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中人物從左到右依次為電視劇《三國》諸葛亮(陸毅飾),電影《集結號》穀子地(張涵予飾),電視劇《茶館》王利發(陳寶國飾)。
本報記者 董陽
受 訪 人 葉廣芩:作家,編劇,小說《採桑子》、《夢也何曾到謝橋》,電視劇《茶館》
朱蘇進:作家,編劇,電影《鴉片戰爭》,電視劇《我的兄弟叫順溜》、《三國》
陳 山:學者,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教授
編劇,在原著精神上延伸
記者:你和楊國強編劇的電視劇《茶館》最近播出後獲得了很多好評。原作者老舍先生將老北京底層平民日常生活進行了細密的編織,透過裕泰茶館這個窗口展示了老北京社會的三教九流,世間百態,保持了他早期小說的特點。寫小說與編劇本這兩門「手藝」有何異同?
葉廣芩:寫小說和編劇本完全是操兩種語言,但是我覺得一個好小說家必定會成為一個好編劇。老舍先生,那是一個寫小說的高手,是駕馭語言能力的大師,所以後來他寫的話劇《茶館》、《龍鬚溝》這些劇本才那麼膾炙人口,如果沒有小說的根底,單純地靠編劇是達不到這種語言上的效果的。
一些好的電影大多是從好小說改編過來的,比如大家都愛看的《手機》、《雍正王朝》以及頗受觀眾稱讚的優秀電視劇《潛伏》也都是從小說改編過來的,所以才老少皆宜,雅俗共賞。當然,一部小說只有內涵是厚重的,情節是經得起推敲的,能夠扣人心弦的,才能改編成好的影視劇。這樣,從小說改編來的影視作品基本上具備了內涵、情節和語言這幾方面的優勢,因此就更為大家看好。
記者:3個小時的話劇劇本改編成39集的電視劇,其中加入了大量的故事和人物,你怎樣把握改編的火候?怎樣保證忠於原著?
葉廣芩:《茶館》原作是一個舞臺的表現形式,它的語言有豐富的內涵,給我們提供了很多馳騁的空間,比如兩個逃兵娶一個媳婦兒,在話劇舞臺上只是一個言辭,而電視劇就完全有能力,把兩個逃兵怎麼娶媳婦兒的過程演繹出來,這不是脫離開原著,而是根據原著的延伸。同樣,太監娶媳婦兒,太監的家庭生活是什麼樣的,這個《茶館》裡也沒有表現出來,康順子到了太監家裡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也沒有表現,電視劇都可以做出這種彌補,而這種彌補又是根據原著精神的彌補。
很多加進去的情節,都在老舍其他作品裡出現過,並不是憑空捏造的。寫《茶館》劇本的準備工作我用了很長的時間,首先我把《老舍全集》通讀了一遍,寫作起來就很順手,結果準備時間大概是十分之八,寫作起來只用了十分之二。除了老舍作品,我個人的老北京經歷也可以放進來,比如松二爺和他唱旦角的兒子那種八旗子弟的生活狀況,對我來說都是不陌生的。
記者:現在的很多影視改編為人所詬病,原因在於改編後的作品跟原作相差較大。你編《茶館》追求怎樣的效果,改編的原則是什麼?
葉廣芩:北京已經是一個現代化的大都市,我的改編要盡力呈現已經存留不多的老北京風情。我的原則是,首先要尊重老舍對老北京人的理解;第二,一定要京腔京韻,不要弄得不倫不類。我們現在的一些老北京題材電視劇,演員不會說北京話,表演也很過。《茶館》播出後,我看了幾集,覺得導演何群尊重劇作,基本上體現了老北京的韻味,火候把握得也很好,同時演員的表演也都很到位,比如張秀英演得非常好,陳寶國一向演專橫跋扈的角色,這次來演一個小掌柜,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挑戰,看了幾集以後我懸著的心放下來了,他也可以演這種小人物。惟一讓我感到不足的是情節還不夠抓人,有點松。
優秀改編是一種創造
記者:你的很多作品都是從小說改編而來的,比如《康熙王朝》和前一段時間播出的《三國》,對「優秀影視作品大多源於文學」這種觀點你怎麼看?
