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晚,平遙國際電影展舉辦了一個臨時發布會,創始人賈樟柯宣布,他以後將退出這個自己一手打造的影展。今年是平遙影展的第四年。
消息突然,賈樟柯沒有解釋具體原因,也謝絕了近期的媒體採訪。據當天留在平遙的媒體記錄,發表完退出聲明後,賈樟柯和妻子趙濤在名為「江湖兒女」的休息廳內待了一會。這裡是影展期間每天夜裡,大家跳迪斯科的地方。「10月19日0點30分,趙濤從『江湖兒女』休息室走出來,在DJ前臺點了一首葉倩文的《淺醉一生》,聽完離去。」這個場景就像他電影中的一幕。
兩年前,我們曾採訪過賈樟柯導演,以「迪斯科」主題串起來他的電影生涯。現在看來,當時的導語也適用於如今:
「迪廳是這樣,有一天你進去了,進去之後,哦,這是迪廳,然後你就開始玩兒,玩兒了好幾年。有一天突然覺得我不應該屬於這兒了。」賈樟柯年輕時候熱愛蹦迪,被稱為「夜店小王子」,當他不再跳舞的時候,他電影中的人物卻並未停止跳舞。
一、西風沉醉的夜晚
乾冰騰起白色煙霧,流淌在黑暗的舞臺上,一個彩色燈球開始轉動,攝像機對準了演員的臉。導演看了一眼監視器,喊了一聲:「action!」演員隨著旋律扭腰,左腳伸前、點地,再換右腳。
背景音樂是迪斯科曲「Go West」:
「 Your hands in my hands,(我們手牽手)
We will make our plans.(我們要計劃我們的未來)」
演員閉著眼睛,很投入。
「停!」導演中斷了拍攝,「燈怎麼還亮著?」燈球應該在開拍之後不久就滅掉,此刻還在閃。演員也停了下來,看著劇務麻利兒地檢查燈光。導演走到演員面前,說,「賈導,不好意思,得再來一遍了。」
賈樟柯穿著黑白相間的襯衫、牛仔褲,站在舞池內。此刻作為《智族GQ》視頻的演員,他安靜地等待下一次拍攝。
「We will start life new,(我們將開始新生活)
This is what we』ll do.(這就是我們要做的)」
音樂繼續,賈樟柯左右搖晃著腦袋。他的舞姿並不標準,有時會邁錯腳步。圓圓的肚子從襯衫裡凸了出來,皮帶顯得緊張。但這些,連同圍繞在他周圍的攝影師、導演、劇務等人注視的目光,都沒有困擾他。他繼續投入地揮動雙臂,好像攝影機之外的世界並不存在。
拍攝場地是一個僅有若干卡座的小迪廳,十幾個人一站,就沒什麼位置了。賈樟柯大學時常去的迪廳,是北京電影學院附近的NASA。NASA 1994年開業,名字和美國宇航局的縮寫一樣,空間也是大得不得了,能容納兩三百人。
他那時跳舞喜歡穿高幫匡威鞋、牛仔褲,幾件白色T恤換來換去。除了北影的學生,附近北大的、清華的、人大的學生也都會來,大家進門要過一座鋼橋,迪廳裡是全鋼鐵結構,雷射燈射出光束,照在年輕人的臉上。
領舞站在高處,學生們隨意扭動。迪斯科沒有規定動作,只要放鬆自我,跟著節奏來就行,想蹦就蹦、想跳就跳,「你就像原地跳繩一樣跳一跳都可以」。
上世紀80年代,北京警方印發的小冊子對迪斯科做出如下名詞解釋:迪斯科,又名扭屁股舞,是一種墮落的資產階級舞蹈。但1983年,《中國青年報》發文稱,不能把燙髮、穿時裝、跳集體舞視為「精神汙染」而加以禁止。大眾文化開始興起,正好趕上國際迪斯科風潮的尾巴,這種解放身體的音樂形式恰逢其時。
1994年一年,北京開了8家迪廳。JJ、NASA、萊特曼等都是著名的去處。人們生活中越來越多地出現外國產品,麥當勞、貓王音樂、好萊塢電影,此時迪廳成為潮流場所,有巨大的場子,高檔音響伴奏。經歷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初的拘謹氛圍,年輕人的時代情緒和新的娛樂方式「一拍即合」。
