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調查」柬埔寨西港:一座「網絡賭博」之城的潰敗

2020-12-23 界面新聞

記者 | 趙孟編輯 | 劉海川1

2019年歲末,西哈努克港(西港),賭場倒閉、店鋪關門、商品滯銷……嚴打之下的這座海邊小城,正在重建經濟生態。

自2016年起,大量資本湧入東南亞小國柬埔寨,在其南方城市西港,獲益於博彩業和經濟特區政策的加持,成為掘金者們趨之若鶩之地。柬埔寨全境的163個有牌賭場中,91個集中在西港。寬鬆的監管伴隨腐敗的侵蝕,讓這裡淪為網絡賭博和詐騙的麇集之所。

風向轉變於4個多月前。2019年8月18日,柬埔寨總理洪森發布針對非法網絡賭博(行話稱「網投」)的「禁賭令」,使該國包括西港在內的「網投」業墜入寒冬。

作為畸形產業鏈核心的「菠菜」(「網投」從業人員)們,又經歷了怎樣的惶恐與瘋狂?

2019年9月以來,界面新聞記者探訪多個西港「網投」公司聚集地,尋訪多位「網投」從業者,並與接近網投公司高層的人士接觸,對話網投關聯行業人員,以揭示這場造富神話的背景與細節,陰謀與陷阱。

「菠菜」

一些人來了,更多的人走了。

「菠菜」們紛紛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小瑞卻計劃來西港「大賺一把」。

他原來是濟南一家小菜館的傳菜工,每月3000元,但杯水車薪。他常年承受著信用卡還貸壓力。一次偶然的機會,小瑞在招聘平臺「58同城」看到柬埔寨的工作機會,便留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第二天,中介公司就給他打來電話。

「底薪6000元,還包出國的機票。」這對當時的小瑞誘惑極大。那時,他還不知道「網投」為何物,也並不清楚柬埔寨方面已經將「網投」列為非法。

這些建築在欺詐和暴力上的犯罪團夥,已發展出一套自己的話語體系和管理模式,人數最多的「網投」園區或有近萬人,俱是企業化運作。「菠菜」們在「海景房」辦公、宿舍實行軍事化管理、各大「網投」公司之間還有經驗交流會,甚至「網投」行業內,還創建了一個針對「叛徒」的資料庫,可以在東南亞多國「網投」圈進行「通緝」。

接到「入職通知」兩天後,小瑞搭乘的航班降落在西港機場。他被一名陌生男子拿走護照,繞過海關,徑直帶到了停車場。對方不肯表明身份,只稱「我們機場有人」。後來他知道,此人正是與「網投」公司關係密切的中介人員。

9月初,雖然「禁賭令」在「網投」圈引發恐慌,但一些有牌照的賭場和被認為「有後臺」的大型「網投」聚集園區,仍在正常運行。小瑞提供的定位信息顯示,他所任職的「網投」公司「綠巨人娛樂城」位於西港四號公路旁邊。

四號公路擁擠且嘈雜。這裡人群密集,魚龍混雜,生活垃圾被隨意擱置,使這裡雜亂不堪。

小瑞工作的「綠巨人」娛樂城。攝影:趙孟 界面新聞記者曾探訪該地。十幾棟「板房」散落在兩個足球場大小的土地上,3米多的圍牆孤立著它們。七八個當地保安正在監視著往來的人們。在他們身後,從圍牆上方眺望,可以看見被黑色擋板遮蔽的窗戶。

「裡面全都是做『網投』的。」附近的小商販說。他們幾乎全部來自中國,是「網投」產業鏈上的枝丫。與「菠菜」對應,他們被稱為「菜農」,業內盛傳有數十萬人之多。

西港,4年光陰改造了它。

4年前,西港還是一座舉目望去不見高樓的安靜小城,全城不到10個紅綠燈。每年夏天,不少西方國家的遊客來此度假,人們在「牛奶沙灘」上享受著海風,吃著當地人在海邊出售的小吃。西港發展滯後,但物價穩定,人們安居樂業。

即便到了2017年底,金色雕塑「雙獅」仍然是這個城市最醒目的地標。也正是從這一年開始,柬埔寨迎來了又一波投資高潮,中國投資者們帶著各路資本湧入西港,並吸引了越南、泰國等地來此淘金的偷渡客。他們很快便佔據了這個小城的各個角落,成就了這一支柬埔寨「網投」大軍。

