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去紋身,放下屠刀,穿上西裝,開始數錢,誰也想不到這是日本黑幫「衰落」史。他們不打架,不砍人,而且還更有錢了。但黑幫還是黑幫,永遠是危險分子,要敢隨便砍個價,分分鐘扭送去警局。
3天前的晚上9點,龍哥倒在了崑山街頭的血泊中。
龍哥本名劉海龍,祖籍甘肅,小視頻裡他總是不穿上衣,上身的刺青紋得密不透風。今年3月份,因見義勇為,還拿過一張崑山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的獎狀。
龍哥出門車裡帶刀,可能幻想過無數次拿著長刀與社會人搏鬥、命喪街頭的場景,但卻沒料到他的終結者是個騎電動車的普通男子。
龍哥的死亡,讓他的人生迅速被層層撥開。和龍哥一起混社會的兄弟來自一個叫做天安社的表演團體,常年在網上直播拜把子的戲碼,開口總是鋪面而來的東北大碴子味兒,大金鍊子小手錶,一天三頓小燒烤,刺青套裝紋上身,掌聲送給社會人。
事實上,龍哥的紋身套裝、天安社統一的團體著裝、集體活動等等,並不起源於東北,而是日本黑社會的山寨低配版。
紋身是一種對抗
龍哥和他們的兄弟們不愛穿上衣,不是因為他們熱,集體露出紋身套裝是一種表演,也是在強化自己的身份認同感。
但龍哥和兄弟們的紋身,和他們的模仿對象——日本黑幫的浮世繪「紋身套裝」比起來,粗糙了不少。
日本黑幫中非常流行的「套裝」一樣的全身紋身/《日本紋身》(The Japanese Tatoo)
在日本,紋身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犯罪。日本一些溫泉浴室的門口,經常能看到禁止紋身(Irezumi)的人入內的字樣。
儘管日本人紋身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萬年的繩文(Jōmon)時代,但當今日本人對紋身的理解來自晚近的江戶(Edo)時期左右。那時候,紋身是一種處罰罪犯的措施。
日本當局會根據犯罪類型和量刑輕重,在罪犯的手臂、手腕、額頭或面部等顯眼位置刺青。從形式上說,這是一種十分古老的懲戒手段,即通過標記人群中的危險者,提示其他人遠離。
日本江戶時代,廣島縣會在罪犯的額頭上紋「犬」,筑前、阿波、高山野、肥前等縣在額頭或手臂上紋符號,作為標識/iromegane.com
同時,刺青也旨在警告潛在的犯罪者,讓他們不要冒著被社會排斥的風險挑戰法律。
18世紀後,紋身在日本逐漸恢復了它的裝飾意義,有的紋身甚至寄託著民間信仰的功能意義。甚至當時有些消防員相信龍紋身能對抗烈火,於是紛紛在身上紋龍。
日本江戶時代的紋身示例/Wikipedia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西方人的「入侵」以及「明治維新」的發展,日本政府以維護日本人形象為由,於1879年全面禁止紋身。這一禁令直到1945年美國陸軍上將道格拉斯·麥克阿瑟接管戰敗的日本後才解除。
1882年外國人在日本長崎紋身的繪畫/橫濱紋身博物館
和紋身懲戒罪犯的歷史接近,日本黑社會的歷史也能追溯至江戶時期,露天商業活動中混雜的販夫走卒、賭徒等社會底層賤民都是暴力犯罪的潛在人群。他們有專門的稱謂——極道(Yakuza),名稱據說來自於日本傳統紙牌遊戲花札的最壞組合「八、九、三」,專門指涉暴力犯罪的個人或團體。
