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講,對本片的極大興趣來源於對於「男狐」的設定,我們在影視劇中見慣了嫵媚靈動的女狐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還定格在12年前《畫皮》中周迅飾演的白狐小唯。男狐在大銀幕的演繹還是第一次吧,這種創新倒是引發了探知欲。
耽美正流行,相對於陽剛直男趣味的雙男主警匪片《除暴》,《赤狐書生》中的年輕俊美雙男主豈不是大大滿足了腐女的審美理想,更何況由高顏值的當紅小生李現和00後歌手陳立農聯袂主演。青春偶像組成CP演繹的奇幻喜劇、還有友情和愛情,怎麼說都賣相可佳,在艱難的2020年,讓人抱有燃起賀歲檔第一把火的期待。可是,觀後未免失望,因為那些打鬥、笑梗、相互犧牲的戲碼都太過熟悉,反而失去了新鮮感。
白十三(李現飾)和王子進(陳立農飾)
2005年,網名「可愛多的粉絲」創作的處女作《春江花月夜》在天涯文學、晉江文學城等網站一經推出,就引發了轟動效應,網評其「創造了浪漫與懸疑並存的古典新美學」。閱讀之後,此言不虛,整本小說就像新編的《聊齋志異》,想像力奇異詭譎,文字風流婉轉,《少年遊》《黃粱夢》《傷花逝》《無妖城》等都生動敘述了宋朝的鬼故事。十年後追加的《鳳來儀》《求箴言》《歸去來》《春日宴》《夢中人》《狐狸鄉》更是個個奇思妙想,讓人身陷迷宮,時而緊張,時而悲情。而整部電影的改編卻把原著中的故事和立意簡單化、直白化、世俗化了。
先說人物。小說一直是以書生王子進的視點來描畫這個風流倜儻、超凡脫俗的白狐,緋綃一直是被仰視的狐仙,孤傲超然,狡黠機敏、法力無邊卻超愛吃雞,剛開始還因容貌絕美被王子進誤會為美女。而凡人王子進並無太多過人之處,呆萌、花痴、胸無大志但心地善良,多情善感。
小說是帶著「過去你曾負我一路,現在我將佑護你一生」的報恩思想使白狐降臨在王子進身邊,二人之間並無尖銳矛盾,白狐也游離於世俗世界之外,只愛享樂,瀟灑不羈。整本故事內容就是王子進和白狐一路打怪的「捉妖記」,本來作者多多設計的是女狐,但是聯想到女人在古代行動多有不便才改為男狐,況且男狐也帶來一種雌雄莫辨的中性之美,高反差的雙男主出生入死降妖除魔看得人驚心動魄。
書生王子進與狐妖白十三結伴趕考
電影中,王子進並無太大改動,只是把他進一步提純,將好色之本性降到最低。而對白狐緋綃卻是顛覆性的重塑,不僅換顏為赤狐,而且為了增強男主的行動力,一開始便賦予他明確的任務——取丹升仙,以此建立狐族與人類的戲劇衝突,高冷之氣和神秘之感被削減,反而添加了喜劇感和煙火氣,狐妖的氣質也為之一變,緋綃是出世的,白十三則是入世的。
為了建立人物弧光,白十三一出場是個低等的一尾狐,有上進的功利心和目的性,最終目標要升級為九尾狐仙,更接近人類的世俗氣,而緋綃一出場就帶著飄逸的仙氣,不為俗物所牽絆。這種氣場的極大轉變,使小說粉心目中的「白月光」緋綃打了折扣。
狐妖白十三愛吃雞
再說情節。故事主要取材於前三章《少年遊》《黃粱夢》和《傷花逝》,把妖封到畫中的奇景則來源於《無妖城》,鴻福客棧中的蜘蛛精化為苦海書院中的青蛙精,牡丹園的沉星化為英蓮,羅宗之化為道然兄。總體分為三段式:相識-相交-相殺,具體又劃分為進京趕考初相識、苦海書院傀儡戰、牡丹園中遇紅顏、考場大戰厲鬼、牡丹園中訴衷腸、赤狐大戰黑狐等主要情節。
大反派黑狐是新設的人物,從開始的搞笑到最後的腹黑反轉都在明處,這個終極大Boss顯然要弱很多。新設的映無邪也沒有起太大作用,只顧得和白十三耍貧鬥嘴。最致命的是王子進和英蓮的愛情、和白十三的友情從開始被算計到最後甘願犧牲幾乎毫無鋪墊,致使王子進像個牽線木偶,該表白時表白,該獻命時獻命,完全不見其任何心理掙扎,著實尷尬突兀。
