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柳青
人物簡介
1978年,改革開放大幕開啟之年,15歲的鞠建東是南京大學數學系最年輕的新生。改革浪潮中,他從數學轉投經濟學,由清華負笈美國,此後投身學術,成為華人學者在美國大學國際貿易方向僅有的三位正教授之一。他還曾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常駐學者、世界銀行諮詢顧問。
2009年,他回到祖國,擔任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國際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再後來,他與清華的緣分又進一層,擔任清華五道口金融學院紫光講席教授,及清華國家金融研究院國際金融與經濟研究中心主任。
因為兩年前偶然「被提名」諾貝爾獎,經濟學家鞠建東成了「網紅學者」。雖然後來他回應「被提名」是個「玩笑」,並坦言「心懷不安」,但行事低調的他,還是被網友挖掘出諸多重要的「學術乾貨」。
比如,他提出通過貿易改革提高社會福利的充分必要條件(和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Krishna教授合作),在各國通用的國際貿易研究生教材中被稱為「Ju-Krishna定理」。
作為我國「77、78級」大學生的一員,鞠建東的學術軌跡和人生選擇始終與改革開放歷程緊密相關。正如他在40年後所說,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撥亂反正,就上不了大學。「改革開放,完全改變了我的命運。」
關於改革開放,他從少年時代的受益者,到青年時期的親歷者、見證者,再到如今的研究者、建言者。40年來,他的學術與人生軌跡,也成為了改革開放波瀾壯闊大潮中一個獨特卻極具代表的樣本。
改革開放受益者
15歲少年,圓了大學夢
2018年2月19日,農曆正月初四,鞠建東發了一條朋友圈。高中畢業40年 ,他寫道「40年山河巨變,天翻地覆,同學相見,恍如昨日。40年不改鄉音,不變初心。展望未來40年,願故鄉錦繡,同學如少年。」一張發黃的照片上印著:如皋縣戴莊中學78屆高二2班畢業生留念,落款是78年4月24日。
南大數學系1978級有兩個班,年齡最大學生入學時已30歲,那是當年的江蘇高考狀元,後來成為著名學者的「老三屆」蕭柏春。年齡最小的少年才15歲,便是當時的如皋縣(註:今為如皋市)戴莊中學應屆生鞠建東。那一年,也正是中國改革開放「元年」。
南大數學系,前身之一是1920年成立的南京高師數學系,創辦者是中國現代數學先驅熊慶來。然而,這裡卻不是鞠建東當年的第一選擇。
1978年,在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的倡導下,中國科技大學創建少年班。鞠建東回憶說,當年高考,成績不錯,年齡又小, 「(如皋)縣教育局就讓我報少年班。」同一時間,南大的招生老師也出現在他面前,並承諾「報南大就一定錄取你」。於是,鞠建東父親拍板,志願改投南大。
那位老師當時告訴他,「南大最好的系是數學天文系,「你就報數天系」。實際上,1952年高校調整,南大成立了數天系,到1958年天文就從數天系分離,成立天文學系,1978年計算機技術從數學系分離成立計算機系,此後數學系基本格局保持不變。鞠建東入校後發現,其實是被數學系錄取。
4年後的1982年9月,鞠建東在日記裡回憶,考上南大數學系,對他來說「又喜又怨」,因不太喜歡純數學,「上了數學系後就開始痛苦。」 就在這一年,19歲的鞠建東從南大畢業,分配到南京農學院(現南京農業大學)當老師。也是這一年,他決心考研,而清華大學是他夢想中的高校之一,可是英語成績拖了後腿,失之交臂。
南京大學數學系78級數學專業入學40周年聚會,倒數第二排最右為鞠建東,他是這一級入學年齡最小的學生 (受訪者供圖)
改革開放親歷者
改學經濟跟上改革浪潮
1984年10月1日,參加國慶遊行的學生們,打著「小平您好!」的橫幅,從天安門廣場走過。這一幕,鞠建東至今難忘。同是這一年,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取得空前成功,城市經濟改革拉開序幕。改革開放的快速推進,再次堅定了鞠建東考研的決心。終於在經歷兩次落榜後,21歲的他被清華大學錄取,從此扎進了經濟學的世界,也由此開啟了從經濟維度關注並見證改革開放的歷程。
這一年,鞠建東記得,有一個與改革開放緊密相關的會議,後來成為了歷史上的重要一筆。那便是1984年9月在浙江德清莫幹山召開的首屆全國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討論會。
這個後來被稱作「莫幹山會議」的符號性會議,讓一批中青年經濟學者在改革浪潮中嶄露頭角。其中便包括當時清華大學的周小川、中社院研究生院的樓繼偉以及西北大學經濟系的張維迎。這次會議不僅開創了省一級領導和青年經濟學者直接溝通對話、直接形成地區發展戰略的先河,更對中國經濟改革方向產生了深遠影響。
也是這一年,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成立。這個與鞠建東淵源深厚的學院,和改革開放亦淵源深厚。在1994年學院成立十周年慶祝會上,首任院長朱鎔基就說,清華經管學院是改革開放的產物。
鞠建東的日記
改革開放感恩者
赴美留學見證開放進程
作為改革開放的受益者、親歷者,鞠建東那時還有一個願望,便是出國深造。在許多研究者眼中,改革開放其實由兩個詞組成,而留學正代表著一種開放。