日本傳統紙牌遊戲花札的最壞組合「八、九、三」/Outsider Japan
由於出身卑微,日本極道傳統中不乏「義」的一面,具體表現為用最直接的方式劫富濟貧,並組建屬於自己階級的暴力社團和利益集團。這一傳統保留到近代,除了2015年,山口組一直在萬聖節向當地兒童派發免費糖果。
日本黑幫山口組在萬聖節給兒童發糖/RocketNews24
日本極道從一開始就帶有自下而上暴力對抗權貴,牟取自身利益的基因,在紋身被世人視為犯罪的主流文化背景下,主動紋身象徵著對禁忌的挑戰,標誌著自己與普通人不再相同,紋身也就成為這一群體建立社會地位和對抗當局的「旗幟」。
而且極道的紋身全部採用手工刺青(Tebori,手彫り),耗時長,痛苦大,因此紋身的象徵意義還在於「重新開始」,甚至「涅槃」。
1946年日本紋身師在黑幫幫派成員的肩上雕紋/WordPress.com
人人都紋身的極道呼喚著勇於忍受痛苦的新人,在他們看來,刺青是進入極道的隱喻。
英國廣播公司(BBC)記者在紀錄片《極道的死亡標記》(Marked Death of Yakuza)中採訪了一位紋身師,他曾是某黑幫成員。據他說,人們在成為黑幫成員以前,都會花很長時間在自己身上刺滿紋身,它意味著痛苦、流血和不可回頭。
紋身師在幫日本黑幫刺青/Anton Kusters
龍哥和天安社兄弟的紋身,只是對日本黑幫在外形上的低配山寨。
熱衷「洗白」的黑幫
2001年,19歲的龍哥因為偷竊第一次坐牢,出獄後不久,又因為打架二進宮,前前後後一共坐牢五次。
但龍哥和我們日常理解的流氓混混不一樣,他所在的天安社一直以「商會團體」自居,團體成員很多自己開公司,經營範圍包括大米、物流、弘揚孝文化等等。
我們回顧日本著名的山口組發家史,初代目創始人山口春吉在進入極道以前,就是個碼頭工人,經歷一次次改革,終於成功洗白,建立了商業帝國。
山口組創始人山口春吉/Wikipedia
日本港口和碼頭自江戶時期起就是風起雲湧的草根江湖,尤其在日本開埠、引進西方現代化的產業體系後,港口和碼頭文化中草莽的一面反而更盛。
比利時攝影師Anton Kusters潛入日本黑幫工作數月,以「Yakuza」為主題拍攝的一組照片/Anton Kusters
雖然20世紀初西方式的現代公司經營模式已在日本頗具規模,管理港灣的公司甚至有分管人力資源和現場督查的不同部門,但在人際關係和精神氣質上還有一些日本本土性的東西並沒有消失。
1912年,山口春吉在一家碼頭公司做人力資源管理。三年後,他召集周邊五十餘名碼頭工人成立了山口組。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山口組這樣的現代日本黑幫保留著強烈的儀式感,但它在本質上不同於古代草莽起義的「歃血為盟」。
從一開始,山口組就有一個現代內核,它是一種日式的工團主義(syndicalism),簡單來說它更像一個以盈利為目標的工會,有自己的社團產業,保障工人和社團成員的利益,不排斥使用暴力。山口組在成立之初,還需向它的上級大島組繳費。
1998年日本淺草寺街頭的黑幫成員/Bruce Gilden
山口組通過鐵腕手段對內建立成員的凝聚力和忠誠度,這也是集體行動和個人犧牲精神的基礎。作為起初不被政府承認的暴力團體,山口組只得與更高級別的黑幫、敵對公司和政府打好交道,進而維護社團的共同利益。
為了達到目的,暗殺、綁架、敲詐是山口組動用法外權力的主要手段。
