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只有兩個區：鬼畜區和鬼畜素材區。
本文系網易看客欄目（公眾號：pic163）出品。
2019年對於b站鬼畜區來說，註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三個月前，當代鬼畜巨頭蔡徐坤，用律師函一炮打穿了次元壁，把鬼畜這門小眾藝術帶到了人們面前。
多年以後，當人們翻開2019鬼畜文化志時，會發現蔡徐坤的名字被驕傲地印在了《鬼畜出圈之路》的第一頁。
不管你承不承認，鬼畜已然成了21世紀亞文化的顯學。
為了鬧明白這些問題，我不惜深入B站危險地帶，潛伏進鬼畜區數月，以下是我的研究成果。
「鬼畜到底是什麼？」
這大概是每一個亞文化初學者都繞不開的問題。
為了大家好理解，我決定從前陣子大火的蔡B大戰談起。
事情的導火索是2019年年初，蔡徐坤當選為NBA的新春賀歲形象大使。
在籃球愛好者看來，蔡徐坤代言NBA無異於羅玉鳳代言維密，大家都挺不滿的。
於是，一段蔡徐坤打籃球的視頻被一些網友扒了出來，作為嘲笑他菜的證據。
原版視頻是蔡參加《偶像練習生》時錄製的一段自我介紹。視頻中，他自稱愛好是唱、跳、Rap和籃球。在秀了一段球技後，又表演了一首《只因你太美》。但沒想到，這段看似平平無奇的視頻卻在一年後爆火。
天下苦流量已久，各大平臺紛紛跟進，掀起一陣波瀾壯闊的反噬戰爭。
力元君是b站最早模仿蔡徐坤打籃球的up主之一。雖然這段視頻已經在律師函警告的第二天被刪除，但某種程度上，它還是開啟了一個新紀元。
對於鬼畜區的up主們來說，這段集齊了唱、跳、rap、籃球的視頻，充滿了被發掘和改造的潛力。
不論是鼓點清晰的BGM，還是坤本人張弛有度卻意義不明的動作，甚至是他運球時起起伏伏的奶奶灰劉海。
一切仿佛渾然天成，為鬼畜而生。
求賢若渴的鬼畜區已經很久沒遇到這樣一個自帶流量，又天賦異稟的璞玉般的素材。
再加上那句絕代空耳：「雞你太美」，所有人都清楚意識到，屬於鬼畜的出圈時刻，來了。
一時間，B站的鬼畜UP主紛紛出手。有的主打場面特效：
在一段綜藝視頻裡，凡凡一抻一拉的雙手與那顆Young-OG的靈魂一起上下擺動。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他氣定神閒地 Rap 出了那句足以改變命運的freestyle：
作為2018年B站人氣最高的鬼畜素材，「大碗寬面」經常被用來諷刺 Chris Wu 被粉絲尬吹的 Rap 水平。
面對一個唱現場全靠Autotune、卻依然苟在中國說唱界的加拿大電鰻，鬼畜界對他的針對是空前的。
唯一能與之抗衡的，恐怕只有同一時期鬼畜區的顏值門面：楊超越。
2018年6月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楊超越在b站一戰成名，代表作《不負青春（清唱走音版）》。一時間，為楊超越調音蔚然成風，不少「百萬調音師」因此揚名。
出道之後，一句「燃燒我的卡路裡」更是奠定了她鬼畜區一姐的地位。
但b站鬼畜區是一個輪迴之地。楊超越解救了吳亦凡，自然會有蔡徐坤來解救楊超越。
這是歷史的必然。
只不過，這一次針對蔡徐坤的視頻，花樣更多，力度更猛。
由於雙方都太過經典，許多up主還會為吳、蔡打造限定組合，通過現代科技讓兩大巨頭同臺鬼畜。
就這樣，在b站鬼畜區拍了幾個月籃球之後，蔡徐坤成功加入到「鬼畜全明星」的陣容中。
和前輩吳亦凡、楊超越一起，組成了名震網際網路的「水產三巨頭」。
4月12日，一紙律師函，把蔡B大戰推上了史無前例的萬人捶高潮。
在一片議論聲中，人們開始注意到藏在次元壁後面的奇幻藝術：鬼畜文化。
