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硬僕骨舌魚是一種原產於印度尼西亞的野生魚。四五十年前，它在當地基本被拿來食用。人們抓住這些魚，風乾、醃製，做成魚乾拌飯。
但在現在的中國，它被請進碩大的玻璃魚缸，還有了一個更富傳奇色彩的名字——龍魚。
△ 11月20日，2019年CIPS長城杯世界龍魚錦標賽上，燈光聚焦下的龍魚鮮豔奪目。
在龍魚愛好者眼中，龍魚在外形和神韻上與神話傳說中的龍別無二致。他們把龍魚身上的魚鱗叫「龍甲」，兩根觸鬚叫「龍鬚」；養殖、售賣龍魚的人叫「養龍人」……
自上世紀90年代起，有眼光的魚商、腰纏萬貫的富豪和愛魚的人紛紛加入「養龍人」行列，希望藉助這些魚免除災禍、獲得財富與運氣。他們出手豪邁、一擲千金，用人的喜好與想像開拓、培養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中國式龍魚市場。
「既然來了，死也要戰死沙場」
11月20日，第23屆中國國際寵物水族展在上海開幕，展會面積13萬平米，有23個國家和地區的1400多家企業參展。最引人注目的是會場二層正對著大門口的位置——龍魚賽區。
△ 11月19日，上海國際會展中心，工人在粘貼第23屆中國國際寵物水族展的海報，龍魚比賽是該展覽裡規模最大的比賽。
這是一場獎金總額接近90萬元的比賽，總冠軍能現場領走18.88萬元現金和一座特別設計的冠軍獎盃。
△ 11月20日，龍魚冠軍獎盃被擺進一個透明玻璃櫃檯裡，四角打著射燈，宛若珠寶店裡展示的頂級首飾。在官方發布的介紹裡，這座獎盃由青銅打造，外附金箔，僅設計費就花了幾十萬。
△ 11月20日，除總冠軍外，龍魚比賽各組別的冠、亞、季軍均能得到專屬獎盃。
為了這場比賽，100多條龍魚被裝在透明包裝袋裡，通過航空運輸箱從廣州、鄭州、北京、長沙等地趕來。有的魚因為長途運輸嘔吐，有的魚脫了顏色、掉了鱗片，有的魚撞斷了尾鰭，還有一條魚眼睛上蒙了渾濁的白色——運輸途中的水質太差了。
△ 11月19日，一箱箱空運到比賽會場的龍魚。
△ 11月19日，一名從天津開車過來的參賽者將自家龍魚搬下車，他表示只有自己運輸龍魚才放心。
△ 11月19日，龍魚入缸後，比賽工作人員為魚缸蓋上玻璃板。
△ 11月19日，比賽會場旁的商鋪，有條紅龍魚入缸就缺氧翻肚皮，工作人員連忙為其供氧搶救。
△ 11月19日，經過40分鐘搶救的紅龍魚宣告死亡，被扔進了門口的溼垃圾桶裡。
△ 11月20日，參賽者們爭相抽取名額有限的「參賽者評委」席位，此次龍魚比賽除專家評委外，還額外設置了「參賽者評委」。「參賽者評委」對參賽龍魚進行兩輪初選，選出各組別的4強席位。
最終的總冠軍是一條從深圳遠道而來的龍魚，身長67-69釐米，比菜市場裡常見的鯉魚、鯽魚大不少。它通體鮮紅，鱗片閃光，顱頂寬闊，尾鰭舒展，人們說它「霸氣、雄偉、兇猛」。
△ 11月20日，「參賽者評委」對參賽龍魚進行初次打分篩選。
△ 11月21日，專家評委對參賽龍魚進行打分。
△ 11月22日，獲得全場總冠軍的龍魚周圍拉起隔離帶。
中國漁業協會龍魚分會會長文建強以讚許的語氣點評了這條魚：「剛來的那天，它掉了顏色，浮在水面上轉悠，就有人勸主人，拿回去吧，不能比賽了！但魚主人說，『既然帶著魚來了，死也要死在缸裡，就要戰死沙場。』」
△ 11月22日，2019年CIPS長城杯世界龍魚錦標賽頒獎現場，獲得全場總冠軍的參賽者高舉獎盃。
沒想到第二天，這條魚以最後一名的成績進了前四強；第三天它挺過來了，還拿了全場總冠軍，為主人贏得了18.88萬元大獎。
魚化「龍」
冠軍魚來自印尼，兩年前主人林劍買下它時，它才3歲，已經是兩場比賽的冠軍。直到這次比賽前，它一直被養在印尼，那裡是龍魚的原產國，水質、環境等更適宜龍魚生長。