1975年至79年間,日本攝影師Seiji Kurata街拍中的日本黑幫成員/Seiji Kurata
初代目治下的山口組因上遊黑幫大島組屬於「博徒系」黑幫,因此它除了爭奪傳統產業的地盤外,還涉足賭博業。30年代初,隨著日本實體經濟蕭索和軍國主義抬頭,脫離了大島組的山口組開始發展風俗和娛樂行業。
日本黑幫涉足風俗業/Anton Kusters
山口組的經營模式從成立之初就帶有現代公司的痕跡,為它在「戰後」日本經濟重建之時,趁機洗白創造了條件。這是日本現代「暴力團」的通例,而非山口組的特例。
三代目田岡一雄是迄今在任時間最長的山口組掌門(1946-1981),他見證了戰後日本從重建到崛起的整個過程。
1947年,民間貿易重新開放,山口組積極參與港口貿易。1949年,田岡一雄擔任港洞會會長。港洞會的前身是碼頭工人工會,這就再次印證了日本極道與暴力工人運動的關聯。
山口組三代目田岡一雄(左)和日本著名喜劇演員榎本健一(右)在酒席間接吻/Wikipedia
創立至今,山口組已歷經六代掌門,成員近25000人,勢力範圍遍布除廣島和衝繩以外的所有地區,甚至歐美國家也有他們的蹤跡。山口組年收入達800億美元(2014年),是世界第二大黑幫俄羅斯「松採沃兄弟會」的十倍。
日本是世界上唯一承認黑幫合法性的國家,其政府規定,只要黑幫在制定的法律下活動,就發給其合法準證。日本黑幫的特殊地位也促使新經濟環境下的傳統「暴力團」紛紛洗白自己,也有社團核心人物轉投政壇的例子。
2012年10月日本法務大臣田中慶秋被曝接受外國捐款,並與黑幫有往來,後因身體原因辭職/The Japan Daily Press
這時,黑幫核心人物遊走於黑白兩道之間已不是秘密。也是從戰後起,日本黑幫開始了蠻長而不停歇的「洗白」之路,直到今天。
九十年代至今,山口組這樣的大型「暴力團」把業務拓展到房地產和金融行業,主要犯罪類型也由過去的直接暴力犯罪變成洗錢、賣淫和軍火走私。作為地方自治團體,山口組下轄的56個分會不惜代價在各地收攬民心。
日本黑幫成員參加淺草神社三社祭,只有在傳統活動時黑幫成員能公開炫耀身上精美的紋身/Wikimedia Commons
他們不僅有「不允許使用童工,不賣毒品,也不亂扔菸頭」的「幫規」,還開辦網站吸引民意,甚至在1995年神戶大地震和2011年海嘯後積極組織賑災,利用慈善手段收買人心。
日本黑幫的「衰落」
「不賣毒品」,這一點和龍哥不謀而合。在今年3月份,龍哥因舉報販毒,收穫社會表彰。
但舉報販毒,並不代表他放棄了犯罪。龍哥36年短暫的生命裡,14年都在監獄內外徘徊,偷竊、打架、敲詐勒索,直到死前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長刀。
龍哥是個真正堅持犯罪的臭流氓,與此同時,逐漸放棄暴力的日本黑幫順利走向了「衰落」。
2011年日本311海嘯發生後,黑幫團體比政府更快地響應了救援/WordPress.com
這裡的「衰落」並不是指黑幫社團的收入降低了,相反金融和房地等暴利產業使其收入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衰落」是指他們不再需要打架、砍人,光是西裝革履地坐在辦公室裡數錢,就可以活得很滋潤。
日本黑幫通常擁有自己的辦公室、名片和企業網站,高級成員甚至有養老金,會在警察處註冊/Alexandre Sargos
為什麼日本黑幫會如此「墮落」?