西港投資圈傳言,2017年西港有30萬華人,如今達到五六十萬,其中從事非法「網投」等行業的人員,「可能有一半以上」。

西港的基礎設施依然停留在20年前,狹窄的道路坑窪不斷,擁堵成為常態。公路仿若交通博物館,各個時代的交通工具盡有,腳踏車三輪車緊貼賭場方頭大臉的豪華中巴,歪著頭的大貨車與手扶拖拉機並駕齊驅。狹窄的會車縫隙中,偶爾會閃過一輛飛馳的摩託車,令初到者心驚肉跳。

尚無信息顯示第一家非法「網投」公司何時出現。但博彩業在這個國家一直處於合法狀態,而許多「網投」公司正是掛靠在有牌照的博彩公司名下,開展非法網絡賭博業務。柬埔寨現有163家合法博彩公司,91家集中在西港,這也讓西港成為「網投」公司的大本營。

柬埔寨媒體《吳哥時報》的一位編輯記得,2016年他們到西港舉辦端午節活動時,就有與「網投」公司相關的人員參加,「但人數很少,非常低調」。

「狗推」

小瑞應聘的是「推廣」。中介告訴他,公司做遊戲推廣,他喜歡打遊戲,也曾在網上遇到過遊戲推廣人員,所以並沒有覺得意外。在還款壓力之下,第二天他便踏上了濟南飛西港的航班。

上班第一天,主管發給他一大堆資料,讓他學習如果在網絡上聊天,扮演不同角色拉人到賭博網站線上下注。他突然發現「被坑了」,可護照已經被收走,又拿不出錢賠付違約金,他只能等著「至少幹夠半年」的合同到期。

小瑞所在的這家公司有上百人,分為人事部,推广部、客服部行政部。人事部負責從中國招人,他們通常在百度貼吧、58同城等網站發貼,小瑞所看到的招聘信息,正是「網投」公司「狗人事」(行業內自嘲用語)發布的;客服部負責充值和解答客戶疑問;行政部則負責內勤,安保等工作;推广部是公司的核心,負責拉人充值下注,這個部門人員的待遇也最高,每月平均收入能達到2萬人民幣。

小瑞說,這個行業的每個公司的部門有一個主管(行話稱「狗主管」),主管直接對公司老總(行話稱「狗莊」)負責。各部門又下分成若干小組,每個小組有數人到十幾人,這些普通的「菠菜」,被稱為「操作員」,由一位有經驗的組長帶領開展業務。

阿飛是一家軟體公司的負責人,因業務關係經常跟「網投」公司中高層接觸。他告訴界面新聞,這是所有「網投」公司的基本架構,100多人在「網投」行業算中等規模,在一個「網投」公司園區,可能有幾十上百家「網投」公司,人數多的園區達到上萬人。

在西港,賭場廣告無處不在。攝影:趙孟阿飛的印象中,最近兩年,找他們開發博彩網站的業務明顯增多,這類網站大同小異,通常在一個頁面上,集合幾十種彩票類型,其中有諸如中國體彩等合法的彩票,但更多是「網投」公司要求開發的自己可操控的陷阱程序。

阿飛說,大型「網投」公司還設有自己的技術部,專門開發博彩程序,小公司的技術需求則只能依靠外包。為了保持技術的穩定,一些軟體公司還採用「入股」的方式,與非法「網投」公司合作。

小瑞被分到了推广部。推廣又分為「天推」和「地推」,「天推」即公司安排資源——添加大量賭客的微信或QQ號,這些人此前玩過網絡博彩,「狗推」們只需要將其引到博彩網址下注即可;「地推」則要全靠自己開發資源,難度較大,但提成也高,達公司利潤的20-30%,而「天推」提成只有5-10%。小瑞沒有任何資源,只能做「天推」。

阿飛介紹,人事部和推广部收入靠提成,一旦做到了主管級別,收入就相當可觀,「人事主管一個月七八萬,推廣主管最高,達二十多萬。」客服主管是固定工資,也有五六萬。「狗莊」收入更是驚人,一個中等規模的盤口(即一個在線博彩網址),「每個月利潤至少500萬」,而大型的公司,可能運營多個盤口。