賈樟柯當時剛從山西來到北京電影學院上學,他是班上年紀較大的學生,但也只有二十四五歲。他常和朋友去蹦迪,從晚上八九點到夜裡12點,蹦完後還不盡興,要繼續打車往北,去北航附近的大排檔吃夜宵。
酸湯魚端上來,大家一起聊電影,這個導演、那個導演,也聊政治、文學和閒話。這是年輕時一種「配套」的夜生活。他從大一開始寫劇本,不知道哪一天能拍出來。
北京當時的計程車俗稱還叫「面的」,黃色的天津大發,一車能坐7個人。夜裡,一輛面的把他們拉到迪廳,再一輛面的把他們拉到北航。起步價和車價都便宜,「10塊錢就可以到任何地方」。
「Cut!」導演叫停了拍攝。賈樟柯睜開眼睛,看到導演走過來,「賈導,特別好。如果剛才胳膊的動作幅度再大一點兒就更好了,我們再來一條。」
二、午夜的號角
拍攝間隙,賈樟柯在休息室抽雪茄。我問他,之前在迪廳跳舞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頂多想想女孩,周圍哪個女孩漂亮,就沒有什麼更多想法了。」他笑笑。
「是荷爾蒙的發洩?」「那當然是,那絕對是,內在的那種能量太多了,對……也甚至有一種向上的,就很有朝氣,那種勁兒。」
賈樟柯的電影中,男女主角感情的戲份常常放在迪廳。《山河故人》裡,沈濤和張晉生在迪廳跳舞,梁子突然出現,惹得張晉生吃醋。《江湖兒女》裡,巧巧和斌哥在迪廳跳舞,發現他居然隨身帶著之前朋友的槍,這是一種涉險的信號。她停下來,沒說什麼,斌哥邀請她繼續跳,她的動作從僵硬,到慢慢自然,最後擁抱住他。她原諒了斌哥。
「那個年代,人沒有多少活動的空間,能做些什麼呢?無非是上課、工作,迪斯科,吃飯,數數我們每天日常也就這些空間。」賈樟柯覺得,沒必要為男女主角刻意安排奇遇的場景。
迪斯科舞廳也是那個年代少有的、男女有身體接觸的場所。晚上12點,像報時一樣,舞廳裡會放兩首歌,要麼是「Go West」,要麼是「YMCA」。跳舞的年輕人們停了下來,一個領頭的先站出來,後面的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連起來「接龍」,大家在舞池中隨著音樂轉圈。
「I know you love me.(我知道你愛我)
How could I disagree?(我怎麼會拒絕)」
「Go West」原本是美國70年代一首民謠老歌,後來由英國的「寵物店男孩」樂隊翻唱。它曾被當作同性戀聖歌,在90年代,也因為歌名「go west」為一些國家所禁。也同樣是90年代,許多足球俱樂部開始改編「Go West」,這首歌傳唱在足球場上。
不過,在90年代NASA的舞池裡,這些意義和那個叫賈樟柯的年輕人都沒什麼關係。他英文不好,聽不懂歌詞,「鬼知道它是什麼歌,就是好聽」。這首旋律動人的歌曲,是午夜到來的號角,一個愉快的前半夜結束了,下半夜馬上開始。
賈樟柯的迪斯科經驗屬於他那一代人。「如果沒有過去的封閉,沒有我們這代年輕人藉由迪斯科、藉由搖滾樂解放自我的這樣一種情感在裡面,那它只是個娛樂。」他說,「如果你有那個生活的背景,你就會知道它在當時年輕人的生活裡有多麼多麼的重要……它是很多人解放自我的象徵。」
《山河故人》的演員張譯生於1978年,比賈樟柯小8歲。他18歲就去當兵了,年輕時完全沒有進過迪廳。他對迪廳的認識和更廣泛意義上的「舞廳」類似。2006年,張譯被一群朋友「押著」,第一次去了舞廳。他當時已經快30歲,坐在舞廳門口的石臺階上,無論如何都不進去。朋友們生生把張譯拖進了舞廳,他的襯衫都被撕壞了。進去之後,音樂聲震耳欲聾,心臟受不了,不知道是因為第一次去,還是自己天然不適合這種場合,張譯一直在出汗。