據印尼魚商付老介紹，在印尼時，龍魚的名字和龍一點都不沾邊。直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逐步發展為觀賞魚時，新加坡人或者中國香港人才將它取名「龍魚」，「不過具體情況現在都不可考了。」
被賦予了龍的名字後，這種珍稀魚類的種種特質都被挖掘出來，臺灣出版的龍魚雜誌稱它「超出了普通觀賞魚，成為一種頂級精神寄託動物」。
△ 11月24日，上海嵐靈花鳥市場，水族區商鋪人頭攢動，這裡有著全上海最大的龍魚店。
△ 11月22日，上海嵐靈花鳥市場，一家龍魚店內，店家在給龍魚為食。
△ 11月22日，上海嵐靈花鳥市場一龍魚店內，一條龍魚對它的食物虎視眈眈。
有了龍的加持，人們買魚也不再僅僅為了觀賞。付老訪談過幾位從魚場買了龍魚的本地客人，他們相信，龍魚能為主人擋災、招財。
魚友們講究，金龍管官運，紅龍管財運；龍魚的魚缸放在兇位能擋災，放在財位能招財，放在吉位能助長運勢。
△ 11月25日，上海市青浦區工業園，一家公司在東南側放置了一口幾乎佔滿房間的大魚缸，裡面養了近二十條龍魚。
魚商趙鵬說，有位客戶找他買魚時，公司年銷售額大約2000萬，養魚後很快破億。「那個人的生意後來越做越好，魚也越養越多，公司的接待區、辦公室、會議室，都放了魚缸養魚。會議室的桌子有十二三米長，對應的牆壁上放的都是魚缸。」
富人的遊戲
文建強曾在文章裡談到，2005年，中國大陸龍魚銷量已經佔世界龍魚產量的30%，2006年超過40%，一躍成為龍魚廠商最大的客戶。
去年，魚商李偉廉到印尼選龍魚，魚場裡都是十幾釐米長的小魚。魚場的人說，還在含卵階段，這些小魚就被中國的魚商預訂了。「其實中國水質硬，不適宜龍魚生長。但最好的龍魚，幾乎全都來了中國。」李偉廉說。
△ 11月25日，上海市青浦區一家專門製作龍魚缸的工廠。這裡的玻璃都經過專門定製，搬運到客戶指定地點後再進行現場組裝。
△ 11月22日，中國國際寵物水族展上的水質過濾材料參展商。
△ 11月22日，中國國際寵物水族展上的水族專用燈管參展商（龍魚養殖的水溫需控制在25-30度左右的恆溫）。
△ 11月22日，中國國際寵物水族展上的高級魚缸參展商。
△ 11月22日，中國國際寵物水族展上的魚缸鋪底材料參展商。
在國內，養龍魚的多是有錢人，文建強遇到過許多大客戶。有的客戶魚缸很大，18米長、5米寬、1.8米高，佔地90平米，裡面養了200多條龍魚。那時候還沒有微信支付和支付寶，刷銀行卡都困難，客戶每次拎一袋子現金過來，以百萬為單位地買魚，一次帶走20多條。
△ 11月22日，龍魚比賽所在展館展出去年的龍魚總冠軍。據工作人員介紹，這條龍魚價格已過百萬。
老虎在北京的時候，養了12條紅龍，分了10個1.5米的大魚缸，把家裡搞得像個水族館。他給魚吃基圍蝦，35塊錢一斤，12條魚一天5斤，還得自己動手去頭去尾、剝殼，把蝦身剪成小段。
換水、開燈也都要錢。老虎說，自己一個月要用掉400噸水；電費方面，一個燈管40瓦，一個魚缸6個燈管，再加上100瓦的水泵和300瓦的加熱棒，都要24小時開著，一個魚缸就相當於五個180L的大冰箱。七七八八加起來，一年的開銷在10萬元以上。
中國式養「龍」
田野是國內最早的一批龍魚玩家，養魚20年了。他喜歡把一條小魚從十幾釐米養到幾十釐米的過程，等它長大，看它顏色變紅，通過餵食、換水等調養它的身形，就像養個孩子。
最長的一條魚，田野養了11年。「紅龍魚差不多從一兩歲開始變紅，但是要到五六歲才發色完成，如果你努力，它一定會回饋你，會變得很漂亮。」
△ 11月22日，上海嵐靈花鳥市場，田野（左一）每周都會與魚友到龍魚店裡喝茶聊天。