書生王子進與蓮花精(哈妮克孜飾)的愛情線
電影改編的最大缺憾就是把「驚險懸疑」和「邏輯推理」這兩個引人入勝的強元素去掉了,這一點輸給了「狄仁傑探案」系列和《妖貓傳》,小說中的白狐有高超的神探之資,解謎成為敘事核心,而王子進就像帶我們進入這個謎題的領路人,在一次次探案歷險之中,緋綃和王子進之間的情誼也漸趨深厚,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發生、發展、結束。當然,我能理解,在短短兩個小時之內將小說中的精彩故事個個演繹是不可能的,只能取其精華改編濃縮,但是將敘事時間浪費在老套的搞笑和深情的表白之上著實是可惜了。
可惜的還有英蓮這個蓮花精,影片中的她飛天驚豔出場,滿足了觀眾的視覺感官,但與多年前《倩女幽魂》中王祖賢扮演的聶小倩和《狄仁傑之神都龍王》中Angelababy扮演的花魁並無太大區別,打鬥中從蓮花精變為樹妖也有點莫名其妙。而反觀小說中的沉星,表面是明豔不可方物的花魁,其實謎底揭開,沉星原名小星,生前本是牡丹園柴房的丫鬟,一個平庸姿色的女子,這前後的反差增加了人物的深度。
影片最精彩的華章莫過於考場上大戰厲鬼,尋找道然兄成為影片隱藏的一條輔線,屢考不中的道然兄自殺身亡,怨魂不散化為厲鬼大鬧考場,令人脊背發涼。這一段完全保留了小說中的敘事觀點,只是把羅宗之置換為道然兄,產生了範進中舉式的深刻諷刺意味,對害人不淺的科舉制度進行了批判性的反思。小說中,無論男性對功名的渴望,還是女性對美貌的欲求都觸及了人物心底的秘密。
貢院鬼魂劉道然(王耀慶飾)
更令人感慨的是,原小說散發的宿命般的悲劇感在電影版中蕩然無存。2005版小說結尾,王子進娶了和緋綃長相一模一樣的柳兒,過起了平凡的常人生活,卻對緋綃念念不忘。五年之後,面對依然是翩翩美少年的緋綃,為人夫父的王子進悲從中來。「士為知己者死」,這一次,緋綃為救王子進被打回原形,王子進卻被緋綃抹去了記憶。
細品下來,王子進對緋綃的仰慕和思念與其說是超越生死的人狐友情,不如說是對理想自我的想像和迷戀,他始終懷念的是與緋綃一起遊走鬼怪世界的快意人生,而只有被抹去記憶,他才能真正安享當下庸常的世俗生活,難怪作者說:「最幸福的王子進,卻是整本書中最悲劇的人物。」這種愛而不得才是人類永恆的主題,最後的生離死別才顯得悽美異常。
電影版《七月與安生》之所以動人,是因為雙女主參透了對方的人生,一體兩面,互為鏡像,漂泊與安定、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深化了原小說所要表達的主題,也使影片超出了一般青春片的範疇。反觀電影版《赤狐書生》卻沒有採原小說之精髓,反而化縱深敘事為平面敘事,整個故事都浮於淺表層,前半段嬉皮搞笑,後半段強行煽情,人物沒有成為自己的主人,缺乏內在的生命力,影片也成為一味倚重特效奇觀的流俗之作。
當然,如果用小說來對比電影之異同未免苛責,畢竟電影重新創造了一隻與白狐不同的赤狐,筆者也非常理解影片的初衷是好意,加重喜劇感,是希冀給觀眾帶來更多歡樂和感動。只是可惜了,銀幕首秀湊齊了生旦淨末醜,花花世界匆匆走一通,卻沒有留下任何「餘味」。
在我看來,《春江花月夜》更像是一部少年狐妖版的《西遊記》,一部奇幻歷險的公路片,極富魅力和華彩,更適合開發為系列IP電影或者長篇連續劇。就像《捉妖記》中的胡巴,本可以在後續系列繼續成長的小妖王,卻在第二部折了腰,成了一個永遠長不大的萌寵之物。這一次,也可惜了男狐妖,本可以在電影中大放異彩的緋綃,卻成了背負取丹升仙使命的凡夫俗子。
作者系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