「因為當了10年兵的人,總會覺得進舞廳好像不是什麼特別正經的有為青年應該做的事情,所以內心蠻排斥的。」他說,「現在還是有一種隱隱的恐懼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很難解釋清楚它的恐懼感來自於哪裡。」
張譯曾聽賈樟柯說過自己去迪廳的經歷,相信迪斯科「成為他心目當中的一個重要的、祭奠青春的情結」。
賈樟柯的夫人趙濤與張譯同齡,擔任了賈大多數電影的女主角。她沒化妝,看上去非常溫婉,「其實從《任逍遙》的巧巧開始,我就覺得這個人物跟生活當中的我差距太大了。第一,我不進舞廳,不進歌廳,我也是不唱歌,不進夜總會的一個人,對,我基本上夜生活是沒有的。」
她依靠做功課、寫人物小傳來體會角色。我提到賈電影中,男女主角感情段落常常發生在迪廳。趙濤愣了一下,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隨即笑了起來,「好像確實是。」
三、不再跳舞,繼續跳舞
「迪廳是這樣,有一天你進去了,進去之後,哦,這是迪廳,然後你就開始玩兒,玩兒了好幾年。有一天突然覺得我不應該屬於這兒了,你就再也不去了,就是這樣的。」在工作室裡,賈樟柯看起來有點兒倦怠。
兩個月前,他的新片《江湖兒女》入圍了坎城電影節,這是他的第9部劇情片,獲得上映許可的第5部。7月底,他即將啟程去瑞士,擔任洛迦諾電影節主席。拍片、影展、宣傳、路演,這是他現在熟稔的電影人生活。他早就不去迪廳了。2010年,他聽從杜琪峯的建議,將抽了幾十年的煙換成雪茄。雪茄不抽就會滅掉,滅了他就能歇兩口,不像吸菸那麼密集地攝入尼古丁。
攝影:賈睿
《江湖兒女》講述了一個犯罪愛情故事。主人公巧巧與斌哥相戀,一次街頭爭鬥中,斌哥遇襲,巧巧為保護他開了一槍,被判5年。巧巧出獄後,開始尋找斌哥以期重新開始。這部電影有個獨特的嘗試,它的主人公和劇情都串聯起了賈樟柯之前的電影。「巧巧」與「斌哥」是《任逍遙》的主人公,巧巧追尋斌哥,一路去了三峽,還看到了《三峽好人》裡出現過的飛碟。她歷經17年的愛恨,也是賈樟柯17年的電影沉浮。
趙濤拿到劇本後,一口氣讀完了。巧巧年齡跨度大,人物弧光完整,是中國電影市場上罕見的女性角色。這是一個女演員不會拒絕的劇本,「它太有吸引力了」。
電影結尾,巧巧輾轉大同、奉節、巫山、新疆等地,與斌哥分合多次,最終二人回到家鄉。此時她繼承江湖道義照顧斌哥,但當斌哥試圖握住她的手表達感情時,她推開了。「我覺得她沒有要留住這份感情,沒有。她已經是一個,我覺得可以一個人生活的人。」賈樟柯說。
賈樟柯常常用音樂和跳舞場景來表現女性的精神世界。《站臺》裡,文工團演員尹瑞娟最終去郵電局工作,在辦公室裡,她收拾房間,慢慢隨著廣播裡的音樂起舞,「我們能感覺她有另外一個精神世界,被中斷了的世界。」《山河故人》結尾,年邁的沈濤一個人走在雪地裡,丈夫和兒子都離開了自己,但此時,她跳起年輕時跳過的「Go West」。
拍攝這場戲的時候,是初冬,無雪。美術組中午去地上布雪,等太陽落山之後,再用造雪機造出飄著的雪。趙濤走到雪地裡,控制不住情緒,一直在哭。她感受到角色的痛苦和孤獨。
賈樟柯告訴趙濤,不能哭,要克制。3年後,他向我回憶這段戲的時候說,「我希望她精神沒有衰老。我希望她還有愛的可能性,就跟她年輕時候一樣,這也是我崇拜的一種女性。」鏡頭對準沈濤獨舞的背影,畫面在迪斯科舞曲中暗了下去,
「Life is a peaceful there ,(那裡的生活是平靜的)
in the open air.(在開放的氣氛中)」
大約1996、1997年之後,賈樟柯不再去迪廳,也沒注意NASA在世紀之交關門大吉。迪斯科在中國流行了將近二十年後,全面落潮。賈樟柯開始了電影生涯,開端是孤獨的。他記得剪《小武》的時候,在半年多的時間裡,每天獨自背包去做後期。因為拍的是16毫米膠片,他除了剪輯,還得搖膠片。