主管教育新來的「菠菜」們,「不要心軟」,「你們騙的是賭徒的錢,他們不來這裡賭,也會去別的地方賭。」這是所有「網投」公司合法化其存在的邏輯,「沒有賭客,就沒有我們。」有時,主管見小瑞聊天太生硬,會奪過手機自己操作。

按照行業內的標準,「狗人事」每個月需要招聘3個人才算達標,「狗推」則需要發展90個有效會員,有效會員的標準是充值金額不低於1000元。小瑞每天9點上班,晚上11點下班,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他要根據每個賭客的性別和身份,不斷變化角色和話風,讓對方對自己產生興趣,進而投注。

「這件事讓我非常噁心。」小瑞說,因而「業績每天都都完不成,每天都被罵」。

雖然自己的業績糟糕,但這份新工作還是讓小瑞「大開眼界」,「每天都有十萬人在線賭博」,有的人「一注就輸好幾萬」。遇到開六合彩的日子,人數達到三四十萬。有時候他看得心疼,甚至會委婉提醒對方不要下注,「但他們還是非要再賭一把。」

由於微信和QQ的管制規則,頻發博彩信息的帳戶會被封號。小瑞說,公司專門成立了一個小組,專門負責「養微信」。這個小組隸屬於客服部,每天的工作時更新微信朋友圈,以使其「看起來像正常使用的樣子」,同時還要添加一些現實中熟悉的人,這是為了解封微信或QQ時輔助的需要。

以前,「菠菜」們每天晚上下班後,還能到到園區外自由活動兩個小時。但「禁賭令」下發後,許多「網投」園區禁止所有「菠菜」外出,食宿都在園區內解決。小瑞的宿舍與辦公室在同一層,「二三十米遠」,大樓一層就是食堂,園區內還有診所、超市和小賣部。這些園區內的「菜農」,一般都是「網投」公司信得過的親戚或朋友,普通人無法進入做生意。

自從踏進這裡,小瑞從沒有走出過園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公司禁止同事之間透露真實姓名,小瑞和同事都用代號,「殺豬的,種菜的,007,什麼都有。」他至今不知道一位同事的真名,更不知道主管叫什麼。他分析,如此規定的目的是,即便公司警方查獲,底層「菠菜」能提供的信息也有限。

宿舍是8人間,上下鋪,有獨立衛生間,「住的都是三教九流,每個人都有文身」。「同事們都有故事。」他說。「一個是開賭場的,另一個欠了幾百萬逃出來的,還有一個本來在在國內黑社會混得不錯,最近打黑才逃出來的。」小瑞說,隔壁宿舍的同事偶爾也過來聊天,「好幾個都是坐過牢的。」

小瑞覺得自己與那些「文身男」不同,「他們都是一群在國內混不下去的人」。他想到了逃離。

「狗莊」

正是這些人,為「網投」公司生存提供了源源不斷的人力資本。

界面新聞在西港採訪期間,聯繫到多位被囚禁在「網投」公司的「菠菜」,他們有的稱自己被騙到柬埔寨,因拿不出公司要求支付的賠付金被困;有的則承認在國內犯過事,想離開卻又知道去往何處,「可能飛機落地就是『三件套』(即手銬、腳銬和頭套,意為被抓)。」

2019年下半年,風聲太緊,許多西港的「網投」公司正計劃搬去菲律賓。小瑞下班後,只能和同事在宿舍痛飲,「借酒澆愁」,「回去只有坐牢,在這裡還能喝啤酒」。他們中一部分人不敢回國,寄希望於「狗莊」的「後臺」能化險為夷。

「菠菜」中許多人也是賭徒,在這段備受煎熬的日子裡,他們唯一可以享受的「福利」,是可以免費在平臺下注,「想充多少充多少,幾十萬馬上到帳」。但輸贏都只是數字,無法提現。

「不可否認,只要你狠心騙人,還是能賺到錢。」因為業務的關係,阿諾與多位「狗莊」有過接觸,他認識幾位做到主管級別人員,每次回國一段時間,很快就主動回來了,「畢竟一個月三五萬的工資,和國內幾千塊錢差距挺大的。」

