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生每天的工作,以7分鐘為一個小節。
從尖沙咀的碼頭出發,當中環的寫字樓玻璃幕牆越來越近時,拖著黑煙的天星小輪拉響長長的汽笛,徐徐靠岸。起身提纜、拋纜,在蔡生熟練的靠岸動作之後,天星小輪閘門開啟,乘客魚貫而出,匯入前往中環的人流中,這也意味著蔡生的另一個7分鐘即將開始。
蔡生是天星小輪的一名水手,載著乘客穿過維多利亞港,往返九龍和港島一線。綠白相間的汽油渡輪,已在港島和九龍半島之間,往返穿梭逾百年。
一個世紀之間,填海工程如火如荼,兩岸航程越來越短,碼頭也不斷遷移。隧道、地鐵,早已讓港九融為一體,但是渡輪這一近乎古典的過海方式,依然有著獨特的生命力,就像香港這座城市一樣,不同的人可以選擇適於自己的生活方式,包容並尊重差異。無論乘坐什麼交通工具過海,上岸後卻是殊途同歸,用雙手去創造未來。
綠白相間的汽油渡輪,已經在港島和九龍半島之間,往返穿梭逾百年。
維港渡船上的遊人和白領
維多利亞港,隔開了香港最繁華的尖沙咀與中環一線。
清晨6點30分,蘭桂坊的喧囂剛剛散去,旺角的霓虹燈熄滅不久,伴隨著維港的汽笛聲,首班天星小輪,已經在藍天碧海之間穿梭。
天星小輪有三處發船點,即九龍半島的尖沙咀碼頭、港島的中環碼頭和灣仔碼頭。窄窄的維多利亞港,將港島與九龍新界隔開。天星小輪有限公司的數據顯示,從尖沙咀碼頭到灣仔碼頭,全程1.8公裡,而到中環碼頭,只有1.3公裡。
沿著星光大道向南,穿過尖沙咀海濱公園,一座座向海灣延伸的棧橋出現在眼前。尖沙咀碼頭的一切都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樣子:水磨石的地面,齊牆刷著綠色油漆,黑色的風扇趴在牆壁上,左右晃動腦袋。三三兩兩的站立的乘客面前,是一道已經鏽跡斑斑的鐵閘門。
下班時間,渡輪幾乎坐滿了乘客,乘客的座椅還保留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風格,靠背是一排拉杆,可以自行調節高度。
往窗外看去,太平山麓,樓群密集錯落,中銀大廈標誌性的玻璃幕牆反射著陽光。近處滄海茫茫,綠色的海水之上,間或有一些快艇穿行,所過之處翻起白色浪花。這時,從遠處傳來的汽笛聲,一艘頂部刷成白色,船體則為綠色的渡輪,冒著黑煙,緩緩從對岸開出。
渡輪伴著海浪浮動,不多時便逕入跟前。踏板放下,乘客三三兩兩登岸。滑輪拖動著鐵閘門,放行新一批客人登船。
天星小輪上下共兩層,可承載500多人。船身已經很有年頭了。原本紅色的實木地板,顏色已經暗淡,不少地方高低不平。白色的船舷,在海水侵蝕下已經泛黃,沾染著鏽跡。乘客的座椅,還保留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風格,靠背是一排拉杆,可以自行調節高度。每一個座椅上,都有鏤空的小孔,排列出五角星的樣子,這是天星小輪的標誌。
下層的艙位,正對著機房。渡輪開動時,隆隆的馬達聲蓋過人聲,互相之間要靠「吼」才能聽見。幾名身穿著深藍色水手服的船員站在船舷一側,眼睛盯著海上。在連接棧橋與渡輪的踏板前,一名船員口中念念有詞——他正在數上船人數。按照天星小輪公司的規定,人數超過最大載客量時不能開船,所以船員要密切留意上客的情況。
傷殘人士專用位置,一名坐輪椅的乘客正愜意地玩手機。