乍看之下，你可能會覺得，鬼畜不就是惡搞嗎？
不全然是。要考究它的本質與核心樂趣，還得從源頭摸起。
時間回到2008年，彼時日本的彈幕網站Niconico剛誕生不久。在滿屏的涼宮春日與魯魯修之間，一個名為《最終鬼畜藍藍路》的鬼畜視頻殺出重圍。
這個視頻是怎麼火起來的呢？
當時日本一則金拱門廣告風靡網絡。廣告中麥當勞叔叔一開心就會做出莫名其妙的動作，邊做還會邊喊：「藍藍路（Ran Ran Ru）！」
到底為什麼要喊「藍藍路」官方也解釋不了。但正是這樣一個面向小朋友的低幼化廣告，無形中觸到了二次元的G點。
於是日本掀起了一股旋風，以金拱門廣告為素材的鬼畜視頻不斷湧現。
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個名為《最終鬼畜妹フランドール?S》的鬼畜視頻。
隨著藍藍路火爆11區，鬼畜（在日本稱為音MAD）這種詭譎的剪輯風格，也成功實現了文化輸出。
時逢模仿N站的Acfun建成，「藍藍路」與ACG（漫畫、動漫、輕小說）大潮一起湧入了中國。
只不過，在那個荒蠻年代，鬼畜依舊是門小眾玩意。一方面，歐美、日本的素材對於國內觀眾來說太難懂。另一方面，想要找到天賦秉異的中文素材，也非易事。
沒有母語素材，只好靠空耳印度bro來獲得快樂（空耳：故意幻聽，通過諧音來製造笑果）。
鬼畜界就這樣苟了一段時間，直到一則鄉土廣告打破了僵局。
2007年，肥料添加劑「金坷垃」的系列廣告開始出現在各地縣級電視臺。其中《老外打架》篇最為拉風，講述了三個老外為搶金坷垃而大打出手的奇幻故事。
為了搶到金坷垃，非洲兄弟和日本友鄰聯手截停了美國大哥的五菱宏光說：
兩人各執一詞，說到激動處還打了起來：「媽媽的，金坷垃，是我的！」
美國大哥示意大家不要打架：「金坷拉好處都有啥，誰說對了就給他。」
非洲兄弟吹牛皮說，肥料摻了金坷垃，一袋能頂兩袋撒。
日本友鄰也吹牛皮說，肥料摻了金坷垃，小麥畝產一千八，日本的糧食終於不用從美國進口啦。
「小鬼子真不傻，金坷垃給了他，對美國農業威脅大。」經過縝密的思考，美國大哥決定把金坷垃送給非洲兄弟。
短短幾句文案，不僅對仗工整，朗朗上口，還暗喻了中國援助非洲、美國打擊日本的國際格局。
這樣一個城鄉結合部風的廣告在當年無疑是一塊璞玉。於是2009年10月26日這一天，up主Hank打開電腦，將金坷拉原片上傳到A站。
那一刻，仿佛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來了火種，點亮了黯淡無光的鬼畜界。
up主癢局長的鬼畜作品《坷垃時代》，由韓國女團少女時代的單曲《Gee》演繹。
2012年到2015年期間，中國鬼畜界進入全盛期。總結起來，經過社會主義改造的鬼畜有以下幾個特徵：
首先，它是一種視頻創作形式。具體操作上，鬼畜up主們會對音、視頻素材進行重新剪輯、調音，使之與BGM達到神同步。
一方面，它能夠帶給觀眾重複、節奏、抽搐、洗腦的視聽體驗。
另一方面，它又能夠傳達創作者的情感：調侃、諷刺、批判，又或是 respect 和愛意。
2015年，因成龍代言的一款洗髮水被工商局打假，出於對成龍再次代言偽劣產品的調侃，b站up主緋色toy將該洗髮水廣告和龐麥郎的《我的滑板鞋》進行了神同步，調教出《【成龍】我的洗髮液》。
在素材的選擇上，鬼畜圈遵循萬國通用的玩法：這個東西搞笑、好玩，或者這個東西太奇葩（多為負面），那就把它拿來鬼畜。
成為鬼畜熱門素材的人，往往被稱為「鬼畜明星」。如今，鬼畜全明星的陣容非常龐大。
在「雞你太美」之前，鬼畜區最成功的出圈案例是趙本山的「改革春風吹滿地」。
