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僑網4月12日電 據緬甸金鳳凰中文報微信公眾號報導,仰光廣東大街門牌號624/626/628/630二樓四連房,是緬甸華僑圖書館(簡稱緬華圖書館)所在的位置。翻滾的熱浪,街邊攤販售賣的茉莉花香和擁擠的商鋪快要淹沒了它的一樓入口。撥開人群,上到二樓,幾頂風扇吱呀搖晃,角落裡有輕微嘬茶葉水的聲音,我把腳步放得更輕了。
「你從哪裡來?真是好久沒看到有年輕人到過這裡了。」一位老人從書架後探出顆頭盯著我看。我指了指手裡的相機,說明採訪的來意。「好事好事,我是這裡的館長黃振鍾,你快過來看看我們的鎮館之寶。」老人快步走向書架後面,盡頭有一面鐵網,最上方掛著一幅寫著「緬甸華僑圖書館」的字畫,落款郭沫若。
「1950年中緬建交,隨後的十幾年期間,周恩來、陳毅、郭沫若等人都到訪過緬甸,郭沫若就是那時候來我們圖書館題的這個字。」黃振鍾把手一背,又盯著我看,「那個時候陳毅元帥還寫了一首《贈緬甸友人》的詩,你聽沒聽過?我住江之頭,君住江之尾,彼此情無限,共飲一江水……」他兀自哼唱起來,我卻只能搖頭。黃振鍾挺直的背垮了下去,「真可惜啊,都沒人會唱了。」
伊洛瓦底江上遊分兩支,東支起源於中國西藏察隅;西支起源於緬甸克欽邦,兩支流在緬甸密支那以北會合後,從北到南貫穿了緬甸。彼時,來自江頭的周恩來、陳毅等中國領導人,順江而下,拋灑橄欖枝;江尾的緬甸人民與華僑乘著和平的浪花往北靠攏。作為緬甸歷史最悠久的、由華僑主辦的緬華圖書館也在這浪潮中閃爍著光亮。近70年過去,當年的歌謠聲已低不可聞,腳下的這個國度幾經沉浮,風裡是「血、夢想和黃金」的味道。而緬華圖書館像一艘小船,從浪尖飄向了灘涂,停在了那年的江尾。
風起
1937年7月7日,中國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戰火紛飛,遠在緬甸的華僑同胞迅速集合了抗日救亡的大軍,「福建公司」、「廣東公司」和「雲南公司」等93個僑團在仰光召開聯席會議,組成「緬甸華僑救災總會」;30餘萬緬甸華僑加入了增籌捐款,義獻物資的隊伍,將報刊、演講、歌詠和戲劇等與救亡運動緊密結合起來。
從廈門來到緬甸的楊章熹加入了這場運動,他以一個普通教師的身份,首倡成立了「緬華教育人協會」,繼而又搞書報流通活動。在他的一番奔走呼號,募籌經費後,緬華圖書館的前身——緬華公立書報社在此時有了雛形。隨著戰火的升溫,楊章熹將自己首創的教育人協會、婦女協會以及學生救亡聯合會都附設在書報社,書報社成了緬華革命青年讀書、聚會、聯絡的據點。1942年緬甸戰役爆發,書報社被摧毀。抗日戰爭結束後,在楊章熹與朋友們的努力下又成立了緬華公共圖書館。但隨著楊章熹的回國,圖書館的運行再次陷入停頓。
直到1957年,在緬華各界人士的籌建與資助下,緬華圖書館才重新創辦起來。「我可以給你講講那時候的圖書館。」我停下了翻閱史料的手,看向說話的老人,「年輕時代我們有空就會來這邊,現在我也是這裡的常客。」說話的是84歲的華人陳明祥,60年代他是一所華文學校的小學啟蒙教師,課上他教一群孩童識字造句,課後他就來緬華圖書館找資料書籍補充教學,翻閱更大的世界。
「那時候來圖書館的都是懂中文的人,大家來這裡找書、看雜誌、下棋、聊天。雖然書不太齊全,但要找中國或者緬華各方面歷史的書,就得來這裡。」儘管在緬甸呆了大半輩子,陳明祥說話仍帶著閩南腔,「當年不管是辦圖書館還是辦華文學校都沒錢啊,像我們老師月初發工資,月中錢就不夠了。但華人們還是聚在一起,給圖書館捐書,義務當老師,什麼都幹,我們不希望中文教育出現斷層。」陳明祥教學時為了讓學生說更多的中文,看更多中文的書,甚至用罰錢的方式,「學生在學校裡不講中文被我遇到,我就要罰他5分錢。」