在印尼、日本等國家，田野式漫長飼養龍魚的過程是常態，在一個主人家裡養到十多年的魚比比皆是。但在中國，人們急於求成，嫌買大魚太貴就轉而買小魚。可養小魚的人又等不及把它們養到自然成熟的年紀，巴不得紅龍魚一生下來就是紅色。
為了讓沒到年紀的小龍魚變美，國內的龍魚愛好者有了許多發明：飼料催熟、上藥水，還有給魚吃青蛙、吃蛤蟆、吃蜈蚣的，因為人們相信，這些手段能讓紅龍魚提前變紅。
2013年有人發明了一種燈，通過強光照射，龍魚能夠很快上色——人們給它起名「阿拉丁神燈」。但24小時暴露在強光下，魚會減損壽命。就像這次比賽的冠軍魚，雖然只有5歲，但長期燈光照射已經讓它頭皮發皺，提前衰老。
△ 11月21日，慕名而來的觀眾對龍魚比賽進行視頻直播，畫面中的正是此次比賽的總冠軍。
△ 11月22日，總冠軍誕生後，龍魚比賽區對遊客開放。
龍魚中的另一大類金龍魚，野生品種身體為金色，脊背上是黑色的褶皺。唯有馬來西亞貼近加裡曼丹的海域中有一種特殊的金龍魚，一條金線從魚頭延伸到魚尾，叫做過背金龍。
魚商們發現，過背金龍能賣出更好的價錢，但是原產量太少了。於是有人讓金龍魚和紅尾金龍魚雜交，培育出了假冒的過背金龍，田野覺得，那樣的魚「已經沒法看了」。
大批量雜交金龍魚，加上一個魚場內同一批魚持續繁殖，近親產生後代的概率越來越大。2012年左右，金龍魚的品質越來越差，價格持續下跌，龍魚愛好者們開始轉而追捧紅龍魚。但田野認為，紅龍魚很快也會被擺上同樣尷尬的位置，「再這麼搞下去，紅龍的下場就是現在的金龍。」
除了催熟、雜交，一些養龍人甚至追求那些有先天疾病的魚：眼睛畸形的叫「盲龍」，連體畸形的叫「雙頭龍」，得了白化病的叫「雪龍」；腮蓋透明的叫「熊貓龍」……
中國市場的喜好傳導回印尼，直接影響了當地魚場。印尼魚商特裡斯說，有段時間，中國魚商喜歡前鰭向兩邊飄蕩的龍魚，於是，印尼魚商們會折斷魚的前鰭，讓它保持「美麗的下垂」。
龍魚選美
2016年的國家「十三五規劃」提出發展休閒農業，文建強響應號召，趕在上半年的最後一天成立了中國漁業協會龍魚分會。4個月後，龍魚分會牽頭舉辦了第一屆長城杯世界龍魚錦標賽，制定詳細評分標準，為龍魚選美。
為了符合龍魚的審美標準，人類開始改造龍魚，給魚做手術。
趙鵬是少數能為魚動手術的人之一，六七年裡，他為上千條龍魚整過容。有的魚鱗片長歪了、尾巴撞斷了、鬍鬚不一樣長，他都能幫它們修正過來，用手裡的一把剪刀為魚們定製標準化的美麗。
做完手術的魚，傷口上會被撒上殺菌用的黃粉，被兜著的頭放在充氧泵附近等上五六分鐘，醒過來就沒事了。但趙鵬做過手術的魚，也有沒醒過來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可整容難以避免啊。」趙鵬說，「別人的貓選美前都洗澡，你的貓不洗澡就上臺了？」
△ 11月19日，工作人員解開袋子將龍魚放入魚缸。
參賽者遠航曾在某屆龍魚比賽時做過裁判，他記得賽前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該不該給魚整容？
「就像香港小姐比賽，那你說素顏能比嗎？」遠航說，討論的結果是整容手術沒有問題，「再漂亮的人、植物都要經過後期調整，魚為什麼不可以？唯一的標準是手術算不算成功，能不能讓人一眼瞧出來。」
這屆龍魚比賽當天，有一條魚顏色血紅，身形勻稱，唯一不好看的地方是眼部——眼睛上翹，眼神呆滯，沒什麼精神。魚商付老一眼看出它做過手術，而且操作失誤傷到了神經，最終它沒能進入前四名。
△ 11月23日，參賽者將自家龍魚重新打包好，準備帶回。
△ 11月23日，打包後堆在一起的龍魚」包裹「。
（文中趙鵬、老虎、田野、付老為化名）
攝影 新京報記者鄭新洽
文字 新京報記者衛瀟雨 李桂
編輯 陳婉婷 校對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