雖然持續的打擊行動在「網投」圈造成了恐慌,但一些大型「網投」園區仍巋然不動。除了部分「菠菜」們的「不敢離開」,也與當地複雜的政商關係密不可分。

在知情人士的幫助下,界面新聞記者探訪了近十處疑似「網投」聚集地。小型據點位於獨棟居民樓內,人數從幾個人到十幾個人不等;大型「網投」公司或位於豪華酒店的高樓層,利用酒店賭場的牌照作為掩護,或位於大型園區,多者人數上萬,門口有通常有專業安保人員把手,戒備森嚴。

在一個名叫「舊山頂」的疑似「網投」園區,許多人都領教過保安的兇狠。去年,當地警察巡邏時與園區保安發生衝突,隨後遭到100多名保安的包圍,險些發生火拼。一位送餐到此的外賣員告訴界面新聞記者,某次送餐進門後,保安以沒有工牌拒絕放其出來,並藉機勒索他200美金。他拒絕給錢,僵持到天黑才逃脫。

在「新城國際」疑似「網投」園區,數棟十多層高的大樓連成片,矗立在低矮的的當地人房舍中,巍然壯觀,高層可望見大海。另一處「有後臺」的利鑫海港城,門口十多位黑衣保安正在操練。知情人士稱,有些實力雄厚的「網投」公司,甚至會僱傭柬埔寨憲兵作為保安。圈內傳言,幾百美金就可以買到一把手槍,「兩千美金可以買條命。」

因工作關係,阿諾曾接觸過多位「狗莊」。他說,西港幾乎所有豪華酒店都設有賭場,這些賭場通常都有牌照;但酒店的高樓層,都租給了非法「網投」公司,這些公司利用賭場的拍照作為掩護,並向賭場交納數目不菲的「保護費」,往往難以被查。

阿諾去過西港最豪華的一家酒店的頂層,整層都被「網投」公司包了下來,「我一進去都驚呆了,全部都在海景房辦公。」

阿諾介紹,在西港開一個小盤口只需要幾十萬人民幣,「租個房子,買幾臺電腦就可以開幹了」。運營者大部分的資金花在搭建網站上,「但也可以從別的公司轉讓過來,成本較低。」

阿諾的一個朋友曾開過一個小盤口,但沒經營多久就賣掉了,「因為不懂技術」。他透露,「狗莊」主要來自中國福建,而主管多是湖北人。大型「網投」公司往往是家族企業,有些多達十幾個股東。

這些「網投」公司組織嚴密,但公司之間十分團結,相互之間常有「業務交流」,將可靠的員工送到對方公司學習話術技巧,或組織培訓,甚至會花重金聘請程式設計師開發軟體。但對非該省做「網投」的「狗莊」,他們往往拒絕分享自己的經驗。阿飛「狗莊」朋友曾向別的「網投」公司求助技術問題,因不屬於該省人士,遭到拒絕。久之,東南亞的「網投」行業幾乎被該省人士壟斷。

由於本身灰色的身份,「網投」公司也常面臨員工背叛,比如「跳票」(即招聘時給對方預定了機票最終沒來)、逃跑、偷竊公司資料、捐款跑路等不時發生。「網投」行業很早就建立了一個覆蓋柬埔寨、菲律賓、泰國和馬來西亞「黑名單」的資料庫。只需要輸入「叛徒」的名字,其所犯事項一目了然,便於行業內「通緝」。

界面新聞記者親測發現,該網址在柬埔寨可以順利登陸,但在中國無法訪問。該資料庫既可以上傳更新「叛徒」信息,又可以查閱損害「網投」公司人員的詳情。界面新聞記者輸入知情人士提供的「叛徒」姓名,頁面迅速彈出此人的戶籍地、護照、身份證、微信/QQ,備註欄則是此人所犯事項。頁面下端還有預覽並列印的選項。

「網投」公司查詢「被判」員工的系統,至今仍可以登錄。翻拍:趙孟多位與「網投」公司高層有接觸的人士介紹,「狗莊」們多數在30多歲,出門都帶著配槍的保鏢,以免被打劫。人們與「狗莊」交往也有忌諱——他們在任何場合都拒絕拍照。「如果你拍了他,永遠別想再找到他了。」阿飛說,「他們擔心自己的安全。」

