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末代皇帝》劇照
01
當溥儀在紫禁城的屋頂上看著遠方發呆時,他想,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美。
溥儀不會想到,多年後他身居圍城之外,在故宮門口排隊再想進去,還會有一句「我今兒回自個兒的家,還要買門票」的感慨。在溥儀的少年時代,紫禁城之外的那個世界是陌生的,自由的,只因他是大清帝國的最後一位皇帝,自從六歲遜位那年,他幼小的心靈上空就已經布滿陰雲。當年溥儀年歲尚小,衝齡踐祚的他,體會不到至高無上的滋味,當他漸漸長大,開始對權力充滿向往時,他傳襲百年的皇位已經在他懵懂時徹底失去。
所以,溥儀不可能是快樂的。
如果說溥儀得到過人性的溫暖,不是來自他不常見面的生母,而是來源於他的乳母王焦氏。她沒有文化,卻教他怎樣尊重下人,怎樣做一個好皇帝,她用樸素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教他做人的道理。然而,在溥儀九歲的時候,太妃們瞞著他偷偷地將王焦氏送出宮外,此後,這位年幼的皇帝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可以依賴的精神支柱,他的世界開始坍塌。
三歲那年,溥儀被帶出醇王府,來到一位奄奄一息的老太婆面前,那個人就是慈禧。當三歲的溥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彌留之際的慈禧時,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們通常用「醜得嚇人」來調侃別人,但溥儀這一哭,真是嚇的。
如果用幾個字概括溥儀的前半生,基本上幹了兩件事:繼位和退位。
辛亥革命之後,六歲的溥儀第一次遜位,他只能整天待在故宮,皇帝的尊號還在,紫禁城仍沿用宣統紀年,在他的小朝廷裡,還沿襲著以前的制度和習俗,只是他的王國太小了點,小到不及一座城池。童年的陰雲和失落讓溥儀漸漸成熟的心理出現扭曲,他習慣於虐待身邊的太監,在他眼裡,他們甚至沒有作為「人」的尊嚴和底限。
總管太監張謙和領著一群小太監陪溥儀玩耍,帝師陳寶琛在毓慶宮教他讀書寫字,實在無聊時他會一個人爬到房頂上看晚霞,那裡仿佛有他的抱負和理想。失落的小皇帝躺在高高的房頂上,他覺得命運對他不公。照相,騎駱駝,餵螞蟻,溥儀幾乎試遍了所有排遣無聊的方法,很多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和傍晚,他常常一個人跑到紫禁城偌大的院子裡,無限傷感地望著高牆上四角的天空。作為一個悲劇主角,他似乎只能以這種方式打發時光。
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沒有意思。
02
紫禁城外,市井商販的吆喝,車馬往來的喧雜,部隊路過時嘹亮的軍歌,所有這些,孤獨的溥儀都能聽到,他身邊的太監們稱此為「響城」。與自己的孤獨和冷清相反,高牆對面的民國地界裡堪稱歌舞昇平,尤其到了吃飯時間,中南海還會有軍樂演奏,用張總管的話說是「簡直鐘鳴鼎食」,溥儀知道,那是民國的大總統要進餐了。袁大總統還幾次到昇平署來借切末,請名角到府上唱京戲,與幾年沒聽戲的隆裕相比,袁世凱的業餘生活確實夠豐富。
每逢元旦和溥儀生日,袁大總統會派人到他的小王國來問安,只有那個時候,溥儀才莊重一回,滿心歡悅地穿上皇帝的新衣、戴上朝珠,於乾清宮的龍椅上正襟危坐,等候禮官、遺老和民國代表的朝賀,也只有那時候,溥儀才感覺自己是一個「皇帝」。
這種錯覺讓溥儀和王公們嗅到了一種政治氣味,他們覺得老袁並不想安分地做什麼民國總統,而是在營造一種別樣的氛圍。到頭來,溥儀和他的老夥伴們還是錯了,袁世凱確實不想做總統,也想重返帝制,但要推上皇位的人不是他溥儀,而是他自己。
巨大的落差讓溥儀和耆老們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後來,溥儀有了一位英文老師,莊士敦。從這位崇尚中國古典文化的英國「帝師」那裡,溥儀開始接觸西方世界,他枯燥無趣的生活開始有了一點轉機,相較於鬥蟋蟀、玩螞蚱、捏泥人這類遊戲,莊士敦進宮以後,溥儀的眼界明顯開闊,他覺得以前的遊戲都是小兒科。溥儀喜歡上了照相,儘管相片上的他仍舊帶著抑鬱的皇族氣質;他不再騎駱駝,而是迷上了自行車;在莊士敦的「洗腦」下,溥儀還剪下了祖宗的辮子,取了一個英文名字,亨利。
溥儀數典忘祖的追趕時髦,引發了他與光緒遺孀的一場家庭風波。
說是家庭風波,一旦沾上皇室,就不是家庭的事兒了,性質也瞬間「升華」。溥儀正處於青春期,叛逆是必然的,自己又是皇帝,所以他堅決不向他的嗣母們低頭。鬥不過皇帝,端康太妃便把溥儀的祖母和生母叫到宮裡訓斥一番,迫於壓力,十幾歲的溥儀勉強向端康下跪認錯。大清雖亡,但紫禁城裡的禮樂還在,大清冷酷的倫常還在,溥儀本以為這場風波已經過去,生活也應該掀開新的篇章,卻不知他的生母在回到王府的第二天吞服鴉片自殺了。