當上船踏板緩緩收起,艙門封閉時,馬達加大轟鳴。伴隨著長長一聲汽笛,渡輪調轉船頭,緩緩朝對岸開去。
維港波瀾不驚,但天星小輪偶爾也會在海浪中上下顛簸。坐在船上,很容易猜出乘客的過海目的。衣著齊整,頭髮一絲不亂,落座後便緊盯手機的,目的地多半是中環或者金鐘的寫字樓;背著雙肩包,拿出相機左右拍攝,時而將鏡頭朝著對岸天際線的,則是要去半山的遊客。
一趟船程,只有約5分鐘。渡輪即將靠岸,上班族起身整理衣角,遊客挎起相機,踏板放下後,各自奔向終點。
渡輪上,剛放學的學生拿出手機拍攝海上的夕陽。
從「曉星」蒸汽船到天星小輪
蔡生在天星小輪上已經工作了二十多個年頭。他家住港島的北角,曾是漁民,一生與海為伴。「在香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過海方式。」蔡生告訴新京報記者。
如今的蔡生,每天要工作9個小時,其中有一個小時是「放飯」時間,可以自由活動。其他的時候,他需要站在船舷一側,負責船上纜繩接、拋:渡輪開動前,棧橋上的水手解開手臂粗的纜繩,扔向船上,蔡生需要接住盤放起來;5分鐘後,渡輪即將靠岸,蔡生再將纜繩打上結,岸上的水手則會用頂部帶鉤的長杆,鉤住蔡生手裡的纜繩,扣在纜柱上。當四個纜柱都系上固定好,乘客才可以下船登岸。
水手手握長杆,準備勾住纜繩將船靠岸。
這樣的場景,在維港兩岸已上演百年。
新京報記者從天星小輪有限公司獲得的資料顯示,1880年,一名商人成立了「九龍渡海小輪公司」,並以一艘名為「曉星」的蒸汽船開展載客渡輪服務。當年,維港往返中環及尖沙咀兩岸的渡輪,每隔40分鐘至1個小時才有一班,逢周一和周五,渡輪因為要補充燃料,還會暫停服務。到1890年,往返的渡輪增加到四艘。至1898 年,「天星小輪有限公司」正式成立。
往返維港百年,天星小輪曾遭遇多次危機。1906 年,一場颱風襲擊九龍碼頭,摧毀兩艘小輪; 1941 年,日軍入侵香港,天星小輪曾經停擺超過 3 年半。
百年間,滄海桑田,往返維港的天星小輪,也已經更新到第四代。如今的第四代小輪,於70年代初期投入運營,標誌性的白綠配色,象徵著天與海,意味著天星小輪可以連接二者。船艙上層設有空調室,乘客可以自由選擇。
非上下班時段,渡輪的乘客不多,遊客佔了大多數。
儘管通過隧道和大橋,可以往返於港島、九龍之間,天星小輪因其價格低廉,仍然是往返港九的重要交通方式。天星小輪有限公司的數據顯示,每年往返乘客共計2,600 萬人次。
「在我們那個時候,到天星小輪做船員,還算是一份不錯的工作。」蔡生說,自己通過報名入選船員,每做四個星期可以放一星期假,月薪在1.3萬港元左右,且每年會加一點。這樣的收入,在香港雖然算不上高,但是一家人買菜吃飯問題不大,最重要的是,跟以前打漁相比,「出糧準(收入穩定)」。
人稱「榮哥」的陳自榮,自1982年起便在天星小輪上工作,如今已經做到船長。儘管已經過去三十多年,當年入職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陳自榮說,自己通過油麻地的勞工署就業輔導組,聯繫到天星小輪公司。申請通過後,便被分配到渡輪上。每天上午6點15分開工,工作到下午3點,每隔7天換一條船。
新入職的水手,需要接受兩個星期的基本訓練,包括如何控制船頭船尾的兩條纜繩,即尾纜和大纜。此外,還有「上纜」、「箍纜」和「落板」等工序。