狗莊們賺錢容易,花錢也一擲千金。阿飛曾跟一位「狗莊」吃過飯,「一晚上花了8萬美金」。他還認識一位19歲的「狗莊」,圈內傳言身價已過億。

「禁賭令」

以博彩和非法「網投」公司為支柱,西港已形成一條上至房產開發,下至餐飲和票務預訂服務的畸形產業鏈。

「半個月沒去一個地方,突然有冒出一棟大樓來。」在西港生活了兩年的阿諾忍不住感慨。每次出門,他都為身邊隨處可見的鋼架建築擔憂,「在國內很少看到這種房子,要是哪天倒了怎麼辦?」鋼結構僅僅依靠鋼筋搭建起整棟建築的承重梁柱,無需混凝土澆灌牆體,這比傳統結構施工簡便,但安全風險也更高。

悲劇終究發生了。8月24日,西港一座七層高的在建鋼結構大樓垮塌,造成數十人傷亡,震動西港。事故發生後,西港所有鋼結構建築工地停工整頓。現在,走在西港街頭,隨處可見空空如也的鋼架,矗立於灰濛天空下。

由於土地價格飆漲,地主違約現象頻發。「今天10美金租給你,明天就漲到20美金,他眼紅啊。」多位投資人告訴界面新聞,租地合同都是柬埔寨文,約定對地主單方違約的賠償額度較低,一旦租賃方租建好樓盤,地主單方違約,往往只需要賠償該樓盤的建造成本,或者增加最多一倍的補償,「相當於白白給地主建了一棟樓,長期回報變成一場空。」

此處「網投」據點在當地很有名。攝影:趙孟投資人李先生告訴界面新聞,大約有20-30%的租地合同發生此類糾紛,他的兩個朋友就遭遇地主違約,如今正在走司法程序。甚至還出現一些後來的投資人與地主勾結,趕走此前已經籤約的投資人的現象,「都是中國人搞中國人,煩死了。」

在「網投」公司下遊,無數中介公司正忙著幫「狗莊」們辦理籤證、訂票、接機服務。為了高額的賞金,有時他們還會幫「狗莊"抓回逃跑的人。

雖然柬埔寨對中國公民實行落地籤,從西港入境時需要填寫一張入境卡,偶爾還會被海關索要"小費",這些小麻煩為中介提供了商機。

一位中介人士告訴界面新聞記者,為了從國內招來的人順利入關,「狗莊」通常都要與中介合作。當落地籤滿一個月後,「網投」公司要為「菠菜」們續籤,或辦理勞工證,這也給中介帶來了豐厚利潤,「續籤一個人賺10美金,有些園區一萬多人我們就賺十幾萬。」

小瑞很快就做「菠菜」一個月了,逐漸斷卻了逃跑的念頭。不只是因為這裡森嚴的安保難以逾越,即便他們逃跑成功,也難以躲避「狗莊」們布下的眼線。在「錢可以搞定一切」的西港,某些中介公司還扮演「網投」公司保安的角色,

2019年4月25日,17歲的周杰從柬埔寨波貝的一家「網投」公司逃脫。8天後,周杰被發現從原工作的「網投」公司墜亡。

周杰逃走當晚,一張周杰的護照流出來,並附上一份「通緝令」,「賞金」高達5000美金。「菠菜」圈傳言,周杰正是找中介公司辦理回國手續時,從金邊被人帶回。在當地媒體的報導描述中,他在「小黑屋」被折磨5了天,再被赤身裸體推下樓。

網傳「通緝」周杰的信息。翻拍:趙孟在當地媒體上,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惡性治安事件的報導。「網投」圈一度流傳著「飛車邊、爆頭港、跳樓貝、愛滋牌」(意即金邊的飛車黨、西港的爆頭哥,波貝頻發的墜亡案件,以及木牌鎮泛濫的愛滋病)的說法。

僅10月以來,就發生多起令人髮指的兇殺案件。10月1日,警方在西港郊外發現一名男子被腰斬,後被證實死者為中國人;10月17日,一男子在馬德望省被戴手銬焚屍,警方初步判定死者為中國人。

「現在誰還敢晚上出門?」一位西港華人感慨。

歸途

近年來,中國警方嚴厲打擊網絡賭博犯罪行為,多次從境外帶回逃犯。柬埔寨政府也意識到,要洗脫西港的治安惡名,必須從源頭加以清理,中柬警方聯手帶來的強大威懾,正在壓縮境外犯罪分子的生存空間。

