層空殼,如果要追求現實維度中的好生活,最好永遠別戳破。
亞歷山大的舉動只是我們應該共享的愛與寬容的最低限度;經過一條街,你可能遇上三個現實中的斯圖爾特,三個未來將成為斯圖爾特的人,以及四個僥倖避免了斯圖爾特命運的人。
你將永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種可能,你將永不知道什麼是這一切背後的因果,你將永不知道,為了維持亞歷山大生活表面的平穩有序,誰將成為沉默著的斯圖爾特,睡在郊區荒地裡的月桂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