少年溥儀的憂鬱不是沒有原因,他經歷的事情太多了,他身上的悲劇也太多,哪怕他只是一個孩子。除了生母的離世,他還記得幾年前的那次國喪:清室遜位以來,隆裕太后沒有一天不感到愧疚,她覺得自己是斷送祖宗江山的罪人,日復一日,積鬱成疾。在大清傾覆的第二年,四十五歲的隆裕含恨而逝,在她靈堂的正中央,寫著四個大字:「女中堯舜」。
幾年來,紫禁城一直被籠罩在死氣沉沉的陰霾裡。
在紫禁城外不遠的醇親王府,溥儀的父親載灃正安靜地過著他的小日子。辭去監國那天,訥於言辭的載灃說了一句「終於可以回家抱孩子了」,連他隔壁的鄰居都看得出來,載灃如釋重負。
祖父是皇帝,兄長是皇帝,兒子也是皇帝,自己又是曾經的攝政王,現在回來抱孩子,對此,載灃也頗感無奈,不愛江山愛生活,天意如此,梁元帝、陳後主、南唐李煜,不都是天賦異稟的文藝青年嗎?宋徽宗趙佶更牛,天生不是當政治家的料兒,卻是個才華橫溢的書畫家,他的花鳥作品和獨樹一幟的瘦金體堪稱一絕,至今無人能及。還有那位熱愛生活的明熹宗朱由校,身為魯班傳人,也練得一身精湛的木匠手藝。
造物弄人,怪只怪他們生錯了人家。
03
1917年,溥儀收到一份夢幻的禮物,平靜的生活同時被打破。
這年的7月1日凌晨,北京城門大開,以忠於清室而聞名的辮子軍魚貫而入。老臣張勳換上前清官服,頭戴紅頂花翎,同王士珍、江朝宗、吳炳湘、康有為、梁鼎芬、沈增植、勞乃宣、萬繩栻等數十人,在內務府總管世續的引領下,見到了溥儀。
十一歲的溥儀端坐養心殿,看著眼前這位頭髮花白的老臣,恍若夢境。
對於張勳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他的一場夢?苦等那麼多年,為的就是看到大清「中興」,看到大清皇帝再一次坐在紫禁城的龍椅上。正如他後來所說:「大家公推我出來,即使他們騙了我,為這件事,死我亦心甘情願。」如此說來,張勳也算夢想照進現實,至少這一刻,他是幸福的。
然而,有時候真相不是雞湯,並不那麼讓人熱淚盈眶。
這一切,對張勳是幸福時光,對遜帝溥儀,卻只是一場表演。
甚至,從業餘演員溥儀的演技來看,還是一場不走心的表演。
在此之前,溥儀的老師陳寶琛已經對他做足了功課:按照君臣禮儀,張勳可能會怎麼說,你應該怎麼回答,用什麼表情和語氣,這些都要慎重,萬不可輕率,以免貽笑大方,為老百姓留下茶餘飯後的談資和把柄,史書上也會是一處敗筆。一番培訓下來,陳老師這才放心。
這些,張勳不會知道。
「夢想被嘲笑」的窘況大概就是這樣吧。
年過六旬、拖著一根花白辮子的張勳,對著溥儀行三拜九叩的大禮,踏實而笨拙。他的字典裡沒有年邁,沒有力不從心,只有忠誠。跪拜之後,張勳的情緒略顯激動:五年前,隆裕皇太后不忍因一姓之尊榮讓百姓遭殃,方才詔令共和。誰知辦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的國情,只有皇上復位,萬民才能得救。
張勳的這些話,在溥儀意料之中,準確地說,在他的老師陳寶琛意料之中。按照陳老師的事前指點,身為大清國的皇帝,要謙遜應答,「示以聖德」。於是,年紀不大的溥儀也先來一套揖讓之辭:我年齡太小,無才無德,恐不能當此大任。
張勳說:皇上睿聖,天下皆知,過去聖祖皇帝(康熙)也是衝齡踐祚。
溥儀:這樣的話,那個黎總統呢,咱也要給他優待條件?
張勳:跟他不用客氣,讓他自己退位,皇上準他的奏就是了。
最後,溥儀按陳老師的原話,結束了這場對話:既然如此,我就勉為其難吧。
當日,溥儀連下九道「上諭」,宣布恢復年號。民國六年成了「宣統九年」。
唯一不和諧的是,總統府依然懸掛著中華民國的五色旗。
可惜,一切只是一場華麗的夢,僅過了十天,在舉國的討伐聲中,復闢事敗。
寂靜的紫禁城裡,十一歲的溥儀不禁放聲大哭。只做了十二天皇帝的溥儀迎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退位。
這一年,蔡元培已是北大校長,陳獨秀也做了大半年的文科系主任。
時代的洪流如此,歷史的車輪如此,帝制的結局似乎早已註定。
1924年,張勳病逝後的第二年,溥儀被趕出皇宮,自此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流亡生涯。
直到新中國成立,溥儀作為日本的傀儡,從蘇聯被引渡回國,政府給他介紹了對象,成了家,安排了工作,曾經萬人之上的天下共主,成為北京植物園裡的一名園丁。
一切策劃和安排,符合社會主義改造的經典案例,的確可以成為青史上的一段佳話。
儘管,曾經萬人仰視的皇帝,常常被新成家的悍婦撒潑式欺凌。面對那些家暴,他只能毫無怨言,默默承受,政府介紹的還能不賢良淑德?儘管,在後來那場排山倒海的革命中,病入膏肓的溥儀無人救治,只能眼睜睜等待死亡的來臨。而自己出版《我的前半生》的稿費與畢生積蓄,早已被那位名義上的妻子緊握在手中。甚至,那個女人直到他死後,還在以「妻子」的名義消費自己。
一切都像一場盛大的人間悲喜劇。
彌留之際,也許溥儀會覺得,與前半生的流亡相比,他的後半生更像一個傳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