今年初,中柬兩國領導人共同將2019年確定為兩國執法合作年。經過一系列周密準備,8月13日,中國公安部官員低到柬埔寨,商討聯合執法事宜;8月18日,柬埔寨總理洪森籤發針對網絡賭博的「禁賭令」。

9月27日,柬埔寨和中國正式成立執法合作協調辦公室。次日,116名中國籍嫌犯被遣返。新華社的報導稱,該辦公室將把握「禁賭令」的契機,在已有打擊成果基礎上乘勝追擊,徹底清除盤踞在柬埔寨的非法網絡賭博犯罪團夥。

據柬埔寨當地媒體的消息,「禁賭令」發布後,柬埔寨警方至少開展了十多次清理行動,至少數百名嫌犯被抓後遣返中國。多次抓捕行動,在中國警方的支持下合作開展。

10月10日,中國駐柬埔寨執法辦公室公布舉報郵箱,對外徵集所有涉及侵害中國公民的犯罪線索。

越來越多跡象顯示,留給柬埔寨「狗莊」們的時間不多了。

風聲日緊,小瑞發現,園區每天都有人提著箱子離開,他所在公司「有一排座位都空了」,原來擁擠的食堂,如今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雖然公司仍在竭力鼓吹「有後臺」,但「菠菜」們多數已失去信心,向家人或朋友們借錢交納賠付金,「回去也許還有一條生路,在這裡遲早會被抓。」

在別的「網投」公司園區,境況也日顯慘澹。雖然「狗莊」門仍在觀望,但「菠菜」們已開始思變,惶恐情緒不斷蔓延,出去的人數要比進來的多。在一個「狗人事」的招聘群裡,招聘的條件比以前更「優厚」了,一條招聘信息寫道:「全西港上門賠付5千,中介返傭男5K女6K落地返。」

「禁賭令」後,西港機場大量人員離去。攝影:趙孟大量「菠菜」離開,餐飲行業最先被波及。西港消費太高,其他正規工作的人員通常都會自己做飯節約成本,「菠菜」們支撐了龐大的下遊生意。「他們來錢快嘛。」一位做燒烤的「菜農」說。

以前每到深夜,他店裡的八張桌子經常爆滿,滿胳膊文身、腳踩拖鞋的「菠菜」們喝著啤酒,交流當天又「殺了多少豬」(即拉來多少人下注)。現在,一半的桌子都坐不滿,偶爾遇到幾個「菠菜」,如果有陌生人去搭訕,他們會警惕地將對方打量一番,然後問:「你的幹什麼的?」

在西港街頭,隨處可見餐館轉讓的廣告。獨立大道上的一家沙縣小吃店,以前24小時營業,如今只有白天開門,「(客人)差不都少了一半」。餐館老闆計劃將門面轉讓,100平方的面積,租金每個月3000美金,「如果是一個月前你給我五千都不轉」。

也許是為了「穩定軍心」,中秋節晚上,小瑞所在的公司全員聚餐,還發了月餅,許多同事都喝醉了。「狗莊」拿出一萬美金玩骰子,誰搖到六個四,獎勵600美金。人事主管在飯桌宣布,公司計劃10月底前全部搬到菲律賓,「行政部」先走,其他人員下個月出發。