儘管水文情況並不複雜,而且航程很短,但不同的船長之間,也能看出技術高下。陳自榮說,航線的選擇、停泊碼頭的穩定與速度掌握、水流的判斷等,都考驗著船長的經驗。「(停)泊太遠水手拋不了纜,但太近會令船身與碼頭碰撞」。
吃過午飯後,蔡生就要換班到碼頭上去。如今的他,每天大約要在維港兩岸往來三十多次,雖然也會感到「有點悶」,但蔡生還是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制服漂亮,空氣也好,每天都能吹海風。」
尖沙咀碼頭,黑色的風扇吊在牆壁上,左右晃動腦袋。往窗外看去,太平山麓,樓群密集錯落。
最親民的過海方式
在香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過海方式,天星小輪並不是唯一選擇。
1972年,紅磡隧道通車;1982年,地鐵荃灣線通車,從尖沙咀搭地鐵到港島的金鐘,只需要3分鐘。
如今的香港,有三條過海隧道,還有三條連接港島和九龍的地鐵線。而在海面之上,還有大量的私人遊艇往返。天星小輪,早已不再是往返港九的唯一公共運輸工具。
陳自榮親身見證了這種變化。在他的回憶中,曾經每一條小輪都能坐滿,繁忙時段每隔3分鐘開出一班。新京報記者注意到,如今在非早晚尖峰時段,船上的上客率大約只有三成,並且多以遊客為主。
渡輪上的維多利亞港夜景。
一名香港市民介紹,普通港人如果有急事需要過海,通常會搭地鐵或者坐小巴通過海底隧道,「一般只有年齡大的會坐小輪。」
而在蔡生看來,乘客的減少不僅僅是因為新的交通工具發展。由於近年來不斷興起的填海工程,使得中環碼頭越來越向大海推進,也使得碼頭離市區越來越遠。市民從小輪上岸後,還需要換乘小巴或徒步一段,相比之下,乘小輪上班不再方便。
「曾經的中環碼頭就在市區,接駁很便利。」陳自榮說,原來上班族從尖沙咀登船上岸後,便可直接通過人行天橋進入寫字樓「開工」,如今碼頭幾易其址,已經遠離核心區。
對於香港的「老街坊」而言,乘坐天星小輪過海仍然是最經濟有效的方式。私人遊艇過海,代表著豪門的生活方式,而在香港擁有私家車的,多是中產以上家庭,絕大多數市民出行依靠公共運輸工具。如果駕車過海,三條海底隧道都需要收費,即便是最便宜的紅磡隧道,單程也需要港幣20港元。乘坐地鐵從尖沙咀到金鐘,只有一站路,收費是11港元。只有天星小輪,多年來保持著親民價格,成人單程2.7港元,兒童1.6港元,周末及公休日加收1港元。
第一代天星小輪。
Kelly是土生土長的香港市民,住在尖沙咀,上班在灣仔。她告訴新京報記者,只要不是特別趕時間,自己通常會選擇搭乘小輪過海。「價格當然是一個考慮因素,最主要的是這樣的方式很有童年記憶。」Kelly說,自己家裡的老人,還是習慣於坐船,「吹吹海風,感覺心情也會變好」。
天星小輪公司也在想辦法留住乘客。除了推出維港遊項目外,還專門對員工進行普通話培訓,以服務于越來越多的內地遊客。此外,如今的天星碼頭,已經安裝有免費WiFi。
蔡生已經51歲了,他覺得自己還能在小輪上再幹十年。而在渡輪上,像他這樣服務超過30年的水手並不罕見。一生與海為伴,以海為生,是很多香港人的生活方式。
夕陽西下,太平山頂開始亮燈。蔡生解開纜繩,馬達轟鳴中,又是一段新的航程。
新京報特派香港報導組 編輯 甘浩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