在五十年代後半期,周恩來總理前後共9次訪問緬甸,期間中緬籤訂了和平邊界條約,實現了中緬通航,兩國經濟、文化、貿易等代表團互訪不斷。身處其中的緬華圖書館不斷有領導人來訪,緬華文協、學聯等常在此舉辦活動;陳明祥的中文課堂上學生數量明顯增加。誰也沒想到暴風雨突然來了。
浪滯
緬華圖書館原非牟利機構,日常全靠緬華各界人士捐款、捐物維持運營。圖書館原本計劃向洪順總堂武帝廟購置一處房屋作為新館,時局突變後,經濟困頓,圖書館的不少負責人離緬回國,圖書館便難以支付房費餘額以及搬遷費用。慶幸的是協商削減房費同時,緬華各界緊急籌款才最終結清了應繳費用,房屋沿用至今。
光影從牆上剝落,在歷史裡數次挨錘後,圖書館面向著廣東大街的車水馬龍,越發沉默。2015年,武帝廟提出當年與緬華圖書館的房屋買賣交易無效,要收回圖書館,圖書館主任黃慶燕再也無法沉默,奮力為圖書館發聲。「武帝廟的領導一個換一個,他不清楚歷史,他以為房子是白白給我們的,想把房子要回去。我們一起開會,大家都說緬華圖書館是緬華各界的東西,不是你武帝廟一個人的。最後討論不成功,那就打官司吧。」這場官司持續了兩年,古稀之年的黃慶燕奔波了兩年,最難的時候打官司的費用都是黃慶燕自己掏錢,他告訴自己「老輩們留下來的東西不能就這樣丟了」。2017年緬華圖書館贏了官司,但黃慶燕開心不起來,「圖書館的未來很不理想啊,我們都太老了。」
擱淺
圖書館藏有中緬英三種語言的4萬多本書籍和4萬多張光碟。水滸傳連環畫、緬甸法律法規彙編、世界文學、音樂、宇宙學……他們羼雜在一起,書脊上沒有圖書編號。最新的書籍停留在2012年華僑捐贈的「莫言諾貝爾獲獎作品」。書架旁取書用的木質樓梯,會妨礙到日常清掃,上一次使用它是幾年前有人想要翻閱書架最上層的「中國近代文學」。角落裡棋盤的楚漢河界已模糊,同頭頂發黃的燈管、身邊灰白的塑料凳一樣,它們像是從上世紀的時間軌道裡掉落了出來,不斷褪色,又凝固在這裡。
黃慶燕形容現在的緬華圖書館像一個「老年人休息室」,常來的都是一些老華僑,「在家呆不住,就來這裡找老朋友聊聊天」。黃慶燕不止一次地想把圖書館的管理、運行電子化,他早就意識到現在的電腦、手機「不但是一部字典,也是一部應有盡有的手冊」,來圖書館的人會越來越少,但他諮詢後發現這要花上萬美元的時候,他只能止步了。
「春節賀年團這個組織每年給我們撥款三百萬緬幣,十年前是三百萬,十年後還是三百。每個月圖書館的各種開銷加起來大概要花60萬緬幣,給管理人員發工資就得去掉50萬,雖然緬華各界會捐款給我們,但經費還是很緊張。」曾有人建議黃慶燕把圖書館改造為「緬華文化傳播中心」,他轉身看看館內平均年齡70歲的員工和面前的經費,只能表示「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向他提出建議,可以考慮招募一些國內外的青年志願者來協助圖書館日常工作的開展,組織各類文化活動,擴大圖書館的影響力。他看著我問道:「會有人來嗎?」隨即看向窗外,沉默了幾秒又說「有就好了啊」。臨走前,我想給黃慶燕拍照留念,他將身上籠基的褶皺撫平,特意站在「緬甸華僑圖書館」的牌匾下面,挺直了背像航船上的桅杆,等候著遠處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