樓道裡有個桌球臺,每次剪到下午的時候,賈樟柯特別想去打桌球。但他是一個人,沒人陪他打。那半年的安靜,與跳迪斯科的熱鬧大相逕庭,也正是那半年,「培養了我靜下來的定力」。
自《小武》成名,賈樟柯一路在國際影展拿獎,成為中國電影的領軍人物之一。他不再跳舞,但他電影中的人並未停止跳舞。從《站臺》,到《山河故人》,再到《江湖兒女》,跳迪斯科舞曲是他年代戲的標誌之一。為了還原年輕時的記憶,他曾為「Go West」付出了高額的版權費。
賈樟柯的工作室內,掛著他電影不同國家版本的海報,多年來贏得的獎盃陳列在架子上,看上去好像一個動物雕塑展。他坐在沙發裡,旁邊的書架上是為新片《在清朝》準備的各種縣誌資料。我們談起2000年之後,中國電影開始了快速發展的過程。
我問,現在是否形成了新的抒發情緒、表達個體的方式,比如大片。「沒有形成。」賈樟柯毫不猶豫,「它是單向消費、娛樂消費,它沒有辦法抒發我們個人的情緒。」
「它就是好笑啊,或者刺激啊,過癮啊,它就是消費性的。過了就過了,它不是一種精神繼續的需求。我個人這樣覺得,它沒有辦法跟迪斯科相比,也沒有辦法跟卡拉OK相比。這個時代的大片跟迪斯科、跟卡拉OK比起來,那迪斯科偉大多了。」
四、我所講述的是時間
拍攝當天,接近尾聲的時候,導演邀請在場的人和賈樟柯一起「接龍」。穿復古服裝的群演和工作人員都走到舞池中央,「Go West」響起,
「We will fly so high,(我們要遠走高飛)
tell all our friends goodbye,(向我們所有朋友告別)
We will start life new.(我們將開始新的生活)」
賈樟柯雙手左右擺動,然後舉高、鼓掌,轉身入舞池。其他人跟著他,一個人的手搭在另一個人肩上。轉了一圈,他停下來,跟著旋律晃動手臂,左腳伸前,點地,再換右腳。我們大多數人沒有蹦迪經驗,學不了他的動作,只好亂跳,手不時打在周圍人的身上。乾冰的白煙再次騰起,越來越濃,賈樟柯逐漸隱沒其中。
「Now if we make a stand,(現在如果我們做了決定)
We』ll find our promised land.(我們就會找到屬於我們的樂土)」
幾個星期後,我看過剛剛完成後期的《江湖兒女》,再一次見到賈樟柯。他隱沒在墨鏡之後。聽到一個問題,他停三四秒才回答,語氣不疾不徐。因為看不到他的眼睛,我無法揣度他的情緒。
「有觀眾認為電影中許多情節指向對某種年代的懷念,我不知道這樣理解對不對?」
「不對,完全是誤讀。我沒有懷念什麼……我對具體的任何一個年代都沒有好感也沒有惡感,都一樣。」他這次回答得很快,「我是對時間感興趣。」
《江湖兒女》的故事開始於17年前,他想知道,17年前的一對戀人,分分合合,17年後又在一起,是什麼感情狀態。愛情,友情,還是傳統的義?物理時間在人身上形成了奇妙的感情狀態,無法被命名。最近幾年,他喜歡拍這樣時間跨度長的電影,《山河故人》也是如此。
「時間積累在一個個體身上,個體的物是人非,個體情感的變化、面貌的變化,這些是我非常注重的。我覺得它是不可逆轉的,你必須承受的事情。它是我們生活真正的滋味跟內容。」他最終取下了墨鏡,露出浮腫的眼袋,「你說今天坐在這兒的賈樟柯跟20年前,他絕對是兩個人。」
賈樟柯成長在山西汾陽,從小學到高中,習慣用打架解決問題。心情不好,或者純粹找碴兒,就把人打一頓,受傷也是常有的事。他小學三年級開始抽菸,中學時留了長發,還和同學一樣,開始做點兒小買賣。他迫切想要模仿成年人,覺得只要抽菸了、賺錢了,就是一個成年人。
攝影:賈睿
十六七歲,賈樟柯喜歡上霹靂舞,和同學組成「害蟲隊」,去汾陽師範、中專學校比舞。隊名來自當時熱播的滅蟲藥廣告歌,「我們就喊我們是害蟲,以後我們所到之處都鬧得雞犬不寧。」
