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情懷在我國古代詩歌中源遠流長,每當國難當頭民族危殆之際,家國情懷總會在詩壇上大放異彩。南宋著名愛國詩人陸遊繼承光大了這一傳統,並將其高揚弘厲到前無古人的高度,家國情懷不僅貫穿了陸遊60餘載的創作歷程,而且幾乎融入他的全部生命,成為放翁詩詞精華的主線與靈魂。梁啓超在《讀陸放翁集》中寫道:「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愛國主義詩人」:陸遊的不二標識和主要標配
無論是在傳統知識分子視野裡,還是在當下學術語境中,「愛國主義詩人」都是陸遊的不二標識和主要標配。作為我國古代詩詞留存最多的詩人,陸遊一生留下近萬首詩作詞作,其中近一半作品抒寫和吟詠家國情懷,正如《唐宋詩醇》卷四二所言:「其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誠,一寓於詩,酒酣耳熱,跌宕淋漓。至於漁舟樵徑,茶碗爐燻,或雨或晴,一草一本,莫不著為歌詠,以寄其意。」
早年立下「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誓願的陸遊,以慷慨報國、匡復大業為己任,把收復失地、拯救黎民作為人生第一要務,由於偏居一隅的南宋政權卑躬屈膝,其抗敵禦寇的理想屢屢受挫,只好依託詩詞抒發報國熱情與許國志向,其詩既有李白的雄奇奔放,又有杜甫的沉鬱悲涼,意境宏闊,氣象渾成,文辭清麗,格調高昂,將「長纓果可請、上馬不躊躇」的愛國主題闡釋的深透妥帖,將「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的家國情懷演繹的淋漓酣暢。
陸遊痛恨女真統治者的暴虐恣肆,疾惡南宋小朝廷的文恬武嬉,懷念中原人民的淚落胡塵,因而,憂國憂民的基調統領並深蘊在其諸多詩詞作品中。「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書憤》),這首千古傳誦的七律名篇,感情沉摯,氣韻渾厚,言辭雅潔,語勢騰縱,全詩未著一個「憤」字,但字字含憤句句連憤,不僅書寫出憤之情愫,而且點明了憤之源頭,表現了心繫天下的詩人矢志不渝的愛國之情與報國之志,清代著名文學家李慈銘在《越縵堂詩話》評點道:「全首渾成,風格高健,置之老杜集中,直無愧色」。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這首為中國古典詩歌史塗抹厚重一筆和亮麗色彩的佳作,意境宏闊,意象奇幻,筆力豪健,氣勢恢宏,表達了作者「一寸赤心惟報國」的高邁志向和抗戰雪恥的堅韌氣節,喊出了南宋時期志士仁人的共同心聲,以致於我國當代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葉嘉瑩先生早年讀罷此詩,遂將陸遊引為精神知己。
「三萬裡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這首「浩氣吐虹霓、壯懷鬱雲霞」的詩作,意象蒼茫,意續悲涼,情感沉摯,詩境遼闊,詩的前兩句以壯麗景色襯託後兩句的悲憤心情,使詩中蘊含的情感更加悽楚而沉重,令人讀後產生強烈共鳴。該詩表現出詩人對淪陷區壯美山河的殷殷懷戀和對故國百姓遭際的深深同情,字裡行間也流露出對南宋政權的極度失望和萬重憤慨,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在《姜齋詩話》卷一中寫道:此詩「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
悲天憫人的偉大愛國詩人陸遊,在擾攘不寧的人世間,始終尋找著自我的對應體,堅持把目光投向故國家園,將筆觸聚向黎民百姓,或直抒胸意或含蓄寄意,有時如同一員軍中猛將,縱馬疾馳,斬關奪隘:「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樓上醉書》);有時又保持書生本色,草擬戰書,作歌報捷:「更呼鬥酒作長歌,要遣天山健兒唱」(《九月十六日夜夢駐軍河外遣使招安諸城》),永不停息地以詩詞抒發和鋪陳篤誠赤烈、至死不移的家國情懷。