朱蘇進:你說得對,許多優秀影視作品是根據文學作品改編的,但並非最好的影視就一定根據最好的小說改編,因為優秀影視作品也有原創性的,中外不乏其例。一種最好也未必能轉化為另一種最好。而且,最好的影視也可以根據不太好的小說改編,因為優秀改編實際上是創造。
任何樣式的藝術,其實都有相通處。這種相通主要表現為一種詩意,一種難言的美,而這詩與美較多存在於文學中。文學特別是小說經常表現人的生存境遇(即哲思),人的心靈狀態(即情感),還有人的獨特命運(即故事性),這就為影視改編提供相當理想的資源了。
但我想說,最好的小說恰恰也有抗拒改編的特性,因為它有惟一性。對它的任何改編常常意味著貶值,意味著鍾情者的不滿。只舉一個例子,中國最優秀的小說應該是《紅樓夢》,它可以被無數次改編成影視,但每次改編都是從它的豐富中取飲一瓢,而且經常是較淺的那一瓢。比如把那個難言的夢改編成寶黛愛情故事。我們撈不出水裡月亮,因為它天然抗拒。
記者:上個世紀80年代你以軍旅小說《射天狼》、《醉太平》獲得文學界的認可,90年代為謝晉寫成電影《鴉片戰爭》劇本。在這種文學與影視創作的「兩棲」經歷之後,你對文學、影視各自的藝術特質怎麼理解?
朱蘇進:我的理解是,文學與影視相通處很多,但造就它們的恰恰是兩者的個性,恰恰是不相通處。它們最根本的區別在於:文學是一對一的,即一個人寫,另一個人看。寫的人是一個個體,看的是另一個個體,伴隨他的只有一盞燈一杯茶一個熱被窩。影視則是一個群體做,另外一個更大的群體看。文學尋求其實不是讀者而是知音,但影視的商品屬性則決定了支撐著它必須是票房,必須是觀眾(儘管其間優秀者完全可進入詩境)。順便說一下,說影視具有商品性並不貶低它,就像說它是藝術也並不抬高它一樣。
但我不太同意這樣一句話,即:文學是一切藝術之母。首先,藝術的母親是人生而不是另外一種藝術。再者,這種思維方法意味著各種藝術之間有高下美俗之分,有長幼嫡庶親疏之別,這不公平,而且違背藝術性靈。順著這種思維方法延伸下去,很容易得到這樣感覺,即文學者比影視者更高明甚至更高尚、更有價值。我改編了你並不意味著你誕生了我,或者你就是我主子。一切美好都有本質上的親情,愛是相通的。
用民族文化徵服世界觀眾
記者:很多人強調文學對影視的意義,你如何看待這種觀點?
陳山:在我看來,「文學對影視的意義」可以還原為「文化對影視的意義」這樣一個問題,因為經過幾千年的日積月累,文學中凝聚了人類文化的精華。在當下的文化語境裡,強調文學的意義,其本意是呼籲為影視注入更多文化含量、更明確和更積極的價值觀。
電影人要把觀眾拉到電影院裡,不能靠低俗和噱頭,而要用民族文化來徵服我們的觀眾。我們連自己的觀眾都徵服不了,怎麼去徵服世界觀眾?我國港臺電影中,李小龍靠的是文化魅力,《花樣年華》靠的是文化魅力,李安的《臥虎藏龍》靠的也是文化魅力。我們內地的電影沒有理由缺乏文化魅力。當務之急是中國電影人要增加自己的文化修養,這樣才能把握我們民族深厚的文化資源。
記者:近兩年來,我們一直在呼籲和實踐「文化走出去」,但無論文學也好,電影也好,「走出去」首先遇到的難題是我們拿什麼走出去,我們的文化產品要傳遞怎樣的文化精神和價值觀。在中國電影面臨好萊塢電影衝擊的當下,你認為我們的電影應該傳遞哪些民族文化精髓?
陳山:這個問題很好,也很難,因為民族文化裡好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從大的方面舉幾個例子:首先是道德魅力。中國人的價值跟西方人不一樣,我們是以道德為基準的價值體系,西方人是以法律為基準的價值體系。我們認為道德的力量更強大,我們特別看重修身養性,強調人的良知。這在我們的文化中有非常多的例子。其次是民間文化。中國的民間文化是很有魅力的,她有一套特別的價值倫理體系,其核心是「義」,比如四海之內皆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士為知己者死。這激勵了我們一代一代,至今還發生作用,像早年的香港片《英雄本色》,其核心理念就是中國的民間文化精神。這與中國的德治傳統是相呼應的。具體到文化形式上,有大量的民俗來鞏固這樣一種民間文化精神。還有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中國人練書法遊山水,主張天人合一,擁抱自然,是一種綠色的生活方式,這對現代社會開汽車上班、整天對著電腦、生活不出三環的「甲殼蟲」式生存是一種拯救。這種生活方式的魅力應該告訴全世界。
其他的還有很多,比如古代藝術,《易經》以來的中國智慧,中國歷史上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跡等等。這些例子不免掛一漏萬,應該有更多的專家學者和知識分子對我們的民族文化精髓進行歸納和總結,這是我們的文化產品贏得觀眾和「走出去」的基礎性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