一方面,日本黑幫依賴國家權力在經濟中的幹預作用。他們希望政府控制失業率、通貨膨脹,維持現有經濟政治結構。要是全社會經濟都不行了,黑社會也不會好過。
另一方面,黑幫也渴求社會認可和獨立地位,並以此留住談判權和地方自治權。
一些日本黑幫會直接購買企業股票,逐步將幫派成員送進企業董事會,以威脅和控制企業/Wall Street Journal
看似是黑幫自己主動選擇「洗白」,本質上是日本政府對產業政策和勞資關係調整的結果。為了從戰爭中迅速恢復,國家加強了對工業、工人和工會的多重控制。黑幫組織與工人多有交集,因此無法不受國家權力的影響。
20世紀下半葉至今,山口組內鬥不斷,針對中高層領導的暗殺事件頻發。這是日本黑幫集體受到衝擊的縮影。
1964年,日本警方發布《暴力取締對策綱要》,重新指定十個合法的廣域「暴力團」,其中並不包括山口組。
此舉不只使部分「暴力團」置於官方權力的視野下,也在於瓦解和取締山口組。警方不僅出動警力取締黑幫,還動用其他「暴力團」勢力挑起黑幫內鬥。
日本黑幫內部「斷指」的懲罰/The Daily Beast
70年代後,日本經濟發展勢頭迅猛,政府也不間斷地動用立法手段加強經濟幹預。隨之而來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反而推動了黑幫離開暴力領域,轉入金融和房地產等高利潤行業。
在這其中,也有一些脊梁骨不夠硬的黑幫分支被「招安」裡。沒有被招安和洗白不徹底的黑幫也在接二連三的打擊行動中受挫,打擊範圍涵蓋歐美和東亞地區的許多國家,主要指控包括組織賣淫、人口綁架、軍火走私和毒品走私。
1988年12月15日,山口組成員參加紀念四代目竹中正久的紀念活動/Flickr
山口組六代目筱田建市於1997年被捕入獄,出獄時已經是2011年。彼時人心早已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四年後,山口組在時值「百年慶典」前後遇到了很大的內部分歧,並最終導致分裂,13個二級團體因不滿筱田建市而自立門戶。
這些都難免讓人想起電影《教父》三部曲,在經濟環境發生變革的時代,以家庭或類家庭結構組成的社團很難再用江湖法則生存下去。當經濟基礎不復存在的時候,家庭關係、社會紐帶、凝聚力和犧牲精神也就無從談起了。
日本黑幫成員參加淺草神社三社祭活動,根據日本法律規定,黑幫成員平時在公共場合不允許露出紋身/Wikimedia Commons
近年來,退出日本黑幫的人越來越多。少部分黑幫成員轉型成為刺青藝人,仍遊走在極道文化邊緣。
更多的人選擇徹底退出,重新開始生活。尤其對於一些底層成員而言,繼續暴力團生涯絕非一條好的出路。在管控加劇的情況下,曾經威風八面的黑幫成員反倒成了「弱勢群體」。
醫學專家在檢查前黑幫成員的矽膠手指/Getty Images
甚至因刺青不能去溫泉泡澡都是小事,有些黑幫成員的子女在校被其他同學看不起,冷落、排擠他們的事件更時有發生。
日本獨立記者鈴木智彥在《潛入報導:黑道的修羅場》中提到,大阪市一名山口組的二級團體幹部,只是因為問店家「東西可以便宜一些嗎」,就被扭送了警察局。
參考資料
[1] BBC:Marked Death of Yakuza(2009)
[2] Eiko Siniawer:Befitting Bedfellows: Yakuza and the State in Modern Japan(2012)
[3] Bruce Gragert:Yakuza: The Warlords of Japanese Organized Crime(2010)
[4] David Johnson:The Japanese Way of Justice: Prosecuting Crime in Japan(2001)
[5] D. Kaplan and A. Dubro:Yakuza: Japan's Criminal Underworld(2003)
[6] Peter Hill:The Japanese Mafia: Yakuza, Law, and the State(2003)
[7] 李小牧:《歌舞伎町案內人》(2005)
[8] 日本放送協會:《歌舞伎町的夜與晝》(2008)
[9] 網易新聞:《日本最大黑社會山口組致歉:今年萬聖節沒糖果》(2015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