「江左佔形勝,最數古徐州。連山如畫,佳處縹緲著危樓。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千裡曜戈甲,萬灶宿貔貅。露沾草,風落木,歲方秋。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不見襄陽登覽,磨滅遊人無數,遺恨黯難收。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水調歌頭·多景樓》),這首「記一時興會、寓千古興亡」的著名詞作,潛氣內轉,百折千回,蒼莽橫空,開闔自如,於蒼涼中見明快,在飛揚外寄深沉,表徵著作者慕歷史豪傑、建萬世奇勳、垂千載英名的宏大志向,抒發了詩人「平生鐵石心、忘家思報國」的不老初心。
國家意識:作為一種人生使命與責任擔當
從古至今,家國情懷已然潛移默化於文人士子的言辭和修為中,眾多知識分子把傳承弘揚家國情懷作為人生的一種理想取向和價值追求,這就是為古人所倡導的書生報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無論境遇如何命運怎樣,大都恪守這一理想取向和價值追求,將其所有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深深地植根於家國天下之中。所以,家國情懷於中國知識分子而言,既是一種人生使命,也是一種責任擔當,更是一種精神支柱。
出生於豪紳仕宦之家的陸遊,幼時飽讀詩書遍覽古籍,修齊治平的家國情懷浸潤在靈魂深處流淌於周身血液,加之「靖康之難」以降北宋覆亡,大金鐵騎屢屢踐踏南宋國土,戰亂頻仍生民塗炭,國破家亡的奇恥大辱定格在陸遊的童年記憶裡,為國紓難為民解憂的家國情懷催生出一首首感情熾熱、氣勢奔放、基調軒昂的詩詞作品。
「死去元知萬事空, 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 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作為陸遊愛國詩中的扛鼎力作和生命絕筆,《示兒》以雄直之體、渾轉之氣、奇崛之句,點燃了詩人於生命終點所迸發出的最耀眼的愛國火花,也是對自身家國情懷的終極梳理和精闢總結,其後歷朝歷代凡是讀過《示兒》的文人,無不為之感奮動容悲戚。
與陸遊同時代的南宋詩人劉克莊曾寫下一首絕句:「不及生前見虜亡,放翁易簀憤堂堂;遙知小陸羞時薦,定告王師入洛陽!」明代著名學者胡應麟在《詩藪》中如是評價:「忠憤之氣,落落二十八字間。……每讀此未嘗不為滴淚也。」明末清初文學家賀貽孫在《詩箋》中寫道:「率意直書,悲壯沉痛,孤忠至性,可泣鬼神。」誠哉斯言,《示兒》一詩既是陸遊對膝下兒孫的臨終囑託,更是詩人對國家對民族九死不悔忠貞精神的真實寫照和濃鬱家國情懷的縮影。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戍樓刁鬥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髮。笛裡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徵人骨。中原幹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關山月》),該詩情感充沛飽滿,語言精練暢達,結構圓轉恰切,痛斥了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不恤國難的萎縮做派,表現了邊關將士禦寇雪恥的強烈願望和中原百姓切望回歸的殷殷期盼,成為陸放翁雄渾豪健詩風的重要代表作,當代古典文學專家霍松林先生在《歷代好詩詮評》中指出:「《關山月》僅用十二句詩,高度概括地描繪出「隆興議和」以來十多年間中國歷史的基本面貌和不同人物的處境、心態,而作者憂國憂民,洋溢於字裡行間,感人肺腑」。