沒有人說話。這天深夜,西港的天空燃起了煙花。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和安全,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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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撤離西港:十幾萬中國人命運一夜改變
    - 1 -撤離一周前,柬埔寨總理要求,必須在今年內查封無牌照網絡賭博,原則上停止頒發在境內外經營的所有新的網絡賭博營業執照。柬埔寨明確打擊地下網絡賭博,而柬埔寨大部分地下網絡賭博都是中國人在做,這些人在柬埔寨搭設賭博網站,專門坑國內同胞,消息一出,他們慌了。30萬中國人的柬埔寨,8月底一下走掉8.9萬人,機場航班被擠爆,不少人只能通過越南或者寮國「曲線回國」。
  • 柬埔寨西港「華人城」,9成餐廳被中國人承包,人均GDP暴漲了10倍
    柬埔寨西港「華人城」,9成餐廳被中國人承包,人均GDP暴漲了10倍西哈努克港簡稱西港,它是柬埔寨除首都金邊以外最大的城市,也是全國唯一一個經濟特區,它的定位有點類似於中國的深圳。作為一個新興的旅遊島嶼,西哈努克港的風光一點也不遜於馬爾地夫還有帛琉這種馳名已久的老牌旅遊勝地,更何況柬埔寨的消費低廉,其價格優勢非常明顯。據說在柬埔寨有近30萬的中國人,其中有2/3的人都會選擇定居在西港,最主要的原因是西港的企業多是中國人創立的。
  • 禁賭令 前後 柬埔寨西港冰火兩重天
    「禁賭令」的頒布和實施,給西港這個曾經的「網賭之城」帶來巨大的影響。西港某賭場停業罷工曾經的西港,被譽為「柬埔寨的深圳」,大街上擠滿了中國人,到處都是開工的中國工地,路邊都是形形色色的中國餐館;而如今,西港街頭少見中國人的身影,大多數工地停工,僅剩的餐館也在艱難維持
  • 柬埔寨其實沒抓多少從事網絡菠菜工作者,都是被嚇跑的
    2015年,他們把公司開到了柬埔寨西哈努克港。沒想到,接下來5年,梁敬哲見證了一場瘋狂的「造城泡沫」運動。西港的中國人有臺灣人,但主要是大陸人,而過去幾年,西港經濟繁榮的支柱又是黑色的網絡賭博(「網投」,也稱「殺豬盤」)。在這個多國資本爭食奪利的江湖裡,臺灣人的優勢並不明顯。日盈利上千萬的「網投」,是「80後」「90後」的遊戲。
  • 柬埔寨各領域逐漸回溫,大批中國人重返西港?
    隨著疫情的好轉,柬埔寨國際航班逐漸增多,經商人士、務工人員和投資客陸續返回柬埔寨,西港的外國人也多了起來,特別是中國人。西港公共關係禮賓處主任那拉表示,「近期曾在西港各個領域工作的中國勞工和投資者已經陸續回到西港,目前從中國直飛西港的航班一周大概有3至4趟,每周估計有300至400名乘客。」
  • 賣掉深圳的房子去柬埔寨?「炒房天王歐神」西港土地騙局
    其次,王牧笛介紹了項目的整體規劃,他們稱整個項目一共400公頃,核心地段由京柬置地開發,包含14米寬的中軸線道路、30米寬的環線道路,還包括一系列設施——體育館、賭場、賽馬場、配套酒店、shopping mall,歐成效將投資一座酒店「水庫雅苑」,而王牧笛則搞了一個「功夫山莊」,籤約中國70多位名人,每人一棟別墅,建成一座「名人文化村」。
  • 柬埔寨自由行,西港最美的度假勝地
    柬埔寨最出名的大概就是吳哥窟了,那除了吳哥窟這個藝術王朝古文明以外,西港在法國統治時期,更是法國人專屬的度假勝地,現在也是歐美背包客最愛。西港藍天白雲、海天一線的無敵海景與細白的沙灘除了美以外,夜生活也很精彩,洋人街上酒吧林立,沙灘上月色迷人,迎著海風大家一起在沙灘上跳舞喝酒好嗨。
  • 探索轉型發展之路,柬埔寨西哈努克市對標中國深圳澳門
    優良的港口、開放的經濟環境、眾多外國投資,西港和中國改革開放之初的深圳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不僅當地媒體、民眾喜歡這樣比較,柬官方也常將西港與深圳進行對標。柬埔寨財經部國務秘書旺西威索近日表示,在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支持下,深圳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正協助制定「西哈努克省發展總體規劃」,旨在將西港打造成「柬埔寨版深圳」。
  • 細說柬埔寨西港,那邊真的安全嗎?
    西港是柬埔寨的最大港口城市,是柬埔寨最繁忙的海岸港口,也是柬埔寨國內第二大重要的旅遊城市,位於柬埔寨西南沿海。最近幾年眾多的由中資公司運營的酒店、餐廳、娛樂場所等旅遊、商業相關行業的建築物陸續在西港拔地而起,也吸引了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到此就業。
  • 西港,在中國人離開之後……
    73家賭場陸續倒閉,據移民總局的數據,超過20萬的中國公民離開柬埔寨。 根據省勞動部門的數據,西港關閉了數十家賭場,現在只有約2000名持有勞工證的中國公民仍在該省居住,賭場的關閉使也使10000名當地人失業。 「在西港生活和工作的近80%的中國人已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