那是2018年，改革開放40周年之際，UP主小可兒將本山子歷年來的春晚小品臺詞逐句摳出來，通過調音、剪接，並配上BGM《念詩之王》，一舉打造成了屬於東北小品的鬼畜精品。
其中的曠世名句「改革春風吹滿地」出自小品《昨天今天明天》。
2018年年底，這首鬼畜歌曲被傳到了抖音。
神級洗腦的旋律、鼓舞人心的歌詞，成功俘獲了大批追隨者，讓人一聽誤終生。
《念詩之王》目前在B站上獲得了4000多萬的播放量，成為B站的鎮站之寶。
2016年，up主癢局長高舉馬馬大旗，一手打造了鬼畜演唱組合「Ma2」，成員是馬雲和馬化騰。
出道單曲取名《買買買》。
後來，馬雲憑著那句令人上頭的「我對錢不感興趣」，差點就撇開了馬化騰成功單飛。
2015年4月，雷總跑到印度為小米4i親自宣發，卻因一口濃重的湖北仙桃味兒英語火遍全網。
特別是那句詭異的問候語「Are you ok？」成功逼出全網鬼畜up的多巴胺。
經up主Mr.Lemon剪輯後，雷軍全新演繹了一首電音歌曲：《【循環向】跟著雷總搖起來！Are you OK！》。
在小雷成為鬼畜新人王之前，「元首」才是扛起鬼畜區的那半邊天。
「元首的憤怒」出自電影《帝國的毀滅》。劇中希特勒因為戰場失利而大發脾氣。
噴薄而出的德語臺詞，被一眾聽力殘障人士空耳成中文發音，比如「氣死偶咧！」「我到河北省來」「渣渣」。那感官享受，比低音電鋸嗨曲還嗨。
劉醒和搭檔梁非凡來自港劇《巾幗梟雄之義海豪情》。在破案過程中，梁非凡厚顏無恥的邀功行為令劉醒十分憤怒。
於是劉醒用大自然中習得的憤怒罵出了曠世名句：「吔屎啦！梁非凡！」
在《變形計》中，他的一段「我王境澤就算是餓死，死外面，從這裡跳下去，也不吃你們一點東西……真香」節目效果拔群。
在鬼畜的世界裡，王境澤的形象遠比表情包上來得更豐滿。除了真香之外，他還可以伸胳膊蹬腿mix《好漢歌》。
在百家爭鳴的2019年，「雨女無瓜」也遭到無限復讀。
《巴拉拉小魔仙》是廣州南方少兒頻道一檔連續劇，演員的口音則是桀驁的廣式普通話。
當人們重溫這部童年經典時，猛然發覺遊樂王子雖然冷若冰霜但卻口吐芬芳：雨女無瓜，要泥寡。
請自覺代入「全世界都在學中國話，我們說的話，越來越國際化。」
至於因太奇葩而被鬼畜的案例，六老師可謂是教科書級別的人物。
2018年年底，因六老師在楊潔導演的追悼會上推廣西遊記（史稱「靈堂賣片」），且宇宙萬物都可以被他拐彎抹角扯到《西遊記》上，於是六老師便攜「文體兩開花」等六學精華，躋身新晉鬼畜大戶。
總而言之，鬼畜宇宙生生不息，鬼畜全明星的陣容也與時俱進。
唯一顛破不破的是鬼畜的內核 —— 解構精神。
它把每一個嚴肅話題、偶像權威，以幀和音節為單位剪得稀爛。然後通過拼貼、重組，顛覆原來的表達，創造出全新的意義。
然後在一片被亞文化加密過的彈幕中，人們建構起了彼此的共識：笑點那麼清奇、梗那麼深，能笑到一起，那就是賽博世界的同盟。
在這樣一種解構一切的賽博氛圍中，無論是兢兢業業老戲骨還是籍籍無名小草根，都難逃被消費和娛樂的命運。
作為鬼畜素材如何與鬼畜相處？每談及此人們都繞不開「葛平」這個名字。
葛平是國產動畫片《藍貓淘氣三千問》的配音演員。早年間，他一直是被鬼畜的重點對象。
和今天的娛樂目的不同，當時的鬼畜，多少帶著洩憤的意味。
21世紀頭十年，因粗製濫造、事實錯誤頻出等問題，《藍貓淘氣三千問》就像如今的喜羊羊、熊出沒一樣，是作為垃圾動畫被人們所不恥、嫌棄的對象。
再加上當時一批日本動漫被禁播，怨聲載道，殃及《藍貓》，作為主要配音演員的葛平，自然成了這種情緒的發洩對象。
人們找到了一段葛平的互動視頻。視頻中，葛平提到了自己在石家莊藍貓粉絲見面會上的一段經歷：
「我說，『小朋友們，誰願意跟我藍貓學一句配音吶？』只聽見下面有一句『我——來——！』