「當年萬裡覓封侯,匹馬戌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訴衷情》),該詞陳故設典,情切意篤,言辭曉暢,如嘆如訴,較之陸遊其他書寫苦悶傾訴衷腸的作品顯得更有力量更為動人,也更加深沉地展現了作者「報國計安心、滅胡心未休」的家國情懷,我國當代知名學者王方俊、張曾峒在《唐宋詞賞析》一書中對《訴衷情》作如下評點:「情感真摯,絲毫不見半點虛假造作;語言通俗,明白如話;悲壯處見沉鬱,憤懣卻不消沉。」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金錯刀行》),陸遊49歲時寫下的這首託物寄興、言志抒懷之作,情韻富饒,骨力勁健,氣勢奪人,表達了作者切齒扼腕、光鑑日月的錚錚意志和馳騁沙場、建功立業的不老雄心,特別是最後「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這句曠世詰問,慷慨直陳,向天浩嘆,律動著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發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對後世不無啟鑑價值和警策意義。
民本情懷:拉升陸遊藝術創作的高度
家國情懷是一種生命共同體意識,而生命共同體的認同感是建立在對民眾的仁愛之心和體恤之情這一人本主義基礎上的。陸遊晚年創作的大量詩詞,反映了民生疾苦和底層心聲,寄予了對淪陷區民眾的深切關注和無限同情,表達了心系蒼生、魂牽黎民的人文情愫。
「有山皆種麥,有水皆種粳。牛領瘡見骨,叱叱猶夜耕。竭力事本業,所願樂太平。門前誰剝啄?縣吏徵租聲。一身入縣庭,日夜窮笞搒。人孰不憚死,自計無由生」(《農家嘆》),語言平實質樸,風格明麗清新,情感真切純摯,表現出詩人「身為野老已無責、路有流民終動心」的「為生民立命」的民間立場,我國當代古典文學專家馮海榮指出:「該詩不堆砌典故,也不追求辭藻華麗,寫得平易委婉,如話家常。」
民間立場和鄉土情結灌注和氤氳在陸遊眾多作品中,比如「惟有躬耕差可為,賣劍買牛悔不早。年豐米賤身獨飢,今朝得米無薪炊。地上去天八萬裡,空自呼天天豈知!」(《貧甚作短歌排悶》),樸訥圓融,平和雋永,閒適淡雅,自足自洽,蘊藉著詩人遠離紅塵、親近百姓的素樸心機。
「我年近七十,與世長相忘。筋力幸可勉,扶衰業耕桑。身雜老農間,何能避風霜?夜半起飯牛,北鬥垂大荒」(《 晚秋農家》),機趣天然,幽淡雅靜,低吟淺唱,怡然自得,表達了作者與民眾休戚與共、慶弔相通的真摯情誼與親和關係,抒發了詩人「從今若許閒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的淡淡鄉愁。再比如「敲門賒酒常酣醉,舉綱無魚亦浩歌。片月又生紅蓼岸,孤舟常佔白鷗波。人間各自生涯別,文叔君房愧汝多」(《漁父》),簡淨明快,素淡雅致,至純至真,逸趣橫生,充滿著生活情調和藝術張力。
對社會底層普通勞動者的頌揚與狀繪,無疑是陸遊詩詞家國情懷的重要維度,也是其現實主義創作風格的重要標誌。「潮生理棹,潮平系纜,潮落浩歌歸去」(《漁父》),是對漁父生活常態的吟詠;「老農愛犢行泥緩,幼婦憂蠶採葉忙」(《春晚即事》),是對農民勤勞品性的褒譽;「誰言農家不入時,小姑畫得城中眉」(《嶽池農家》),是對農家少女形象的讚美;「老農能共語,真率會人心」(《雨後至近村》),是對村夫率真性格的禮讚,一代偉大愛國詩人用親炙淳厚、平易曉暢、清麗明快的詩詞作品,拉近了與普通勞動者的的心理距離,將南宋愛國主義詩詞創作拉升到一個全新高度。
總之,陸遊至死不變的愛國精神和家國意念,不僅使其在同時代詩人中無人比肩,即使在我國文學發展史上也極為罕見。其詩其詞既章法整飭謹嚴,又風格多維多樣,或氣壯語豪,飄逸奔放;或沉鬱頓挫,情調低婉;或自然流暢,清新俊逸,宛如一泓清靈卻不見底的深泉,涓涓流淌在後世文人的精神河床上,涵育滋養著後人的愛國情感和家國情懷。