二十五六歲,賈樟柯已經到北京,突然厭倦了暴力,覺得那個自己幼稚可笑。他告別了他。賈樟柯被看作第六代中成名最早、國際聲譽最隆的導演,但前三部電影都無法公映。自《世界》始,他開始走出地下,此時中國電影已經進入大片時代。
2006年,《三峽好人》拿下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在公映期間撞期《滿城盡帶黃金甲》。他在北大講堂做了一次公開演講,講了記錄三峽與移民的緣起,並說了一句後來被許多媒體引用的話,「我想看看在這個崇拜黃金的時代,誰還關心好人」。
我當時坐在臺下。賈樟柯的演講在年輕學子中引爆了長時間熱烈的掌聲。那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雨,似乎能感受到電影中三峽氤氳的溼氣,賈樟柯不諱言自己的感受,「我的心裏面又有一種潮溼的感覺。」
12年後,賈樟柯回憶起這次演講,顯得非常冷靜,「我所有的公眾發言跟我個人之間沒有關係。可能這些公眾發言是根據我個人正在做的事情引申出來的感受,但是那個感受本身跟我個人的處境得失沒有任何關係。」《三峽好人》最終票房不到《黃金甲》的零頭。
2013年,根據若干新聞事件改編的《天註定》通過審查,卻在最後時刻無法上映。巴西導演沃爾特·塞勒斯當時正在拍賈樟柯的紀錄片,拍下了他得知此事的反應:他和兩個朋友坐在屋內抽菸,「沒法在這個行業裡做了,」他吐出煙,「要停就全停,徹底,徹底離開一段時間。」
那大概是媒體所記錄的賈樟柯最後一次表露情緒的時刻。即便憤怒,他也遠離吶喊式的表達,「我從20來歲就知道那是傻的。」6個月後,他開始籌備《山河故人》。
他曾面臨一個選擇。《天註定》之後,有兩個國外的工作找他,一個是古裝英劇,一個是好萊塢科幻電影,都是好的班底。他當時在氣頭上,覺得轉換賽道同樣能做事,「基本上就要籤了那兩張。」可這一去就是5年時間,43歲到48歲,一個導演最黃金的年齡,不能拍攝想要拍的華語片。他最終沒有捨得。
賈樟柯今年48歲。這5年裡,他拍了《山河故人》和《江湖兒女》,雙雙入圍坎城電影節。
自《小武》之後,賈樟柯的電影沒缺過投資。他是影展寵兒,擁有穩定的海外發行途徑,版權銷往多個國家,即便國內票房不好,也都盈利。在中國藝術片領域,他是幸運的個例。賈樟柯的商業能力同樣出眾,他拍許多廣告,投資新導演作品,與晉商交好。
賈樟柯有時出去演講,常遇到有人關心他的電影與個人的命運。他只好苦笑,說我其實過得很好。
這幾年他減少了公共演講的次數,不再想通過演講獲得共識,而專注於作品。「我覺得誠實地把自己放在作品裡,然後你有一個信任感,就是信念感,我覺得自己這些東西是值得分享的,我覺得就可以了。」
「接下來5年仍然是黃金時期嗎?」我問。「不知道,」賈樟柯說,「應該是。」
《江湖兒女》最後一幕,是斌哥離開了巧巧家,再一次奔向未知的遠方。拍攝那天,演員廖凡遲到了,好半天才找到賈樟柯,發現他正坐在屋子的一角,戴著墨鏡,抽著雪茄。廖凡走近,發現他臉上有淚。廖凡說,抱歉導演,我遲到了,你別這樣,我一下壓力很大。
賈樟柯停了一下,說只是看著拍攝場景,想起小時候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情景,很難過。「那一刻,某種莫名感傷和孤獨感染到我。」廖凡說,這是整個電影拍攝過程中,賈樟柯少有的幾次動情場面。
小時候,賈樟柯常常逃課去太原買霹靂舞鞋。電影《霹靂舞》裡,人物穿一種一面是紅色、一面是黑色的匡威鞋,配合跳舞很酷,他跟同學一起坐車去買。從家鄉到太原,直線距離一百多公裡。長途汽車兩塊八一張票,晃晃悠悠,招手即停。三四個小時後,他將抵達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