我一看，人群（小朋友）當中，鑽出來一個光頭！哇！他全身穿的都是我們藍貓品牌的衣服……我一把就把他抱了起來。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啊』，他說『我叫吳克』。」
描述這段經過時，由於葛平的聲音和表情都十分誇張，再加上「吳克」又被抽象成一個「被藍貓荼毒」的腦殘粉形象。
從此，「光頭吳克」便和葛平一起，被釘在了懲罰國產動畫的恥辱柱上，變成了許多鬼畜UP主的取材對象。
其中不乏一些語言粗俗、格調低下的侮辱性鬼畜作品。如給他取外號「葛炮」。
所幸當時，二次元只是個毫無影響力的小圈子。一邊是葛平日復一日在鬼畜視頻裡做著高速運動，另一邊是被針對的葛平本人對此毫不知情。
當時間過去，看過《藍貓》的一代人長大了，對國產動畫的厭惡、對葛平的惡搞正一點點消解；與此同時，隨著二次元圈子的公眾化和主流化，低級鬼畜也逐步淡出。
得知自己在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世界裡聲名四起時，葛平選擇了接納。
為了方便鬼畜製作者，他甚至錄製了新的「音源」分享給他們。
如今的葛平是各大漫展的常客。2013年，葛平在「次元突破」的現場演唱了自己的鬼畜歌曲。
鬼畜也接納了葛平。
在後來的鬼畜作品中，「葛炮」等詞已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每年送給他的生日鬼畜視頻祝福。
老去的葛平，成了這些曾經輕狂的少年們的青春見證。也許一半是出於對他的歉意，一半是出於對自己的釋懷，up主hank為葛平創作了鬼畜歌曲《循環》，歌詞裡不乏真情實感。
後鬼畜時代，被鬼畜的人，開始學著與這支亞文化體系交流。
像雷總、Ma2組合這種，明白流量就是商機，有錢賺，當然可以勾兌：
成龍、唐國強這種老前輩，大風大浪也都見過，網上鬼畜幾下，不在乎：
成龍大哥發現自己被duang之後說：「無所謂，只要令所有人開心，我就讓他們開個玩笑。」
唐國強談被鬼畜：「這是一個彼此交流的過程，幹嘛我要做這個對立的？」
如果條件允許，還可以像吳亦凡那樣親自下海，用一首《大碗寬面》力挽狂瀾。
自從凡哥直接官方玩梗後，現在滿b站都是「吳亦凡對不起」。
經常上網衝浪的朋友可能都知道，自從凡凡反向寫歌自黑後，就經常被拿來和蔡徐坤的律師函警告相比：「君子大碗面，小人律師函」。
對此有人認為不妥：惡搞別人什麼時候成政治正確了？蔡徐坤拒絕被過度消費有錯嗎？
也有人認為，他當然有拒絕的權利，但群眾也有更加反感的權利。
時代的弔詭之處在於，發出律師函的蔡徐坤本以為能一招制勝，沒想到換來的是更猛烈的狂歡。
這恰好印證了賽博世界的尿性：你越是站到大眾的對立面，大眾越是反彈你。
畢竟，遇到解構一切的網際網路、萬物皆可鬼畜的b站，想要正面反攻是沒有意義的。
既入江湖裡，便是薄命人。哪怕是戰略性假裝 never mind，也比硬槓要來得穩妥。
從來不敢去相信
大碗能讓你開心
但這確是我本意
也許是一種天意
因為某種程度上，鬼畜是這個時代的饋贈。
它賦予了負重前行的年輕人打碎一切的權力，帶著一點無釐頭的幽默，還有一點唐吉柯德式的孤勇。
在這個由彈幕搭建而成的虛擬世界裡，所有的憤怒、失意與不滿，都會在元首的咆哮、金坷垃三兄弟的歌聲裡，以及葛平唱出「想做點什麼把自己找回來」的瞬間，被疏解，被衝散，被內化成純粹的笑聲和淚水。
就像飄在空中的肥皂泡，縹緲，易逝，又透明得像一個奇蹟。
供圖 B站up主 | 撰文 李啟越 | 編輯 簡肥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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