其實早在1978年,鄧小平就曾強調過成千上萬派遣留學生出國深造,要結合引進國外大型科研設備,同國外科研機構搞合作科研,加速科學技術現代化,以便回國後提高國內科教水平。為此,1978年教育部設立了全國外語統考制度,公開選拔留學生。在研究者心中,此意義不亞於1977年恢復高考。
1978年,中國向28個國家派出了480多名留學生。四年後的1982年,公派留學生總數達2300人。除了公派留學,自費留學群體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異軍突起。據統計,從1986年到1990年間,自費留學生總人數達13萬人。鞠建東在清華完成學業後,也成為見證這一開放進程的一員。1990年,他考入美國,攻讀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經濟學博士。那一年,他27歲。
鞠建東赴美後的一個遭遇,其實也是改革開放後幾代留學生境遇的一個縮影。由於語言關難過,他的成績基本排在全班末位。他還曾調侃自己「是個學渣」。據他回憶,賓州大學博士生有博士資格考試和專業領域考試共四門,每門最多考兩次,而他考了七次才通過。
而他「學霸」身份的回歸,是後來在產業組織課上得到啟發,推導出產品多樣化模型,並以此為基礎撰寫博士論文。這篇論文後來發表於頂級學術期刊《美國經濟評論》。這幾乎標誌著,作為改革開放受益者的鞠建東,和無數優秀留學生一樣,擁有了觀察祖國發展進程的全新國際視角。
1995年,32歲的鞠建東和合作者共同研究世貿組織、北美自貿區,並提出通過貿易改革提高社會福利的充分必要條件。後來,這一研究被納入各國通用的國際貿易研究生教材。而大洋彼岸的中國,也是在1995年,提出了加入世貿組織的申請。
改革開放報國者
「悠悠天地間,我是中國人」
鞠建東的學術道路前景看好,他隨後入職俄克拉荷馬大學,此後更成為華人學者在美國大學國際貿易方向僅有的三位正教授之一。
鞠建東覺得,「人生如何不OUT」的答案,就在他的名字裡:「鞠躬盡瘁建設東方祖國」,這是他對祖國和改革開放的感恩之情,也是多年未變的人生理想,「因為有這麼一個理想,我在美國時,天天關心的還是中國的事。」
2000年12月29日,臘月初四,身在美國的鞠建東寫了首打油詩——「老車壓風雪,寒夜家溫馨……悠悠天地間,我是中國人。」彼時的他已取得俄克拉荷馬大學助理教授職位,而這一年正好是他赴美第十年。
正如他所言,「悠悠天地間,我是中國人」。和受益於改革開放的那些留學生一樣,鞠建東一直未敢忘報國。關於這份夙願,2013年,改革開放35周年之際,已是清華國際經濟研究中心主任的他寫道,「我們在學校時立願中華復興,建設一個新的世界,那時這只是一個夢想。這麼多年漂泊四海,幾經沉浮,是清華園的這個夢想伴隨我在異鄉的長夜。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使我們認識到個人的渺小,和理想之力量的強大。 」
2014年,他辭去了美國的終身教職。
毅然回國執教
「培養金融改革家的搖籃」
他成了改革開放的建言者
鞠建東學術報國的最新一站,位於北京五道口。這片清華大學東門外的區域,因京包鐵路第五個道口而得名。如今,幾乎已成傳說的清華五道口金融學院就屹立於此。名譽院長、中國首任證監會主席劉鴻儒曾說——「廣州黃埔是培養革命家的搖籃,我們學校是培養金融改革家的搖籃。」
2017年7月,鞠建東任教於這座「金融黃埔」。截至當月,從這裡畢業的學生3056人,大部分都分布在金融監管、銀行業金融、證券業金融和保險業金融機構。
對於這個學術高地與改革的關係,鞠建東說,「在清華五道口,中國金融實踐、政策可與最前沿的金融研究緊密結合。」他深信經濟發展會催生文化復興,「新思想、新理論最有可能誕生在全球經濟、生產力強勁發展的地區,中華大地最有可能成為新思想、新理論的誕生地。如果中國文化不能復興,那中華民族復興的夢想就無法實現。」
相比之前改革開放的受益者、親歷者、見證者,後來的鞠建東多了新的身份,那便是改革開放的研究者、建言者。不論學術殿堂,還是政商論壇,改革開放都常常成為他聚焦的課題。
在2016年舉行的「全球貿易新常態與經濟治理新框架研討會」上,他就曾表示,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國家、亞洲國家的貿易高速增長正向發達國家相對平衡的貿易增長回歸。他認為,面對內外部環境的新變化,對外改革開放戰略如何調整,值得關注和研究。
2017年,在北大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主辦的「改革開放40周年新結構經濟學案例與智庫大賽」中,鞠建東出現在評委名單上,同時出現的還有林毅夫等著名經濟學家。這一面向海內外的徵稿活動,要求運用新結構經濟學總結各國、各地與各行業成功的發展與改革經驗,並為存在的問題與發展提出戰略性、可操作性對策。
今年7月,鞠建東撰寫萬字長文論述中美貿易爭端與中國長期增長路徑,文中多次提及改革開放。他認為,中國經濟體制在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走了一條市場導向、雙規漸進、政府組織推動、面向世界市場的發展道路。他堅信,40年來的高速增長,證明這條「中國道路」是成功的。
2018年夏,55歲的鞠建東在一場大雨中憶起往事。30年前,清華畢業,「剛留校時住在西南校區,30年後住在東區」。他覺得,似乎夏日雨夜的清華,窗內的場景一直沒變——備課。而夢想也還是一樣。上完課,看窗內揮汗如雨備課、預習、跑數據、做實驗的教授和學生們的背影,「那背影透過窗戶,和路燈一起,融進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